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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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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门贝格怜悯地看看老人。“我亲爱的探长,”他继续往下说着,略带

责备的语气,“在我们这场审讯中你一点也不迁就我。”
“是我审讯你,而不是你审讯我,”探长固执地说。
“你呼吸很困难呢,”艾门贝格关切地指出。
贝尔拉赫不再说话。他听见挂钟的嘀嗒声,老人还是第一次听见钟的响

声。他心里想,以后我将永远谛听这种嘀嗒声了。
“难道现在还没有到你承认自己失败的时候吗?”医生语气友善地问。
“我似乎已经别无出路了,”贝尔拉赫精疲力竭地回答,把双手从脑袋


下抽出来,搁在被子上。“挂钟,没有这架挂钟该多好。”

“挂钟,没有这架挂钟该多好,”医生把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们
两人之间何必再绕什么圈子呢?七点钟的时候我就要杀死你。倘若你能不带
偏见地看待艾门贝格—贝尔拉赫案件,便能比较轻松地承受现实。我们是两
个怀抱不同目的的科学家,是一张棋盘前的两名棋手。你先走了一步,现在
该我走了。可是我们的棋赛有一个特殊之处:要么一个人输,要么两个人都
输。如今你已经输定,我很好奇,想看看我是不是也得输。”

“你要输的,”贝尔拉赫轻声说。

艾门贝格微微一笑。“这很可能。如果我没有预计到这一可能性,我就
是一个最差劲的棋手。现在让我们来细细研究研究。你肯定没有多少机会了,
七点钟我要拿着刀子来动手术,即使来不成(如果出现什么偶然事故),一
年后你也得死于重病。至于我的机会,我会怎么样呢?我承认极其糟糕,你
们已经侦查到我的踪迹!”

医生又微微一笑。

贝尔拉赫惊讶地发现,艾门贝格好像在和他开玩笑。他越来越感到医生
的行为非常古怪。

“我承认,看到自己像一只苍蝇在你们的网里挣扎,我觉得很有趣,但
是看到你同时也落在我的网里,就尤其有趣了。让我们继续往下看吧。谁让
你追踪我的?”

他自己一个人干的,老探长声明。

艾门贝格摇摇头。“还是谈谈可信的事情吧,”他说,“关于我的罪行
——暂且使用这个通俗的措词——人们不会自动出来调查的,就像晴朗的天
空里不可能产生出诸如此类的东西。尤其由一位伯尔尼警察局大名鼎鼎的探
长来干更不可能,似乎我偷窃了自行车或者给人打了胎。让我们再来看看我
这件公案吧——你,先生,已经没有什么机会了,应该知道事实真相,这是
失败者的特权。我一向办事谨慎、精细、彻底——就这一点而论,我干自己
这一行可算是极干净利索的——可是不论我如何小心谨慎,总还会存在揭发
我的证据。在这个偶然事故层出不穷的世界里不可能存在没有罪证的罪案。
让我们逐一理理吧:汉斯·贝尔拉赫探长是从哪里着手调查的呢?当然是从
《生活》杂志上那幅照片开始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于在那样的日
子里拍摄下这张照片,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存在这么一张照片就够了。够
糟糕的了。当然我们不能过分夸大事实,有千百万人看见过这幅著名的照片,
其中肯定有许多认识我的人,然而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把我认出来,照片上我
的脸只露出很少。是谁认出了我呢?要么是某一个曾在斯图霍夫看见过我,
后来又在这里认识我的人——这种可能性实在很小,因为我从斯图霍夫带出
来的人,统统都掌握在我手中,当然,也可能有意外,我并没有全部掌握从
斯图霍夫出来的人;要么是某一个对我三十年前在瑞士生活时期有类似记忆
的人。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不幸事件发生在一座山间茅屋里——
噢,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事情发生在一个满天晚霞的傍晚,洪格尔
托贝尔是五个在场人之一。因而可以假定,是洪格尔托贝尔认出了我。”

