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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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走了几星期,由俄国兵士押着和一大群破衣烂衫的人一起被驱赶进了
一座难看的木桥,污秽的河水夹带着冰块和木板缓缓流过桥下。当我们抵达
对岸时,晨雾中出现了穿黑制服的党卫军身形,他们接收了我们,我立即明
白这是背叛行为,他们所背叛的不仅是我们这批为上帝所遗弃的、正蹒跚向
斯图霍夫集中营走去的可怜穷鬼,不是的,他们也背叛了共产主义思想本身,
因为共产主义思想只有和人性、博爱思想相一致才有意义。随后我走过了这
座桥,探长,永恒地越过了这座污黑肮脏、摇摇晃晃的小桥,桥下流淌着布
克河水(和地狱里那条布克河同名)。从此我明白了人类的本性,也即是说,
凡是一个掌权者或者任何一个艾门贝格,根据他自己的爱好和理论想出来的
事情,都可以随便让人去干。因为人们通过拷打可以从人的嘴里压榨出任何
供词,因为人的意志有局限,而酷刑却是无穷尽的。抛弃你期待于我的任何
希望吧!我已抛弃了任何希望!为了保卫自己,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斗
争,完全毫无意义。人类自己向往走向地狱,在思想上作着准备,在行动中
予以实践。到处都一模一样,不论在斯图霍夫,还是在宋纳斯泰,都是同一
种可怕的旋律,它发自人类灵魂的深渊,伴和着阴郁的和声逐渐升高。倘若
但泽市的集中营是犹太人、基督徒和共产党员的地狱,那么在这里,处于英
勇的苏黎世市中心的医院便是富人们的地狱。”
“你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你用的都是些奇怪的语句,”贝尔拉赫问,
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医生,她又吸引他,又令他感到恐怖。
“你很好奇,”她说,“而且看来还很为此自豪。你敢于闯进狐狸窝,
这里却并无任何出口。你不必打我的主意。我对一切人都冷得很,连艾门贝
格在内,他仍是我的情夫,我对他也很冷淡。”
富人的地狱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女医生又开始说话,“你想从这个沉沦的世界
里取得什么呢,探长,每日每时无数的盗窃案件待你侦破还不能令你满足吗?
难道你必须闯进宋纳斯泰医院,闯进这个同你毫不相干的地方来吗?我猜
想,大概是一条业已退役的警犬还企图往上爬。”
女医生说完微微一笑。
“哪里有罪恶,就得上哪里去搜寻,”老人回答,“法律就是法律。”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数学,”女医生回答,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她还
始终站在他的床边,毫无犹豫不决和小心翼翼的态度,不像人们通常对待一
个病人的模样,倒像是站在一个犯人身边,这个犯人业已捆绑在尸架上,人
们已公认他该死,欢迎他去死,认为消灭一个无益的生存是一件合情合理的
例行公事。“你这句话使我立刻想到你正是那种宣誓效忠数学的蠢人。法律
就是法律。x=x。这句最尖端的空话曾被人高高捧到天上,捧到那永远鲜红或
永远漆黑的天上,”她笑笑说,“好似人类真正掌握着什么法规,可以不必
顾虑权势的力量!法律也不仅仅是法律,而是一种权势;这句格言铭刻在我
们去地狱时奉献的银币上。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独立存在的东西,一切都是
欺骗。我们嘴里说的是法律,心里想的却是权势。我们说权势这个词时,脑
子里想的却是财富,而我们嘴里吐出财富这个词时,心里希望的却是分享世
界上的种种罪恶,法律就是财富,法律就是大炮、垄断托拉斯和各党各派;
不论我们说什么话,句句都可以合乎逻辑,唯独这一句话——法律就是法律,
纯粹是欺骗。数学是欺骗,什么理性、认识、艺术,统统都是欺骗。不知你
意下如何,探长?我们就这样被安放在这片脆薄易碎的大地上,我们自己也
不明白为了什么。然后我们便呆呆傻视着宇宙,见它时而空空荡荡,时而又
拥挤不堪,完全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挥霍。于是我们便向远方的瀑布奔去,总
