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重生] 空明传烽录 作者:公子易(历史)-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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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体仁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道:“固然有理,可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应熊微笑道:“章献肃明可鉴也。” 章献肃明,乃是宋朝真宗刘皇后的谥号。真宗晚年多病,政事多断于刘后,待到仁宗即位,太后便与皇帝一同临朝,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他说了这七个字,便再不言语,退在一旁去了。桓震细细琢磨,崇祯当初企图出走,临行之前怨怒周皇后将太子藏匿民间,挥剑斩杀之,幸而被太监救起不死,但已经是一个废人,还谈甚么垂帘听政?另外的袁妃田妃,也早从驾北狩去了,况且即便二妃还在,有史以来也无妃子垂帘之理,朝臣们断不可能答应。王应熊说这话,却是甚么意思?
一时间厅中一片沉寂,桓震一来不愿在这时候做出头鸟,二来确实也不知道王应熊的心思,遂闭口不言,静观情势。忽听自己的顶头上司、副都御史张捷道:“仆有一策,请为宗伯密陈之。”说着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诸人。众人知道这是要与温体仁密谈的意思,张捷是温氏心腹,哪怕不情愿也没法子,当下纷纷告辞。温体仁也不挽留,亲自送到门口,却轻声在桓震耳边道:“贤坦先在偏厢暂候,少刻老夫仍有话说。”便有一个仆佣上来引路。桓震点了点头,无意中瞧见王应熊那边,却也有一个家仆引着望后面去了。
他心中一动,便想寻机与他说上几句。好在两人竟是向一个方向去的,桓震一待温仆送上茶来退去,便同王应熊招呼起来,有意无意露出些四川口音。王应熊果然大感兴趣,论起籍贯来,却是一在川西嘉定,一在川中巴县。两人认了同乡,说话瞬间亲近许多。桓震瞧他谈兴甚著,当下觑空子转弯抹角的问他何以垂帘。
王应熊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给桓震问得急了,索性道:“少刻宗伯与张大人谈毕,自有分晓,百里何必急在一刻?”桓震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问,只好与他闲扯些巴中风土,心中却是火烧火燎地等着温体仁速速遣人来请。
不久果然有家仆来,却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温体仁单请王侍郎到前面叙话,请桓震再等片刻。温氏此举,一般看来真是无礼之极,桓震强忍着不敢发作,又坐回座位喝他的茶去了。一边暗想,看来温体仁究竟还是不完全信任自己,莫非自己做了甚么弄巧成拙的事情?
又过一个多时辰,看看日头将过申时,桓震中饭尚且未吃,早已经饿得腹中擂鼓如雷,盼来盼去,总算盼得温体仁亲自来到,一进门便大声笑道:“屈劳百里久等了!若不嫌弃,请与老夫同进薄膳何如?”桓震客套两句,便也由得他拉着入席。席间温体仁半句不提日间与众人议论之事,只是一味劝酒布菜,搞得桓震心痒难熬。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六回
看看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温体仁忽然住杯不饮,正颜厉色的道:“贤婿大大错了!”桓震吃了一惊,酒杯脱手掉在桌上,登时酒水淋漓。温体仁哈哈大笑,道:“此刻有雷乎?竟失箸哉!”桓震讪笑两声,仍不知他所指何事。
温体仁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低声对他道:“百里安排下雪心诈死之意,老夫已经尽知,无非是要异己之人以为我翁婿反目为仇,将来彼若有异动,不免阴结百里为助,如此则可以知己知彼,然否?”桓震点了点头。其实他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此,所谓对付异党不过是瞒骗温体仁的藉口,真正的目的却在于日后温体仁垮台之时自己不致受他牵累。温体仁这等奸狡之人,与他绑在一起,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么?
