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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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突然落在一个怪躯体上,那躯体正吊在医院入口处左面窗户的铁栏杆
上。他起初以为是一只猴子,然后吃惊地认出是一个侏儒,正是那种人们偶
尔可以在马戏团里见到的用以娱乐观众的小矮人。那侏儒赤裸着小手和小
脚,像猴子一般抓着铁栏杆,巨大的脑袋却朝探长的方向伸过来。这张脸皱
缩而苍老,其丑无比,布满深深的裂痕和皱纹,显然饱经风霜折磨,它那双
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望着老人,身子却一动也不动,活脱像一块风化了的、
长满苔藓的化石。探长躬身朝前,把脸庞紧贴在潮湿的窗玻璃上,想看得更
清楚、更确切些,然而那小矮子像猫似的轻轻一跳,跳进房间里,立即消失
得无影无踪。黑黝黝的窗上一片空白。这时洪格尔托贝尔进来了,身后跟着
两名女护士,在永无休止的飞舞雪花下,她们的衣服白得出奇。医生打开车
门,看见贝尔拉赫脸色苍白,吓了一跳。
他轻声问:出了什么事啦?
没什么,老人回答说。他必须让自己习惯这座现代化建筑。现实总是和
人们想的有些不同。
洪格尔托贝尔感觉老探长隐瞒了什么事,便怀疑地望着他。“好吧,”
他说,声音仍和方才一样轻,“反正我们已经走到目前这一步了。”
探长轻声问道:是否见到了艾门贝格?
他刚刚同他谈过话,洪格尔托贝尔告诉老人。“毫无疑问,汉斯,他就
是艾门贝格。我在阿斯科纳休假地并没有认错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等在车外的两位女护士已经有点不耐烦。
“我们追踪的是一个幽灵,”洪格尔托贝尔心里暗想,“艾门贝格是一
个无可指责的医生,而这所医院和其它医院并无不同,只是收费较贵而已。”
探长坐在汽车后座那片几近漆黑的阴影里,心里清清楚楚,他知道洪格
尔托贝尔脑子里想的什么。
“他什么时候给我检查身体?”他问。
“立刻就检查,”洪格尔托贝尔回答。
医生察觉老探长当即变得精神抖擞。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萨穆埃尔,”贝尔拉赫说,“你这人不会
装假,而目前不应该让别人知道我们是朋友。这第一次审讯关系重大。”
“审讯?”洪格尔托贝尔大吃一惊。
“不是审讯又是什么?”探长带嘲弄意味地回答,“艾门贝格要检查我,
我就得审讯他。”
他们互相握手告别。
女护士们来了,已经增加到四个。老人被抬上一辆金属支架闪闪发亮的
手推车。他躺平后回头看了一眼,洪格尔托贝尔正把箱子递给别人。随后,
为了让自己的脸凉快凉快,润湿一下,老人仰头望望天上,那一大片乌黑空
虚的平面,鹅毛大雪正飘飘扬扬地盘旋而下,映着灯光好似在旋转跳舞,又
好似在沉没坠落。“雪不会下很久的。”他想。病床已被推进大门,他听见
洪格尔托贝尔汽车驶走的声音。“他走了,他走了,”老人轻轻自言自语。
老人看见自己头上是一片雪白闪光的拱形天花板,由一块块巨大的镜子嵌镶
而成,他从镜子里照见自己直挺挺躺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手推车无声
无息、不摇不晃地推过充满神秘气息的走廊,也听不见女护士的脚步声。白
得发亮的墙壁两边粘贴着黑色阿拉伯字母,因为每一扇墙壁都和白色墙壁衔
接得看不出缝隙;还可以朦胧看见一座壁龛里有一具坚实的裸体神像。如今
贝尔拉赫又重新进入了医院特具的既温柔又残忍的境界之中。
他身后是一个女护士红红的胖脸,她正推着车往前走。
老人又重新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这里有一个侏儒吧?”他用标准德语问,因为他挂号住院时说自己是
外籍瑞士人。
女护士笑了。“克拉默尔先生,”她说,“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
她说的标准德语带浓重的瑞士口音,他便断定她是一个伯尔尼人。虽然
她的回答使他疑惑不安,但是总算也有可喜之处。至少他在这里是生活在瑞
士人中间。
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我叫克莱丽。”
“是伯尔尼人吧?”
