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名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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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翌王苦楚之况,再题范云侣,当下赶入城中,各处寻觅,正不见那湛翌王,径走到县前。肚中饿了,到铺内买几个点心充饥。只见一霎时,县场上人山人海,挨挤不过。口内都说道,看审强盗。有的道:“昨日在梅大爷花园内拿的。说起来那强盗,原是好人家儿女。”云侣一一听得明白,知是翌王无疑了。然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也挨在众人之中,在县堂左侧,偷看审问。幸喜知县甚重斯文,不曾难为。及见发监,他便随了禁子来叫道:“翌王兄”。翌王听见,回头看是范云侣,便跌脚哭道:“仙翁,你便怎生救我则个。”云侣道:“不意湛兄就如此狼狈。”便细问昨日花园始末。翌王一一告诉了一番。云侣点头道:“是了,你且安心过去,我晓得那县公,极其廉明,必肯终始用情。贫道前送皂囊,乃是要紧之言在内,兄可收好,倘出得此门,先将第一个拆看,那两个后遇极急难之时,方可开视。”正在叮嘱,湛悦江访知消息,也来看望。父子相见,抱头大哭了一场。当时有诗为证:
父子关情倍感伤,几行红泪断人肠。
只因误入桃源去,绁缧今朝陷冶长。
悦江便埋怨道:“你是读书明理之人,怎么自陷于非义。这也不必说了,但如今怎生可以脱得此难”云侣道:“令郎此番么……”悦江听见,回头问翌王道:“这是何人?”翌王代为通述了。湛公致谢,便问:“小儿此番不知怎么?”云侣道:“不过年灾月晦,有几日牢狱之厄。昨日老道邂逅间观了令郎尊相,已细细禀明,谅无大患,反因之得些喜事。然有十五个月流离颠沛。”正在攀谈,禁子催促,三人不及细话,各自别去不题。
如今且说杏娘家里,老苍头梅盛,探听湛生消息,清早便出城来,回复了小姐。杏娘知道这番说话,料必要经官府,又欲寻死。佛奴道:“为今之计,快快走罢。”杏娘道:“就是要走,如今待走到那里去?”佛奴道:“小婢昨晚一夜不睡,思想到陶太爷家,可以暂避几时。况前日陶太太曾差人来接小姐,今日事出无奈,正好趁水推船,细软衣饰,小婢已收拾停当。”杏娘见事急心慌,便含了眼泪,同着佛奴,叫梅盛领路。又恐大路遇见熟人不便,唤一顶轿,竟从小路上抄进西关,一径望陶家而来。
原来这陶家,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曾做过陕西总兵,因被仇家所陷,致仕在家。夫人梅氏,公子宗潜字景节,即湛悦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当日杏娘到得门首,佛奴先去报知陶夫人。陶夫人听得侄女到来,亲人相见,忙同媳妇出迎。到得厅上,杏娘拜见过姑妈,然后姑嫂相见。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问道:“前曾叫人来接侄女,为何不就来?今日到此,我快活得紧。”杏娘致谢,佛奴便到外边打发梅盛回,叮嘱其路上仔细,切不可漏泄风声。梅盛会意去了。佛奴进来,对陶夫人说道:“请夫人小姐到内闲讲罢。”夫人道:“有理。”竟同媳妇,房中坐地。须臾茶过,陶夫人又问杏娘道:“老身请问,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仓忙而来,面带忧容。”