梨园惊梦-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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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叫许向阳,一颗红心向太阳。
果然,他是真的翻身作主人了。
顾惜朝怎么也没想到许主任竟是当年的小六子,他唯有苦笑。
苦笑中一阵掌风袭来,左脸一阵热辣辣的痛,随即两掌,三掌,脸上,身上,俱是生生的痛。
那小六子打红了眼:“我叫你唱叫你唱!如今我让你唱你才能唱,我不让你唱看你还怎么唱!”
用脚踢着:“让你尝尝老子做苦工被人欺的滋味!”
疯狂地手脚并用,撕扯着,又抓挠着抚摩着他的身体。
顾惜朝衣服被撕开了,倒在地上。
出了长生班大院后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黑木清田的时代没有,国民党的时代也没有。然而共产党来了,人民当家作主了,他却被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往死里抚摩。
许副主任仍然打着。顾惜朝却没有还手,他做了一件令许向阳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笑了。由下至上地,对着他的脸,笑。
不是顾惜朝的那种清清淡淡的笑,是台上小旦妩媚到及至的笑。这种笑,连戚少商都没见过。
他的衣服破败着,衣领被拉开了,露出铮铮锁骨嶙峋,脸上的笑却是极诱惑极暧昧的。
许副主任呼吸一滞,手中动作停下来,就听得顾惜朝换了京戏的花腔道:“哎呀呀~~六师哥呀~如是心急慌忙作甚麽~~~~~”
“………………”这一刻许副主任成了小六子,一愣,跌坐到地上。
随即顾惜朝主动凑上来:“想要我,恩?”
小六子只觉得体内一团从15年前就开始烧的火呼啦啦开始蔓延,他一把欺身而上,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便要顶人。
下一刻顾惜朝妩媚至极的脸一下子变得森冷无情,一脚踹开了小六子。
15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个小六子还有人记得么,第五章里提到过,汗)
“你干什么!”小六子倒在地上捂着跛腿道。
“你没这个资格。”顾惜朝理了理衣襟,“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是不是。”小六子体内的许副主任又回来了,“当年在北平你跟那小子传得沸沸扬扬,只有傻比的上海人才会相信你会帮ZF抓他。”
——从码头苦工小六子到许向阳许副主任,他不是无能的傀儡。
盯着顾惜朝睫毛微颤的侧脸半晌,许向阳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今天下午,码头上有艘船会开到金门附近,然后蒋介石那边会有人来接。”
“他怎么出来。”
“我自有安排。”
“我怎么相信你。”
“随你的便。”许向阳笑了,他看着这个13岁那年就害惨了他,却永远让他难以深恨的男子,这一局的所有筹码都在他手里,他终将赢得他的身体,“否则按计划明天会在本地直接公审他。”
………………
………
“好,我相信你。”除了相信这个许向阳,他别无选择,“不过,我要再看看他。”
“没问题。”
隔着两道铁栅栏,顾惜朝看到了戚少商,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
那男人中了枪,昏迷着,平日英俊里带着沧桑的脸此刻竟显得有些孩童的稚气。
顾惜朝静静看了他两分钟,然后轻轻做了个口型,再见,少商。
旁边许向阳轻声吩咐亲信半小时后提这个囚犯出狱,送到码头。
半小时后,顾惜朝跟着拿着枪的许向阳到了他家。
再是什么副主任的身份也改变不了当年长生班小六子的本质,门一关,他便心急火燎地凑上前来。
“等等。”顾惜朝推开他,“许主任,你喜欢听我唱戏?”
“没错。”
“那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是哪一折?”
“当属《游园》《惊梦》罢。”
“你错了。”顾惜朝轻轻一笑,“我最擅长的,其实是这一出。”
清水脸无妆,款款捏指唱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曼奏一曲夜深沉,原来他最擅长的,竟是这一出《霸王别姬》。
“大王啊!
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
也罢!
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喂呀!
以报深恩也!”
——开往金门的船,应该快离航了。他总是在唱,在他婚礼上唱,在他离开的时候唱,唱这样的死亡之曲。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他们都是君王,然而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所以不如离去了罢。
“快将宝剑与妾妃!”
——墙上那明晃晃的是什么?恰恰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拿下来拔剑而出:寒光闪闪,果然一把上古名兵。
“哎,顾惜朝,万万不可!那可是真家伙,上古传下来唤曰逆水寒的!”许主任提醒道。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
罢!”
