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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明王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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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宪慢慢接过那纸文书,折成两折放到怀中:“明天我就回浙江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还会去做。徐阁老、高大人,我只想再说一句,浙江田少人多,倭匪猖獗,可每年给朝廷上的赋税却占了天下的七分有一。你们在朝堂上,多念着点浙江吧。”

  徐阶和高拱的神色也立刻凝重起来,对望了一眼。

  徐阶:“汝贞,你的难,我们知道。老夫也送你一句话,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你有这个心,必有这个果。好自为之吧。”

  胡宗宪深深一揖:“多谢徐阁老教诲。”

  13裕王府寝宫

  谭纶在案头上写着信,张居正站在他身边盯着看。裕王和李妃还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这段话写得没力。”张居正打断了谭纶,“这几句我来说,你写。”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

  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谭纶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封信,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

  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

  14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一双老人的手,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老人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老人又准备将吊桶伸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想接过吊桶。

  “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

  字幕:南平教谕海瑞。

  从海瑞关切的眼神中,又传来了另一只桶的倒水声。海瑞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水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的声音,使得海瑞又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

  但海瑞这一次没有走开,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了!这位老人提着两桶水健步向一座屋子的大门走去。

  字幕:海母谢氏。

  海瑞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走去。

  15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个偌大的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腾漫开来。

  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荞麦粑。

  站在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荞麦粑在手掌里翻着,对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

  女孩咽了口唾沫,懂事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那个荞麦粑走了出去。

  16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外

  女孩双手捧着荞麦粑走过来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孩立刻站住了,这儿离父亲也就一丈远。站在门口的海瑞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荞麦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海瑞又向屋里摆了下头。

  女孩走到门口的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孩:“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说阿爹出远门!”海母严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

  海母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

  海瑞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孩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

  17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

  天渐渐黑了,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正屋的门还是开着,没有点灯,也没有声响,黑洞洞的显出格外的沉寂。

  远山尽头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去了,南墙上那一弯月光便亮了起来,照着仍然跪在门外的海瑞,和这时已经跪趴在门槛上睡着了的女儿。

  海瑞慢慢站了起来,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女儿,又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屋内,默默地向院墙那边的侧门走去。

  18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海瑞卧房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扎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19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

  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才有一亩田。”

  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

  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官府那些人和地方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他们串通好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说呀。”

  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

  海母:“先说。”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

  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信封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暗淡,她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

  海母的眼睛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双眼从手里的信转向了海瑞。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

  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

  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了。

  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

  海母:“去,挑担水来,帮阿母洗次地吧。”

  海瑞却坐在那里没动,只是握着母亲的手。

  海母把他的手慢慢拿开:“去吧。”

  20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淡淡的月光中,吊桶里的水倒进了井台旁一只木桶中。

  吊桶又放进了井洞,井绳在慢慢地下降,接着一摆。又一桶水提出了井洞,海瑞握住了吊桶的木把,向另一只空桶倒去。

  21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桶热水倒进了另一个大大的木浴桶。海瑞的妻子拔掉了发髻上那根铜簪,满头的长发便披了下来。接着,她解开了衣襟。

  22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屋

  海瑞这时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正在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

  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

  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水。

  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

  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

  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海母:“就是这双脚。”

  海母:“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

  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

  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

  海瑞:“是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

  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

  23福建南平教谕署后院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

  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

  “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

  海母望着儿子。妻子这时抬起了头,望向丈夫。

  海瑞这才望向妻子:“孝顺婆婆。”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头。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

  海瑞仍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妻子也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

  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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