温体仁见他点了头,续道:“然则百里此议却是大大的错了。试想那文震孟之流自恃清高,你先允为我婿,既已不入彼等之眼,如今仅以我女亡故反目,便是翻复小人,更为彼所不齿,你还指望彼等有事与你商议么?”桓震默然,温体仁所言并非全然无理,单看上回在徐光启处张溥对他何等痛恨,便知道这一帮老学究、老东林们是怎样唾弃自己了。想想如今的自己空怀济世之志,却迫得要与温体仁为伍,不知该当痛哭,还是长叹。
事已至此,恐怕温体仁也是看出了他做墙头草的心思,才来对他说这一番话的。不过他说的确有道理,蝙蝠既做不得,只有死心塌地的做兽了。忠臣易除,奸佞难防,自古以来理皆如是,温体仁这老狐狸,眼前究竟还不是自己斗得过的。
当下痛心疾首地认了一番罪,温体仁知道他还有利用价值,便也不为已甚,温言抚慰一番,就要他将雪心送回,为二人择吉成婚。桓震见他又提起自己最头痛的事情,当下寻些言语别开,故意问起那张捷所献之计。温体仁得意道:“也没甚么了不起的,无非李代桃僵而已。”
桓震心里一动,他们不会当真这么大胆罢?虽说皇后深居后宫,可是总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万一给人识破,那就大事不妙。何况别人瞒得,难道皇后娘家也瞒得过?
温体仁方才自觉已经收服了桓震,一时得意忘形,漏出了这四个字,立刻便觉后悔,任凭桓震怎么再问,只是闭紧了嘴巴不肯出声。这一席草草而散,桓震回去之后,即便趁夜将雪心送回了温府不提。
次日朝会,果然有大臣上表请太子监国,周皇后垂帘。是时朝中老臣尚有文震孟、李标等人,大都力持不可,左都御史曹于汴反对尤力,至与体仁当廷相争,几于殴斗。体仁不能抗,讪讪而退,归使张捷、中书原抱奇等人交本劾于汴,云于汴为钱谦益座主,翼护谦益,狼狈为奸,且云于汴及韩爌并及尚书孙居相、侍郎程启南、府丞魏光绪朋奸党固,目为“西党”,以五人皆籍山西也。周延儒操纵阁议,竟票拟令于汴自陈其罪,于汴不能自辨,遂谢官去。
温体仁大为得计,即擢张捷代于汴位,而以桓震代张捷为左副都御史,仍总镇锦州。于汴既去,文震孟等人鉴其前车,先后屈服,但力持非先立辅政大臣不可。遂定议拥太子监国,以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黄道周、徐光启辅政,加震孟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政。另会推温体仁、徐光启、礼部尚书郑以伟入阁参机务,补韩爌等缺。是时阁臣共有五人: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周温本为一党,文虽异之而羽翼不成,光启笃信耶稣,向不肯与人争斗,郑以伟本以词臣晋身,文章奥博而短于票拟,自称“富于万卷,窘于数行”,有等于无。一个内阁,几乎成了温家天下。
二月十四黄道吉日,周皇后坐凤辇,垂香帘,率领群臣祭告社稷祖宗并遥告当今,拥立太子监国,懿旨云仿嘉靖八年南巡例,常朝于文华殿视事,以太子幼,以辅臣五人佐之,军国机务悉听启行。
二月十五,五辅臣从太子见金议和使,用玺于古北口盟约。
同日,桓震上疏言边事,云我军胜虏者在火器,而不如虏者亦在火器。所以胜者以火器之利,所以不如者,以火器之慢也。请大练火枪骑,并市边取马。疏入,准编练新军,擢桓震为兵部右侍郎,仍兼前职,巡抚辽东,全权行新军事。而市马之议则驳回不准。先袁崇焕下吏,辽东经略之位虚悬,言官议以兵部尚书孙承宗补,疏入不报,而论守山海关功,加承宗太傅。承宗疏辞,复益廕尚宝司丞,赉蟒服、银币、羊酒。承宗闻而不自安,不久连疏引疾。方半月而得请,赐银币乘传归。这是后话了。