“是比格仑人,克拉默尔先生。”
探长想,他应该做这个女护士的工作。
审讯
女护士把贝尔拉赫推进一间一眼看去像是全部由玻璃嵌镶的房间里,光
线亮得耀眼。贝尔拉赫看到房间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女人,瘦瘦的,有点
驼背,另一个就是大名人弗里茨·艾门贝格博士,也穿着白工作外衣,戴一
副宽边角质眼镜,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没右眉上那条伤疤。老人只在开头时
朝医生瞟了一眼,随即忙于观察那位站在他怀疑对象身边的女人。妇女们总
是让他好奇。他不信任她们。他作为伯尔尼人对于“有学问的”妇女特别感
到害怕。这个女人很美,他不得不承认,因而使他这个老光棍加倍伤脑筋。
他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她穿着白外套极其高雅、极其矜持地
站在艾门贝格身边(而他很可能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显得有点儿过分
高贵。人们简直可以直接把她供奉在神座上,贝尔拉赫挖苦地想。
“你们好,”他说,没有用他方才同克莱丽护士讲话时说的标准德语;
他很高兴结识一位鼎鼎大名的医生。
他说的是伯尔尼德语。医生也同样用伯尔尼方言回答。
他作为外籍伯尔尼人确实也会说“Miuchm■uchterli”这样的地方土语,
老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嗯,他肯定得对,艾门贝格笑笑说。能否正确地读出“Miuch…m■。。
uchterli”这个词的发音永远是伯尔尼人的标记。
“洪格尔托贝尔没有弄错,”贝尔拉赫想,“内莱不是他。一个柏林人
绝对发不出Miuchm■uchterli 这个音的。”
他又重新望望那位女士。
“我的助手,玛尔洛克博士,”艾门贝格介绍说。
“噢,”老人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他也很高兴结识玛尔洛克大夫。但是
他突然把脑袋略略侧向艾门贝格问道:“你曾在德国呆过吧,艾门贝格大
夫?”
“好多年以前,”医生回答说,“我呆过一阵子,不过大部分时间是呆
在智利的圣地亚哥。”他脸上不动声色,既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看不出问
话使他有什么不安。
“在智利,在智利。”老人说,接着又重复一句:“在智利,在智利。”
艾门贝格点燃一支香烟,走到电灯开关边,房间立即处于半明半暗状况,
只有老人头上一盏蓝色的灯发出微弱的光线。探长只看得清手术台和站在他
面前两个白衣人影的脸庞。老人也看到,这间有一扇窗户的房门已经关上,
透过窗户射入远处的几丝灯光。艾门贝格那支香烟的红点正在上上下下移动
着。
“在这样的房间里,人们一般不抽烟的,”探长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大概已经多少使他失去自制了。”
洪格尔托贝尔现在在哪里呢?医生问。
他让他回去了,贝尔拉赫回答。“我希望你替我检查时,他不要在场。”
医生把眼镜往上推了一推。“我想,我们是可以信任洪格尔托贝尔大夫
的。”
“当然,”贝尔拉赫回答。
“你有病,”艾门贝格往下说着,“手术总存在危险性,而且不一定总
是成功的。洪格尔托贝尔对我说,你对这一点也很清楚。这很好。我们医生
需要勇敢的病人,我们得以向他说出真情。我很乐意洪格尔托贝尔大夫当你
检查时在场,我很遗憾洪格尔托贝尔按照你的意愿离开了。我们医生应该合
作,这是科学研究工作的需要。”
探长回答说,他作为同行能够理解这一点。
艾门贝格非常惊讶。他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据他所知,克拉默尔先生
并非医生。
“简单得很,”老人笑笑说,“你探索疾病,而我则探索战犯。”
艾门贝格又点燃上第二支香烟,冷静地说道:“对于一个私人来说,这
是一项颇有危险性的工作。”
“事实如此,”贝尔拉赫回答,“正在我探查过程中,我却病了,只能
来到你这里。如今我躺在宋纳斯泰医院,不知道是倒霉呢,还是走运?”