杏娘不语。佛奴便请夫人到半边,低低把小姐来的缘故,一一告诉。陶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落一把眼泪,对杏娘说道:“我想,我哥嫂没福。你哥哥虽自成立,天性狠恶。只苦得你一人,举目看亲人,便是我了,也不能照顾着你。不道你哥哥,又做这番来害你。”又问佛奴道:“不知此生是何等样人?”佛奴道:“那人姓湛,说是个秀才,父亲也是做官的。”夫人道:“既是斯文人,怎么受得这样苦。”说话间,慧姑听见一个湛字,便有心问夫人道:“昨日爹爹到来,为寻我大哥,大哥不见,为何佛姐姐口中说甚姓湛的秀才,莫不与他有些相干么?”陶夫人道:“难道有这等事?”口虽如此说,便一边对佛奴,问其备细。佛奴道:“他说是父亲做过什么锦衣卫哩。”慧姑听到此句,便大哭道:“这是我哥哥无疑了。”老夫人亦吃一惊道:“果然是大舅受害,必要与你公公说明,商议救解之策。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便分付陶旺:“快快请了回来。”此时杏娘倒也呆在一边。陶夫人又走来对杏娘道:“我儿不必如此,恐怕忧坏了身子。”又向媳妇慧姑道:“世上原有这等凑巧奇事。”佛奴在旁听了,亦以为异。
不一时,恰好陶公回来,晓得内侄女到家,一径到里边来。杏娘忙起身相见,陶公就问甚风吹得小姐到此。夫人一把扯了陶公道:“闲话慢讲,有一句要紧话,来与你商议。”走过外厢,夫人便把侄女之事,一一说明。陶公大惊道:“怎么湛大舅不老成,闯进花园做什么?”半晌又笑对夫人道:“既已如此,事完之后,待我作主,就把你内侄女嫁了他到也好。”夫人道:“这个恐怕使不得。”陶公道:“若是你侄女要与别家定亲,闻得花园之事,不论有无,那一家肯攀?若仍旧在园内焚修,反被人言三语四的议论。况且他们两个,一个是望门寡的孤男,一个是闭门修斋的寡女,年貌相称,今日又有此一段屈事,正是天然一对好夫妻,终身必无闲话。”又皱眉道:“但是那狗低头,怎么与他说得明白才妙。”夫人道:“若与他说,必然无益。还是求那高知县怎么断得团聚才好。”陶公道:“这也未必能够。你侄儿主意要害他,见断合了,何难再弄文法。况高知县在你哥哥分上,那有不用情的。只是待我与他说,虽是我内侄之事,实关系我内侄女。同是座师面上,一边闺门体面,求他用心周全,他或者又看我情分,竟有出力也未可知。”即时分付打轿,到县中去拜见高公。
此时高公已退午堂,家人传梆进去,一声云板响,高公早已出来,请后堂相见。叙礼过,茶罢,高公先问道:“老先生光顾,有何见谕?”陶公即拖坐椅坐膝,低低把湛翌王之事,前后始末,细细述了一番。又道:“两造俱是治弟至戚,求大人俯推薄面,必要周全了,则感德不独湛生也。”高公打一恭道:“湛兄之事,不必老先生劳神过虑。晚生昨已设法,免其责罚。把奸情一段搁过不究,即是周全令内侄女,周全湛兄的意思。”又微笑道:“令内侄一面之词,晚生明明知道。若是径从轻释,在梅兄面上不好意思。则梅兄必然另设毒害之计,到不是晚生周全的意思了。请老先生暂回,容想一良策,必两无伤碍,然后奉复何如?”陶公打恭致谢,又再四叮咛而别。
不题陶公嘱托高知县之事,且说前日,杏娘小姐,才离了花园,投奔陶家。那时,狗低头就差几个心腹家人,如狼似虎,手中拿了一叠封皮,竟时花园内来。口中叫道:“捡点好了,连人和马,封他娘在内。”几个走到里边,见没有了杏娘佛奴,两个道声:“不好了,知风走了,怎么好。”有的道:“且封好了园门,四下追寻去。”看官们,你道这梅富春狠也不狠,自己嫡亲手足,就如此设心,必要置他死地。所以有诗一首,单赞狗低头的算计:
嫡妹无端构虿谋,狼心毒算孰能俦?