是夜,程本直夜访桓震,说以辽东形势:祖大寿在辽东亲缘广植,前以袁崇焕在,故能安靖一方,此时袁崇焕既去,以桓震无根无底者焉能与之拮抗?故桓祖之并存也,必每事掣肘,不能为变世之治,不若新起炉灶。桓震愈听愈觉有理,然而也愈加奇怪,不由得问道:“这话是你自己要来对我说,还是受谁之托?”程本直微微一笑,道:“受谁之托又有甚打紧?桓大人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真正为大明着想,也就是了。”桓震一怔,正在琢磨他话中深意,却听程本直续道:“那人要我转告桓大人,温体仁鹰豺之属,一时不便拂逆,然切莫入涅俱黑,则天下人之幸也。”桓震问道:“先生说新起炉灶,然当往何处而起?”程本直笑道:“凡有兵事处则可也。”说罢大笑而去。桓震觉其言之未尽,急忙追出门外,只见一乘马快鞭扬尘,顷刻便不见了。
第三卷完。下回请看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第一回 雄兵归辽去外侮 顽童弄药炸东林
上卷书说到,皇太极以举国之力兴兵侵明,范文程使反间计陷袁崇焕于藩篱之中。危难之时桓百里一肩挑起大任,退强虏,御外寇,周旋于朝野各股势力之间。最后建虏终于逸去,崇祯随之北狩,温体仁等人藉口扶保太子监国,暗窃国柄,朝中虽有文震孟一干老臣,但实力远不足以与温党相抗。事定论功,桓震升秩一级,擢为左副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巡抚辽东。
这诏书一下,桓震便觉出不对来,按说自己出身既微,声望又不甚著,人脉更加比不上一班宿将,骤然凌驾于祖、何诸将之上,正是三岁之童怀金过市,无非招摇引盗耳。说起来自己如今的情形,倒与袁崇焕初任辽东有几分相似,都是坐了直升飞机一般提拔上来。可是袁崇焕既有单骑巡边的壮举在先,又继以宁锦大捷、恢复广义的战功在后,更要紧的是范文程一条反间计,固然将袁崇焕从帅位上拉了下来,可是却也令他在辽东兵将心目中的威望已经无可动摇。
眼下袁崇焕下落不明,经略之位便是空的。自己以巡抚视辽事,无疑就是整个辽东的军事主脑。辽兵辽将无论是不是拥护他的,逢事总难免将他的举措与袁崇焕在时做个比较。所谓盛名在前,这辽东的摊子不好收拾。何况还有祖大寿。程本直说得对,祖大寿在辽军之中的亲戚加起来少也几百口人,岂是轻易应付得来的?是以桓震得了任命之后,丝毫也不迟误,立刻又上一折,请叙各入卫军将战功,并赠恤殉国地方属员。这折子却没人说个不字,因为入援的部队不光来自辽东一地,大同、宣府、河南等处皆有兵来,以身殉国的地方官也大有人在。这么许多人,朝里总有些裙带关系,哪怕是桓震不提,多半也要有人提将出来。此刻这话给桓震抢先说了,这些人还以为桓震在对他们卖好,岂有不推波助澜之理?于是票拟发下部议,消息一经传出,有门路的纷纷钻营,没门路的便只好望洋兴叹。
桓震不愿得罪辽东老将,是以在温体仁面前力陈利害,祖大寿、何可纲、赵率教等人封赠皆厚,其中祖大寿擢镇守辽东总兵官,赐银币等物有差,并荫一子锦衣副千户,一子百户。镇守辽东总兵官本是旧设,驻在广宁。后来广宁失陷,也就名存实亡了。此刻复设,大半是因为广宁既复,可以借以扬威;二来祖大寿已经是锦州总兵官,再要晋爵,可只有这个办法了。北京城破,袁崇焕下落不知,祖大寿心里早已有谱,以后辽东再不是督师一人独大的格局。桓震巡抚辽东,他心里本是不服的,自以为战功资历样样过之,只因为他做了温体仁的女婿,便有这等沾光好事,他姓祖的可不服。不久却听说桓震力主复设镇守辽东总兵官,且以自己任之,便又改观起来,以为桓震虽然平步青云,究竟靠的是裙带关系,到底还是不敢得罪自己这等宿将。祖大寿以为桓震着意与他为善,便也暂且收起刁难心思,打算待桓震上任之后,观其行止,再作打算不迟。
赵率教加太子太保,以左都督移镇永平,兼辖蓟镇八路。前蓟辽总督刘策被逮下狱,该缺尚无人补,赵率教移镇永平,实际便是河北一带最高长官。从袁崇焕时候起,蓟辽总督便不管辽东事务,所以赵率教虽然升了一级,与桓震却成了互不相辖。何可纲进右都督,加太子少傅,挂征辽前锋将军印,辖宁远一卫。当年袁崇焕定辽东军制,关外总兵虽然只辖宁远,却以锦州隶之。这么一来何可纲便辖宁锦二卫。辽东三军皆赐牛酒,其余诸将以下各有赏赐不等。