对于病情他还不能够作出最后判断,艾门贝格答复说。好像洪格尔托贝
尔大夫也没有很大把握。
“你还没有给我检查呢,”老人说,“这正是我不让勇敢的洪格尔托贝
尔参与检查的原因。如果我们想弄清一件事情,我们必须不存任何先入之见。
而把事情弄清,我想,目前是我和你两人之间的事。当人们对于所怀疑的对
象(不论是一个罪犯,还是一种疾病)的环境尚未进行研究,对于他们的习
性也不曾加以调查的时候,就对其作出结论,是最糟糕不过的了。”
医生说他的意见很正确。尽管本人是一个医生,对于犯罪学一窍不通,
这些话却颇有启发性。目前他希望克拉默尔先生在住院期间把他的职业爱好
稍稍放一放。
接着艾门贝格又点燃了第三支香烟,表示意见说:“我想,战犯会让你
在这里静心休养的。”
艾门贝格的答话引起老人一阵子怀疑。“究竟是谁在审讯谁?”他暗暗
想,望着艾门贝格的脸,这张在独一无二的灯光下好似戴了假面具的脸,脸
上的眼镜片闪闪发光,镜片后的眼睛显得特别大,露出讥讽的神情。
“亲爱的博士先生,”他说,“你不要认为在某一个特定的国家里就不
存在癌症。”
“这也不能因此就可以说,在瑞士也有战犯!”艾门贝格嘲弄地大笑着
说。
老人审察地望着医生。“在德国发生这种事情,如今也可以发生在其它
任何一个国家,只要具备一定条件就行。当然条件可能全然不同。没有一个
人,没有一个民族可以例外。艾门贝格大夫,有一个犹太人对我说,有人在
一个集中营里不用麻药给他开刀,因而他认为人类只有一种区别:折磨者和
被折磨者之间的区别。然而我认为还存在着探索者和被宽恕者之间的区别。
我们瑞士人,包括你和我,也就属于被宽恕者之列,正如大家所说,这是一
种上帝的恩赐,而不是一种错误。因而我们常常祈祷:‘主啊,请指引我们
免受诱惑。’我就是这么来到了瑞士,并不是泛泛地找寻战犯,而是只搜寻
某一个战犯,虽则我对他所知甚少,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可是我现在
却病了,艾门贝格大夫,搜捕工作一夜之间便告终结,以至于那位被追捕者
全然不知道我正极其迫切地搜寻着他的踪迹呢。真是一出悲惨的戏剧!”