“胡说。”老人坚定地反驳说。这种判断毫无道理,除了空空洞洞的投
机取巧而外,便一无所有。他预感自己的朋友受到了威胁,是的,甚至可说
正处于极端危险之中,倘若他不能转移艾门贝格对洪格尔托贝尔的嫌疑的
话,虽则他并不能确切地推断危险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们不必急急忙忙给可怜的老医生下死刑判决。我们首先得掉转头来
研究研究有无其他可能揭发我的证据,让我们设法替他开脱开脱吧,”艾门
贝格继续往下说着,下巴压在交叉地搁在椅子靠背上的一双胳臂上,“你们
调查了内莱。玛尔洛克大夫向我报告说,你们把内莱查出来了,探长先生,
我恭喜你,这是惊人的成就。因而我们只好承认,是我本人亲自给内莱右眉
上开了一刀留下疤痕,内莱左臂下部的大伤痕迹也是我制造的,目的就在于
使我们两人完全一致,让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我让他使用我的名字,并把他
送到了智利——他是一个天真朴实的小伙子,从没有学过拉丁文和希腊文,
却是无比博大的医学领域里一个惊人的天才。按照我们预先的约定,他回到
了祖国——在汉堡港一家漏风倾圮的旅馆客房里,我强迫他吞了一颗氢氰酸
胶囊。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C’est ca),我那位漂亮的情妇如果在这里,
就会这么说的。内莱是一个君子。他顺从了命运的摆布——我不隐瞒自己这
方面也使用了一些粗暴手段——我把他化装成人们最易于想象为极高明的自
杀的模样。我们不要再多谈这幕发生在妓女和水兵中间的戏剧场景了,那是
一个雾蒙蒙的灰暗早晨,在这个一半已成为废墟、臭气熏天的城市里不时凄
惨地传来迷航船只沉闷的汽笛声。这段经历可算是一场冒险游戏,使我一直
感到有一种深深的苦恼,因为我对这位天才的医学家在圣地亚哥的所作所为
全不知情,他在哪里结交了哪些朋友,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苏黎
世,来拜访内莱呢?我们还是得依靠事实。倘若有人掌握了这条线索,会有
什么揭发我的情况呢?首先就要提到内莱的虚荣心,他给《刺血针》和《瑞
士医学周刊》投寄了许多文章。万一有人偶然想起拿它们和我以往发表的文
章在文体风格上作一比较,就会成为一种致命的证据。内莱写作用的完全是
道地的柏林话。而这便需要先读过这些文章才行,于是又牵涉到一个医生身
上。你瞧,我们的朋友处境不妙。他确实是一个好心人,不爱怀疑别人,我
们得承认这一点对他很有利。然而,我不得不作这样的假设,如果有一个刑
事专家和他作伴也参与其中,那么我便不能再帮老头子的忙了。”

“我是受警察局的委托来此地的,”探长平静地说,“德国警察局对你
有怀疑,委托伯尔尼警察局对你的案件进行调查。你今天不可以给我动手术,
因为我的死将会暴露你。你也不能去打扰洪格尔托贝尔。”

“十一点零二分,”医生说。

“我看见了,”贝尔拉赫回答。

“警察局,警察局,”艾门贝格喃喃说道,沉思地望着自己的病人。“当
然应该估计到警察局也会对我的生平进行追查,然而我觉得在这里进行不大
可能,这种情况只对你才最有利。德国警察局居然会委托伯尔尼警察局在苏
黎世搜寻一个罪犯!不,不可能,这情况完全不合逻辑。倘若你没有身患重
病,倘若事情恰好和你的生死无关,我也许还会相信:我作为一个医生可以
判断你已作过的手术和你的重病并非伪造。报纸上说你已免职,也不可能是
假消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首先可以断定你是一个顽固倔强的老头
子,最不愿意认输,当然也不乐意退休。只存在一种可能性,也即你是单枪
匹马,并没有任何人、没有警察局给你撑腰,就来到战场和我较量的,似乎
还得加上你的病床,你就是躺在病床上某次和洪格尔托贝尔闲谈时产生这个
暧昧不定的怀疑的,毫无任何确凿的证据。也许由于你过分骄傲,除了洪格
尔托贝尔外,并未和任何别人商量,而他呢,对这桩事情看来也没有丝毫把
握。而你的目的仅仅在于证明,你作为一个重病人也比那些解雇你的人懂得


多得多。凡此种种使我判定这种可能性较之警察局决定派遣一名重病人处理
这件棘手案件更接近真实,尤其重要的是,迄至目前为止,警察局尚没有找
到福西奇死亡案件的正确线索,如果他们已经对我有怀疑,就早该发现线索
了。你是单枪匹马,你来和我较量也是单枪匹马,探长。我断定,就连那位
道德败坏的作家也并不知道真情。”

“你为什么杀死他?”
“出于谨慎,”医生冷冷回答说,“十一点十分。时间过得真快,先生,

时间过得真快。为谨慎起见,连洪格尔托贝尔我也得杀死。”
“你要杀死他?”探长大叫,试图坐直身子。
“躺着吧!”艾门贝格断然命令说,病人只得服从。“今天是星期四,”

他说,“我们所有医生下午都休息,是不是。于是我想邀请他下午来看我们,

让你和我都高兴高兴。他会自己驾驶汽车从伯尔尼来这里的。”
“会出什么事情呢?”
“我的小矮人就坐在他的汽车后面,”艾门贝格回答。
“那个侏儒!”探长又大喊。
“是那个侏儒,”医生证实说,“总是那个侏儒。这是我从斯图霍夫带

回来的一件有用工具。当时,每逢我动手术,这个可笑的小东西总在我的大
腿间钻来钻去,按照海因利希·希姆莱先生的帝国法律,我应该处死这个并
无生存价值的小矮子,似乎任何一个体格高大的亚利安人都比他更具生存价
值!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呢?我一向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一个受侮辱的人
往往是一件可以信赖的工具。那只小猴子感觉自己应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便训练自己学会了许多极有用处的本领。”