——一剑寒光划过,喷薄而出的鲜血如瀑般蜿蜒了一地。
“顾惜朝!”许向阳大喝一声。
此时,码头上一艘开往金门附近的船悄悄离航,某个狭小的仓室里,一个尤昏迷的男子不知做了什么梦,眼角流下了一滴泪,直入发鬓。
镜头缓缓晃开去,呜呜鸣笛声中,离船慢慢驶向了一道横亘了三十多年的海峡。
屏幕黑了,开始放片尾曲和演职员表,崔略商坐在黑暗里,大汗淋漓。
他想到自己七岁那年开始做的那个梦,那个开始拍戏后便不再来的梦境:弥漫的雾气中,依稀有艳丽的大红绸子飘在天上,一折又一折的;有冰冷凛冽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银色的轨迹,亮得吓人;还有流了一地的鲜血,那血喷薄而出,蜿蜒而下,红得诡异;半空中隐隐传来凄婉哀恸的乐声,和着呜呜的轮船起航的汽笛声,绵绵长长,缓缓荡开去,再荡开去……
这是什么意思,崔略商不敢想。
他只觉得身体里一种奇怪的力量在膨胀,爆炸的膨胀,几乎让他吼叫出声: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刹那间他明白刚开始看电影时他觉得少了的东西。
是的,老诸葛将所有顾惜朝与政治有关的戏份全剪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戏子,而戚少商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兵。
他们让历史拐个弯的部分,全没了。
顾惜朝与戚少商,他们只剩下胶片上的两抹光和影,其他的意义,全没了。
他们曾经所追求的,所做的一切,为之生离死别的一切,全部都被抹杀了。
胸中那股几乎不属于崔略商的力量迟迟不退,几欲让他暴裂,不行,他要问老诸葛,为什么,为什么要抹杀他,为什么让他在经历了死亡后还要承受被历史遗忘的痛苦?!
崔略商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顾惜朝不只是戏剧中的人物,而是真实存在过一般。
这时候灯亮了起来,崔略商用手遮住脸。
人们纷纷向前排涌去,争抢一个好些的采访位置。
“他是个好演员,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隐隐约约中崔略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相当的有天分,假以时日,将会成为全亚洲最好的演员之一,他有这个能力……”
“那么,铁游夏先生,你是否认为他的成就会超过你呢?”
“毋庸置疑。”
——只一句话,置地有声。
只这一句话就让崔略商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也许;错的人其实是他。
他站起来,离开了看片会的现场。
室外的阳光相当强烈,轻易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十三章
看片会过后一个星期,崔略商接到了老诸葛的电话,通知他去上海补拍镜头。
“剪掉了太多的过程戏,所以想补拍一个结局……因为对于这样的主角,其实或许换一个结果,才更合适。”
“好。”
“追命哪,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希望你能谅解,虽然拍得辛苦演得更辛苦,但我必须剪掉那些……”
“恩,我明白。没关系。”
“真的么?你小子别跟我打太极!”
“真的。我……喜欢剪过以后的故事。”
——看片会那天听到铁游夏讲的那番话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褪去戚少商和顾惜朝为国民党做过地下工作的外衣,他们只不过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无关历史无关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周天的战火中,谁是对谁是错,谁的信仰又高过谁的坚持?这些都不重要了。
当所有的外物都被剥离开去,只有那两个男人赤裸裸沉甸甸的感情才是最真实的。
它比所有的历史都要来得有分量,更加直指人心。
戚少商和顾惜朝的感情,在几十年后,因为老诸葛的剪刀手而终于赤裸裸得不带一丝牵挂了。
可崔略商不行。他站在岸上回头看自己曾经付出过的一段感情,几十年后会不会有人来替他剪上一刀?
当晚崔略商搭乘了飞向上海的红眼航班。
午夜飞行。本来他是想睡一觉的。但他身边坐着的一对父子让他无法入眠。
十六七岁的叛逆少年和四十多岁的父亲。在候机室的时候崔略商亲眼看见这对父子大吵了一场,似乎是这少年为了做摇滚乐已经逃学出走到北京六个多月了。做父亲的好容易从上海出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找他,要带他回去上学。少年不依,说是要留在北京实现他的摇滚梦想。
二人在机场几乎大打出手。
那少年长的清秀讨喜,可惜不学好,穿得乱七八糟的,骂起人来话语里脏得很,简直不忍卒听。
“这样的儿子,要我早叫他滚了!”旁边有年轻女子低声道。候机室里众人也纷纷对着少年怒目而视。最终这孩子还是跟着父亲上了机。
坐在飞机上,冷气稍稍偏低。崔略商看着这个刚四十出头却两鬓已然微白的父亲长叹一声,将自己的毛毯轻轻覆在一旁已经熟睡的儿子身上,仔细约好被角,忽然一阵酸涩涌上来。然后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仔细想想,在中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群人,大多确是像身边这个父亲一样,习惯于忍耐和付出的。
这些人很少诉苦,看起来沉默而强大,所以长辈小辈们都喜欢在他们面前任性,喜欢向他们倒苦水。可事实上,其实压力最大,背负最重的,恰恰是他们。
比如说铁游夏。
崔略商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到了上海的机场。
到上海的第二天联系了老诸葛,去他家里取了剧本,又寒暄一番,临走的老诸葛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追命,给你看样东西。”随即神神秘秘地从书橱顶层取下一个布包,“打开看看。”
崔略商依言打开,却是一把旧折扇,一封旧信,一本旧影集。
——是那把污了泥的冰雪梅花扇和那封别离书。
“不是电影里用的道具么?留下作纪念的?”