教却御史贻谋堕,输得人人唤狗头。
且说那高知县,送别了陶公,退入后堂,便想救湛生之策。想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即叫皂头周秀,禁子张旺,到私宅回话。当下唤到,先分付周秀道:“本县今晚教你打盗犯湛翌王,须要着实做一凶狠势子打他,实在不要用力。”当下就赏他五钱银子,先打发出去了。又叫张旺,分付道:“本县晚堂,即复审昨日那盗犯湛翌王,审过仍教你押下监中,要你悄地放他逃走,不可有违。”张旺便答应说道:“蒙老爷分付,小的敢不遵旨?”高公又道:“你若放他走了,本县明日还要假意难为,打你几个板子,着你追究缉捕。”张旺道:“老爷分付,不要说打板子,就是再利害些的刑法,小的那敢有不受的理。”高公便把白银二十两赏他道:“须小心在意,不可败我机密事。”张旺叩谢,答应而出。便同周秀,在堂伺候。
到了晚上,高公出来坐堂。堂上张灯列火,吏书皂快毕集。高公先审过了几件户婚田土之事,然后吊出湛翌王一干问道:“你这强盗,好不利害。白日抢劫财物,又党羽全无,只是一人,倒亏你好一副大胆。”又叫地邻问时,都道:“这强盗果然十分凶恶,抢劫了梅大爷园中多少东西,又奸淫了小姐,幸被小的们协力擒住的。”高公喝道:“胡说!青天白日,打劫人家,又何暇思想奸淫。况且仓卒之中,有何人诬见,强盗又是一人,怎么就敢抢劫,其间必有指使。”叫皂隶取夹棍来。俞甲道:“待小的实说,一伙而来,共有三四十人,俱是赶散走的,他是身边财物多了,跑奔不上,被小的们拿住。奸淫之事,果是不曾看见。”高公道:“既不曾见,我也不究。只是所有赃物,如今那里去了?”王乙便禀道:“财宝搜出,已是梅大爷收明去讫。”高公道:“这是真的么?”王乙又叫道:“老爷这是确真,小的们亲眼见的。”高公叫众人下去,又叫湛翌王问道:“你还有什么讲?”翌王哭道:“只昨日禀过的,便是真情,若说抢劫财宝,拟于强盗,犯生实是死不敢当。”高公道:“你打抢是真,只是无赃可证,本县难以定招。且打你几个板子,明日申报上司定夺便了。”一把签撒下,喝教着实打。周秀会意,走过来,把湛翌王拖翻,先是他动手,做个用力的光景,打了五板。其余众皂,皆系周秀分付,依样打法,打了三十板。高知县分付:“押下重囚监中,众人讨保宁家。”即便击鼓三声,退入私衙。那禁子张旺,早上领了本官之命,着意在心,遂同了湛翌王出来,到得监门口,悄悄对湛翌王道:“湛相公恭喜了。”翌王道:“大哥,我有甚恭喜。三十板子,先打得这个光景,死活未卜。即使此番可以苟延性命,日后还不知怎生结局。”要听张旺回答湛翌王之言,且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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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双流县赠金逃难 万安屯借寇栖踪
且说禁子张旺,听了湛翌王一番愁苦之言,道是无喜可贺。便道:“相公莫要怪你,你原不知就里。这顿板子,是大爷有意照顾你,先分付皂隶周秀,赏他银子,叫他轻打的。又叫我今夜放你逃走,这可不是喜。相公你感激我们官儿么?”湛翌王道:“大哥,不要耍我罢,若要想这个地位,只恐做梦也不能够。”张旺道:“小人怎敢耍相公,大爷叫我放你,也赏我白银二十两。”便双手在腰间取出,递与湛翌王看道:“这是假的么?”翌王吃惊道:“果蒙大爷如此用心救我,老天嗄,天下有这样神明的官府,仁厚的有司。但是我湛国瑛,怎生报答。”正说间,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问道:“前面是什么人?”