桓震知道奖功罚怠是激励将士的法子,此刻军心未稳,罚不可过甚,然奖却不可不厚。是以认真翻检了一遍职官名册,检出有才能有军功的二十余人,如曹文诏、黄杰、左良玉、曹变蛟之属,都请以厚赐。黄杰年方二十便官加游击,少年得志,遂更名曰得功以记之。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加官晋爵,有人无故得罪。有一个麻城人梅之焕,少负材武,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说起来还算桓震未曾谋面的同事。京师戒严,梅之焕奉诏入卫,不料将行之际西寇忽然来犯。之焕留兵击之于贺兰山,连战连胜,随即引军而东。哪知祸不单行,军中悍卒王进才却又杀官叛乱,西走兰州。之焕不得已,先平其变,复又整军东行。这一来便延误了时候,等赶到京师,敌兵早已经退得无影无踪,莫说奖赐无分,更被落职候勘。是时温体仁早已柄政,想起当初与钱谦益党争,之焕曾经上书右袒谦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批了一个除名下都察院按问。
都察院的建制以左、右都御史为尊,左、右副都御史次之,左、右佥都御史又次之,下又有经历、司务、照磨等属。外官巡抚、总督地方者,虽然多兼御史头衔,但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其实并不是专门负责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照道理说,虽然此时桓震尚未离京,可是审讯梅之焕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桓某人乃是温体仁的私人,这梅之焕又是宗伯大人亲自交下来的。办得重了,于法无据,恐怕落人口实;办得轻了,宗伯发怒可比甚么国法都来得可怕。索性一推六二五,丢给桓震办去,左右是他们翁婿自己家事,旁人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桓震接了这案子,却也着实头疼。他以为梅之焕是个人才,不愿就此将他罢黜,何况多个朋友总多条路,自己根基尚浅,却又何必寻人过不去?当下便起了替他开脱的念头。可是温体仁交办的事情,要糊弄过去着实不易。这一下直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从徐光启处讨来个主意:将之焕削籍遣戍义州,正在桓震属下。对温体仁却说此人心怀不满,须得严加看管,是以放在自己属地。温体仁还以为他忠心替自己着想,丝毫不加怀疑,便照准了。之焕这头上路,那头桓震却又从这遣戍的事情上记起一个人来:便是当年一封书信将他荐在耿如杞幕下,带他走进仕途的赵南星,可不也是遣戍代州去的么?当下托人在兵部、刑部打听他下落不提。
转瞬之间时候已经五月初六,桓震藉口留京毕婚,迟延了两个多月不曾赴任,在京中四处打通关节,交游官宦。温党中人个个巴结自不必说,其余人等但非东林的,也都不愿与他作对,更有几个颇谈得来的,内中有一个十分值得一提,便是范景文。
范景文是吴桥人,出身官宦世家,行事很有特立独行之风。当初魏奄柄政,他虽为同乡,却未尝一诣其门,然而也并不党附东林,自云“天地人才,当为天地惜之。朝廷**,当为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后来推病挂冠,到崇祯初年又复出为太常,北京戒严之时已经做到了河南巡抚。那时天下皆率兵勤王,景文也带八千人入卫,就驻在昌平,军纪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