有一天它会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一点我们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们便为
了死亡而生活着,我们呼吸,我们谈话,我们恋爱,我们有了子子孙孙,为
了最后又把他们——我们所爱的、从我们自己血肉中诞生的子子孙孙——重
新转变成灰烬,重新化为曾经组合装配成我们的毫无价值的、死的元素。纸
牌已经洗过、玩过,又重新合拢在一起。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我们除了
我们紧紧攀着的这片由泥土和冰块构成的漂浮着的大地之外便一无所有,因
而我们便希望自己的个人生活——好似架在烟雾弥漫的深渊上的一道彩虹一
闪即逝的短暂时刻——是一种比较幸福的生活,希望大地赐给我们富裕,在
它负载着我们的短暂时刻中赐与我们虽则少得可怜,却是独一无二的恩惠。
可是事实不是如此,而且永远不会如此,因为犯罪行为,探长,并不产生于
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存在不幸和贫困,而是由于同时存在穷人和富人,在
于这条载着大家一起下沉的船只里,在穷人们坐的统舱旁边还有有钱有势人
住的高级客舱。人人都难免一死,大家就说,这是无可更改的事。死就死吧。
噢,这简直是滑稽的数学!一种是穷苦人的死,另一种是有钱有势人的死,
两者之间隔着一个世界。贫穷的弱者和有权有势者就在这里演出着血淋淋的
悲喜剧。穷人们活着的时候怎么样,死的时候也怎么样,死在地下室的麻布
袋上,稍稍高级一点的死在破破烂烂的床垫上,更高级的便是光荣地流血牺
牲在战场上。而富人们却完全是另一种死法。他活着过的是奢侈生活,于是
死也要死得奢侈,他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连死亡时还要双手鼓掌呢。欢呼
吧,我的朋友们,戏剧演出到此结束!生活是装腔作势,死亡是胡言乱语,
丧葬是大吹大擂,而全部过程是一场买卖而已。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倘若我
能引导你在这座医院里周游一番才好呢,探长,这座宋纳斯泰医院把我变成
目前这副模样,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而仅仅是一堆需要注射越来越大
量吗啡的肉,以便更猛烈地讥讽这个理该讥讽的世界,那么我就能有机会让
一位退休的探长大开眼界,看到有钱人是怎么死的。我要向你敞开那些惊人
的病房,它们时而乏味,时而有趣,那些有钱人便都腐烂在里面,在这一间
间既有趣又痛苦,既专制又犯罪的晶亮闪光小屋里。”
贝尔拉赫没有答话。他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别转了脸。
女医生朝他弯下身子。
“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的名字,”她冷酷无情地继续往下说,“这些人
有的早已在这里灭亡,有的正在走向灭亡,他们有政治家、银行家、工业家、
高等妓女和富孀,都是大名鼎鼎的,还有一些不大出名的投机商,他们只要
略施手段,不费吹灰之力,不费一文本钱,便可挣得千万百万的,使我们这
些人倾家荡产。而他们都死在这座医院里。他们时而用亵渎的笑话来议论自
己肉体的灭亡,时而勃然大怒,疯狂诅咒可恶的命运,让他们占有了一切之
后,却又让他们死亡,或者又向着富丽堂皇的房间大哭大喊地作着令人作恶
的祈祷,祈求自己在尘世间的极乐世界不要被天堂的极乐世界所替代。艾门
贝格供给他们一切,他们也永无餍足地接受他所提供的任何一切。但他们需
要的更多,他们需要希望:艾门贝格连希望也供给他们。然而他们赠与他的
信任,是对魔鬼的信任,而他赠与他们的希望却是一个地狱。他们离弃上帝,
找到了一个新的上帝。这些病人心甘情愿地忍受种种酷刑,如痴如醉地崇拜
这位医生,只是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天,甚至几分钟(像他们所愿望的那样),
只是为了使自己不脱离权力以及赋与他们权力的地球,这是他们比天堂和地
狱,比极乐世界和永劫不复都更为喜爱的东西。我们的头头在这里也不用麻
药给人开刀。艾门贝格在斯图霍夫,在但泽平原上那个灰色的、一望无际的
平房城市里所干过的一切,原封不动地照样搬到这里采用了,就在瑞士的中
心,在苏黎世的中心,丝毫不受警察局和这个国家法律的干扰,是的,甚至
还用着科学和人道的旗号。他坚定不移地给与人们向他期求的东西:痛苦,
无穷尽的痛苦。”
“不行,”贝尔拉赫尖叫起来,“不行!一定要除掉这个恶人!”