那么他找到被搜索者的机会显然不多了,医生冷漠地回答,朝空中喷出
一口烟雾,飘到老人脑袋上方形成一个乳白色的精致的闪光大圆圈。贝尔拉
赫看见他对女医生使了一个眼色,她便递给他一支针管。艾门贝格在黑暗中
消失了一瞬间,然后又立即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枚药剂管。
“你的机会极其微小,”他又说一遍,一面把一种无色的药水汲入针管
中。
但是探长却反驳了他。
“我还有一件武器,”他说,“也即是采用了你的方法,博士先生。你
接受了我,让我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这个阴暗的日子里穿过风雪和雨水从伯尔
尼来到你的医院,在这间手术室里进行第一次检查。你为什么这样做呢?我
一到就立即把我推进一间让病人感到恐怖的房间里,这样做显然不寻常。你
的目的就是要我感到恐惧,因为只有你控制了我,才有资格当我的医生。我
是一个执拗的病人,这一点洪格尔托贝尔早就告诉了你。于是你决定采取这
一行动。你为治愈我的疾病而需要控制我,而恐惧感正是一个有效的方法,
你不得不付诸实践。而我那个讨厌的职业恰好和你的一样。我们采用了同一
方法。我只能用恐惧来对付我所追索的人。”
艾门贝格手里的针管已对准了老人。“你是一个老练透顶的心理学家,”
医生笑着说,“说真话,我是想用这间手术室稍稍触动你一下。恐惧是一种
必要的手段。不过,我在实施我的技巧之前,想听完你的技巧。你究竟想干
什么?我倒很想听听。被追捕者并不知道你在追捕他,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说
的。”
“他猜想到了,却并不确切知道,这对他是很危险的,”贝尔拉赫回答,
“他知道我已到瑞士,正在搜捕一个战犯。他对于自己的怀疑尽力自我安慰,
并且不断自己作出保证说,我找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因为他通过极其高
超的手段把自己保护得稳稳妥妥,并且让自己从罪恶比比皆是的世界躲进了
瑞士,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带进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在他内心的最阴
暗之处,他已猜测到我找的正是他,不找别的人,只找他,永远在找他。他
感到恐惧,越来越恐惧,他的理智越是认为我找的不可能是他,他便越是恐
惧,同时我呢,大夫,却身患重病躺在这所医院的病床上,对一切完全无能
为力。”他沉默了。
艾门贝格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几乎带着点儿同情的神色,手里稳
稳地握着针管。
“我怀疑你能否成功,”他镇定地说,“但是我祝你幸运。”
“他将死于恐惧,”老人毫不动摇地回答。
艾门贝格把针管慢慢放回小桌上,这张用玻璃和金属构造的小桌紧靠着
老人的病床。于是那丑恶的尖尖玩意儿就此一直搁在小桌上。艾门贝格略略
向前俯下身子。“你这么认为吗?”他终于说,“你深信不疑吗?”他那双
小眼睛在眼镜片后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今天居然还能见到如此深信自己
事业的乐观主义者简直令人吃惊。你的思路很大胆,我希望现实不会太愚弄
你。让你空忙一场,毫无结果,那简直就太悲惨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还带着点惊讶的口气。说完他随即又慢慢退入黑暗处,房间里重新明亮起来。
整个手术室笼罩在刺目的光线之中。艾门贝格正站在开关边。
“我以后再给你作检查,克拉默尔先生,”他微笑着说,“你的病很严
重,你自己也清楚。不能排除危及你生命的嫌疑。根据我们方才的交谈,很
遗憾,我只能产生这个印象。你很直率,我也开门见山。还不能轻易就给你
检查,因为还待给你做一项手术。我想,这个手术我们还是过了新年以后再
做为好,不知你意下如何?我们不要破坏这个美好的节日。目前最主要的任
务是:我得把你保护好。”
贝尔拉赫不作声。
艾门贝格掐灭手上的香烟。“真见鬼,玛尔洛克大夫,”他说,“我竟
在手术室里抽烟。克拉默尔先生是一个好激动的客人。你应当警告他,当然
更要警告我才是。”
“这是什么东西?”当女医生递给他两粒红色药丸的时候,老人问。
“一种镇静剂而已,”她说。贝尔拉赫比刚才更不愉快地喝下了女医生
递给他的水。
“请你打铃叫女护士来,”开关边传来艾门贝格的命令声。
克莱丽护士出现在门口。探长觉得她好像是一个温柔的刽子手出现在自
己面前。“刽子手总是很温顺的,”他想。
“你把克拉默尔先生安排在哪间病房里?”医生问。
“七十二号病房,博士先生,”克莱丽护士回答。
“请他住五十五号病房,”艾门贝格说,“我们可以更好地观察他。”
疲乏感又重新降临贝尔拉赫全身,他刚才在洪格尔托贝尔的汽车里已经
感受过一次。
当女护士把老人推进走廊时,车子猛然转了一个大弯。贝尔拉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