挂钟已指到十一点十四分。

探长感到疲乏已极,不时得闭目养神;而每次一张开眼睛,他就看见那
只挂钟,永远是那只圆圆的、巨大的、飘浮不定的挂钟。他现在领会到自己
已没有获救的机会。艾门贝格业已看透他。他完了,连洪格尔托贝尔也完了。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朝寂静的房间轻轻地、几乎近似耳语地诉
说着,房间里只有挂钟的嘀嗒声。无休止的嘀嗒声。
“你是想说我这个人什么也不相信吧?”艾门贝格询问,声音里没有透
露出丝毫挖苦之意。
“我想象不出我的话里还可能有任何其它意义,”躺在床上的老人回答,
双手疲软无力地搁在被子上。
“那么你信仰什么呢,探长先生?”医生又问,没有改变他坐在靠背椅

上的姿势,好奇而又急切地等待着老人答复。
贝尔拉赫沉默不语。
墙上的挂钟嘀嗒不停,始终如一,钟面上无情的指针正在不知不觉、又

十分明显地朝着它的目标移近。

“你拒绝回答,”艾门贝格断定说,他的声音不再文雅幽默,却变得响
亮清晰:“你拒绝回答。我们现代人都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你信仰什么?
如此提问未免不合时宜。人们自谦地说,他们不喜欢说大话,至少绝不乐意
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作出明确答复,譬如说‘我信仰圣父、圣子和圣灵’,而
过去,凡是基督徒都这么回答,并且以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而自豪。如今
的人们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宁愿保持沉默,好像一个姑娘被人问到一个尴尬
问题时那样。人们确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信仰什么,决不是无可信仰,不是


的,人们确实有所信仰——即使朦朦胧胧,好似一片捉摸不住的云雾,譬如
信仰人道、基督教、宽容、正义、社会主义和博爱等,这些玩意儿听起来有
点空空洞洞,人们对此也予以承认,然而人们总是在想:问题不在于说什么,
最主要的是有行动,至少要生活得规规矩矩,心安理得。人们确实也试图付
诸实践,有的人努力奋斗,有的人则随波逐流。而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论是
好事还是坏事,其目的都是为追求幸福,然而究竟是祸还是福,则像彩票抽
签中奖一样,全凭机遇而定,碰得巧就走运,碰得不巧就倒霉。而虚无主义
者这样的名词,人们总是掌握在手里,随时随地都可以摆出伟大的架式、带
着更为伟大的信念,把这顶帽子扔到任何一个人们预感对自己有所威胁的人
物头上去。我了解他们,这些人深信自己正确,认为自己有权说一加一等于
三,等于四,或者等于九十九,倘若要求他们回答一加一等于二,反倒变成
错误的了。在他们看来,一切明确无误的东西都是顽固不化的,因为只有性
格执拗才能达到明确无误。他们丝毫不懂得,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我举
的例子也许稍稍有点特别,因为大多数共产党员之成为共产党员和大多数基
督徒之成为基督徒一样,全都出于误会——他们丝毫不懂得,这么一个人物,
他全心全意信仰革命的必要性,相信唯有这条道路通向美好幸福,通向一个
更完善的世界,即或要他跨过上千万人的尸体也在所不惜,——这样一个人
物远远算不上一个虚无主义者,远远比不上任何一个既不信仰上帝,也不相
信任何人,既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天堂,而只晓得自己有权做买卖的米勒
先生或者胡贝尔先生——他们不敢把一种信仰奉为自己行动的信条。于是他
们活着就像一盆糊糊里的蛆虫,他们不懂得判断是非,脑子里一片混乱,说
不上什么才是美好、正直和真实,倘若这一盆糊糊里还存在诸如此类东西的
话。”

“我可没料想一个刽子手居然如此口才出众,”贝尔拉赫说,“我一直
认为像你这类人应该是沉默寡言的。”

“妙极了,”艾门贝格笑起来,“看来你又恢复了勇气。真妙极了!在
我的实验室里做试验要的是勇敢的人,遗憾的是,我的实物教学课总是以学
生的死亡而告终。嗯,好吧,让我们瞧瞧,我有什么样的信念吧,让我们把
我的信念放在一架秤上,而在另一面秤盘上放上你的信念,让我们一起来看
看,究竟两人中谁的信念更为伟大,是虚无主义者呢——你是这么描写我的
——还是基督徒。你是以人道的名义,或者一种谁也不知道的理想的名义,
到我这里来毁灭我的。我想你不该拒绝我的这种好奇心。”

“我明白,”探长回答,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恐惧感,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种恐惧在他心里越来越滋长强大,越来越具有威胁力。“你就是想对人诉
说诉说自己的信条。真是稀罕,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居然有这一套。”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艾门贝格说。

“谢谢你提醒我,”老人呻吟着说,由于愤怒和乏力而颤抖不已。

“人啊,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医生笑着说。“我并不因自己有一种
信条而感到羞愧,我不沉默,不像你对我似的保持沉默。如同基督徒信仰圣
父、圣子、圣灵三者一样——其实只是一件东西,是三位一体——我也信仰
两件东西,其实也只是一件,是同一样东西,它是一些什么东西,然而也只
是我自己而已。我信仰物质,它同时是力量和数量,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整体,
而且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子弹,像一个儿童游戏的弹子似的到处探索,我们就
生活在这一球体上,驾驶着它游历遍奇异、危险的空虚空间。我信仰物质(较


之说,‘我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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