“那么你先得把人类都消灭光,”她回答说。
他再度嘶哑着嗓子绝望地喊着“不行”,还使劲坐直身子。
“不行,不行!”他嘴里还在喊,声音却低得近乎耳语了。
女医生漫不经心地触一触他的右肩,他便无力地倒在枕上。
“不行,不行,”他躺在床上嘟囔着。
“你真蠢!”女医生嘲笑着说。“你喊叫‘不行,不行’有什么用呢!
我来自黑煤矿区,我也曾朝着充满灾难和剥削的世界大喊‘不行,不行’,
而且开始努力工作:在党内、在夜校,后来在大学里,始终坚定而顽强地为
党工作着。我就因为‘不行,不行’而学习着、工作着;可是现在,探长,
现在呢,在这个风雪交加、烟雾弥漫的清晨,当我穿着医生的白外套站在你
床前的时候,我明白,这个‘不行,不行’毫无意义,因为地球实在过于衰
老,连‘是的,是的’也已说不出来了,因为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天堂和地
狱相结合的新婚之夜里(人类正是这个新婚夜的产儿),善与恶已经紧紧纠
缠在一起,再也不能把它们互相分开,也不能解释清楚:这是康乐,而那是
病灾;或者这是行善,那是作恶。太迟了!我们已不可能知道我们所做的一
切,我们采取驯顺或者抗拒的态度会导致什么后果,在我们吃的水果上,在
我们拿给孩子们吃的面包和牛奶上会粘着什么样的剥削和罪行。我们杀人,
却没有看见被害者,对被害者也一无所知,我们被杀,凶手本人却毫不知情。
太迟了!这种生存下去的诱惑力太大,而人类想让自己活着有所作为的祈求
则太小。如今,我们已被我们自己行为的癌症所吞食,我们已病入膏盲,只
有死路一条。这个世界已经腐烂,探长,它就像一只存放过久的水果一样腐
烂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地球已不可能再变为天堂,来自地狱的熔岩浆,
是我们在取得胜利、荣誉和财富的那些邪恶的日子里所决堤冲开的,如今正
照亮着我们的黑夜,再也不能把它们重新纳入它们冲决出来的矿坑渠道里
去。我们仅能在梦中重新获得我们失去的东西,仅能通过吗啡针得到自己渴
望的光辉灿烂的图景。于是我,艾迪特·玛尔洛克,一个三十四岁的妇女,
便这样做了:我给自己注射这种无色的液体,让它们白天时给予我玩世不恭
的勇气,黑夜里给予我色彩斑斓的梦境,并且按照别人的命令去犯罪,以便
让自己在一种一闪而逝的幻觉中占有那些已不复存在的东西——一个上帝所
创造的世界。生活就是这么回事(C'est ca),艾门贝格,你的同乡,这个
伯尔尼人,他了解人类,知道如何利用他们。他无情地朝我们最软弱处下手:
人人都恐惧永恒的失落。”
“请你走吧,”老人低声说,“请你立即走吧!”