“不是。”老诸葛一笑,“你打开影集来看看。”
那是本相当古旧的影集,年深日久,纸张显得薄而且脆,很多地方或染了黄渍,或已粘在了一起。
崔略商小心地打开了,一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两张黑白老照片。一张是上了妆的京剧小旦的独影;另一张是双人合照,其中一人身着长衫,斯文清俊,竟是追命的脸,只是更出尘些、瘦些,另一人则一身军装,身材挺拔,只是脸部不知是被水渍了还是被抚摩过多,模糊了。
“这是……我?”
“这是顾惜朝和戚少商。”
“………………”
“这是当年我还是红小兵的时候,在愚园路一户人家破四旧弄来的。”
“你是说……戚少商和顾惜朝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
“那……当时那愚园路房子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是哪户人家也不记得了……那时候还小。”老诸葛哈哈一笑,“我也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整理房子时才仔细看了这几样东西。确实是不错的素材不是?总想着要拍这两个人,却总找不到演员,一直拖一直拖就拖到了现在……”
于是老诸葛就这么着编出了这么个电影,还偏偏叫他遇上了长得和顾惜朝一模一样的崔略商。
——果然是命中注定。
崔略商也笑了。
他没有告诉老诸葛,自己从七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做的那个梦。
刚拍完戏的时候有一度他曾以为自己是顾惜朝的转世,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
现在想想,管他呢,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惜朝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
或许事实只是顾惜朝留下的那股执念影响了他。那戏子不甘就这么着被淹没被遗忘,所以选择让他来记住他,由他在胶片上用光和影来重新肯定他。
即使被老诸葛剪掉了,可至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胶片,真实地记下了他的一生。
“那些被剪去的戏,胶片还在么?”
“还在,怎么?”
“我想……拷一份留作纪念……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可这毕竟是我的第一部戏……”
“没问题。”老诸葛笑笑,“还有,这几样东西,我想,送给你保管更合适。”
走出公寓,三月初的上海依然寒风料峭,崔略商竖起了衣领,紧紧地抱住了手中的布包。
——那里,有一段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的唯一见证。
冰雪梅花折扇,是顾惜朝头次在戚家大院唱戏后不慎遗落,后来戚少商去参军前奔赴上海时重新赠回给他;
而那封离别书,则亦是戚少商打伤了顾惜朝后,赴常德战场抗日前给顾惜朝所留。
——这也是戚少商写给顾惜朝的无数封信中,唯一让收信人收到的一封。
它终于是留存下来了。
笔力苍遒,匆匆写就,寥寥数字。
比戚少商留给息红泪的信要家常、简短得多。
在那之前他打了他四枪,可他在信中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顾惜朝终将明白他;他亦没有保证什么,因为该做的,他一定会回来替他做。
就是这么简单。
“惜朝:此去前线抗敌,不知何日能还。临别匆匆,我自当小心,亦望君珍重。
少商。”
第二十四章(大结局)
熙熙攘攘的路上人来人往。
崔略商抱着他的布包,隔着条大马路仰望兰心大剧院。
门口的灯箱里是某个欧洲蓝调歌手专场的海报。还只是下午而已,就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歌迷举着灯牌照片在排队等候入场了。看起来很是繁忙。
这建筑在九十年代初彻底翻新过,与六十年前相比,毕竟是不同了。
可在崔略商眼里,它依然还是那座曾经属于顾惜朝的舞台。
依然,始终,永远。
他就这么站着,身前身后人潮涌动。因为身材高,卖相又好,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哎,那不是诸葛正我的新电影的男主角么?”有年轻女子惊讶地看他两眼,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啊?真的吗?不可能吧?那是明星诶,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真的很像诶,很帅,你回头看看嘛!”
“唉,帅是帅,可听说是gay耶,只喜欢男人的!”
“不会吧……”
………………
………
崔略商听到了,但他没有理会。
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他只是退后两步,慢慢挨着马路边的石阶坐下来。
风有些大了,吹得怀中薄薄的大结局的册子哗啦啦响,一页页翻动着。
崔略商索性打开了,就着不甚明亮的天光仔细翻看。
属于他的部分用绿色荧光笔标注出来,异常醒目。
于是那“顾惜朝”三个字再一次跳将出来,无数个,放大了,变了形状,幻了人形,或喜或悲,各种各样表情地,从纸面上直向他扑来。
他想这三个字可能真是有魔力的。它们毋需多言,就能在瞬间如潮水般将人淹没,直带到属于它的时空。
顾惜朝没死得成。
后来他想也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以为自己死在了《霸王别姬》的结尾。可事实上这场戏里死的永远只可能是虞姬,不可能是他这个替身。
于是那一剑要了他大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