女医生微微一笑。她当即站起身来,美丽、傲慢、不可接近。
“你想制服邪恶,却害怕我所说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她边说,
边重新化妆打扮,往脸上扑着香粉,她又斜倚在门框边,房门上方仍然孤零
零毫无意义地挂着那架古老的木质十字架。“你在一个渺不足道、受尽人间
折磨、凌辱的女奴隶面前尚且感到害怕,你怎么能够对付艾门贝格本人,这
个地狱的魔王呢?”
接着,她把一份报纸和一只棕色信封扔到老人的床上。
“我的先生,读读这封信吧。我想,你看到自己的一片好心所惹起的结
果,会大吃一惊的。”
骑士、死亡和魔鬼
女医生离开之后,老人还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他的怀疑已经得到证实,
然而本来应该让他感到满意的事,只引起他一阵阵恐惧。他算计得很正确,
行动却很错误,正如他自己所预感的。首先他觉得自己身体十分衰弱。他丧
失了整整六天。可怕的、失去知觉的六天,而艾门贝格却已搞清楚是谁在追
捕他,于是下了毒手。
当克莱丽小姐端来咖啡和小面包时,他终于让她帮助坐直身子,倔强地
吃喝着她送来的食物,他已下定决心战胜虚弱,发起进攻,虽然心里还很疑
惧。
“克莱丽小姐,”他说,“我是警察局的人,让我们开诚布公谈谈,也
许更好些。”
“我明白,贝尔拉赫探长,”女护士回答,威风凛凛地站在他床边,模
样很吓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如此说来你也是艾门贝格的同伙,”贝尔拉赫接着
说,心里有点迷惘,“那么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你想逮捕我们的首领,”她说,低下头看看老人。
“逮捕首领,”探长点点头说,“你可知道你们的首领在德国斯图霍夫
集中营杀了许多人吗?”
“我们的首领早已皈依宗教,”来自比格仑城的克莱丽·格劳贝尔小姐
骄傲地答复说,“他的罪孽业已得到宽恕。”
“怎么可能呢?”贝尔拉赫惊愕地说,呆呆瞪视着站在自己床前的这位
虔诚老实的胖女人,她双手交叠放在肚子前,容光焕发,充满了信念。
“他刚刚读过我写的小册子,”护士小姐说。
“就是那本我们生活道德的意义和目的吗?”
“是的。”
病人生气地喊道,这简直是胡来,艾门贝格还在继续杀人呢。
“从前他杀人出于憎恨,如今则是出于爱,”女护士高兴地回答说,“他
作为一个医生而杀人,因为人们都偷偷向他要求死亡。请你读一读我的小册
子。人类唯有通过死亡才能到达自己更高的境界。”
“艾门贝格是一个罪犯,”探长呼吸急促地说,由于一再为自己申辩而
精疲力竭。“这些艾门塔勒人①永远是一帮最该死的宗派主义者,”他满怀绝
望地想着。
“我们生活道德的意义和目的不可能是罪行,”克莱丽小姐否定地摇摇
头,把吃剩的东西收拾干净。
“我要把你当作同伙向警察局告发,”探长威胁她说,心里清楚自己所
使用的是最蹩脚的武器。
“而你现在住的是三号病房,”克莱丽·格劳贝尔小姐说,为这个倔强
不听话的病人感到难过,随即走出了病房。
老人怒气冲冲拿起邮件。他熟识这个信封,正是福西奇邮寄《射苹果报》
时惯用的信封。他打开封套,报纸掉了出来。这份报纸和二十五年来的情况
一样,是用一架生锈而破烂的旧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母L 和r 已经缺损,字
① 艾门塔勒系瑞士地名,此处指克莱丽护士庇护自己的同乡人。——译注
迹模糊不清。“《射苹果报》。瑞士出版,供应国内国外,瑞士反对派报纸。
乌里希·弗里德利希·福西奇编印出版。”这是刊头,铅印的,下面便是打
字机打下的正文:
一个党卫军打手成了首席医生
倘若我没有确凿证据(福西奇写道),这些可怕的、明确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它们绝非一个刑事专家或者一个作家所提供,而完全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情况,那么
我就必须把真实迫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