湛翌王吃了惊,张旺认得是门子朱贵的声音,道:“我同湛相公在此,你问怎么,可是要个包儿么?明日来罢。”朱贵道:“不是,大爷着我送一件东西在此。”翌王道:“我正在这里感激大爷,思想无恩可报,如今又将些什么来?”门子双手递与翌王道:“白银二十两,大爷着我送与相公为路费,请相公速离此地。不论东西南北,只须三百里之外,就不好追捉了。还教相公,此去着意攻书,博取功名,只这几句言语。”道罢,说声去了。翌王道:“且住。”即将高公送来的包儿打开,取出几锭,分送与朱张二人道:“多蒙照拂,无物可酬,只此借花献佛。”二人再三推辞,只得受了。张旺道:“我若到监内放你,恐耳目众多,不如就在这里走了罢。”翌玉道:“烦二位多多致谢大爷,说我湛国瑛若有寸进,当图衔结之报。说罢,分手而别。翌王出得县门走路,正是那:
脱网灵蛟投大海,离笼玉兔走平坡。
星飞望前而行,心忙脚乱,怎当得地上又黑,肚中又饿。听谯楼鼓声,只得二更。正在烦闷之际,远远望见一点火光。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一个佛庙中,做昼夜功德,故此明灯闪亮,没有关寺门。翌王便挨身而进,旁边有闲站的和尚问道:“施主爷,这时候从那里来?莫不是赴席回家的么?”翌王趁口道:“然也。”和尚道“施主用茶么?”翌王接了茶,致谢一声。那和尚又问道:“施主爷尊姓,若有兴随喜,就在敝庵过了这夜罢。”翌王道:“小生姓张,住在城北边,生平极喜佛会胜事,只是不好打搅。”和尚道:“常言道,十方寺院,人人可以住得的。施主在此借宿过夜何妨。”翌王也无心看那些和尚做法事,只管胡思乱想:“还到那一处去好?家中父母不及一别,又不知梅小姐如何光景。可苦怜我为他受累。但是高县公叫我速投远方,毕竟料那人放我不下。”心中甚无主张,忽想起范仙翁皂囊在此,“他原教我出得监门,就拆来看。如今正好看那第一个了。”便暗到无人之所,拆开一看,内中有幅小方纸,上写有几个细字道:
玉人勿虑,急向东北而走。
翌王看了道:“玉人勿虑,想必指梅小姐平安无事,教我勿忧。如此看来,落花诗想必有缘了。急向东北而走,又暗合高公数我远避之意。但今人生路不熟,怎得知东北上何处却好安身。”又想道:“譬如高公不用情,此时只好牢中受苦。且待天明,再作理会。”
不题翌王逃到庵中过夜之事。且说那夜张旺放了湛翌王,便悄悄回复了本官。到得明日,外面传进,梅府致意柬帖,要问盗情审结如何。高公即出堂,唤齐一干地邻,然后叫该日禁子,调出强盗湛翌王复审。只见禁子去不多时,即来禀道:“并无强盗湛翌王在监。满监人都道,想是昨日审结释放,不见重发下监来。”高公拍案大叫道:“你们好大胆,这是强盗重犯,怎么放松逃走。如今梅大爷已差人候审发落,这便怎么处。我晓得,想是你们得钱买放了。本县把你们这班泼胆奴才,敲死几个,自有强盗着落了。”一把签掉下,叫把禁子打。那禁子禀道:“不干小人之事,昨晚还是张旺该日。”高公道:“一发拿张旺来。”此时张旺已明知其事,故意躲到亲戚人家。差人便押了他家属来,寻见了,带到堂上。高公骂道:“好大胆奴才,强盗湛翌王现在何处?快快招来。”张旺道:“昨蒙老爷着小的押湛翌王下监,因是小的该下班,就交与今日该班禁子李兴的。容情逃走,并不干小的事。”众禁子道:“这是那里说起,昨日交割犯人,并没有强盗湛翌王的。”张旺支吾不过,高公便叫夹起来,张旺慌道:“小人该死,昨晚因贪几杯酒,醉后不曾提防,故此想是越墙走的,并非小的卖放。”高公道:“卖放不卖放,本县不问。只是不见了强盗,就该你抵罪。”张旺又假哭禀道:“求老爷天恩,着小人追缉便了。”高公道:“你好自在性儿,本县若只叫你缉获,连你这奴才也走了,可不是卖一个饶一个。如今先打你一个半死,监了你妻子,着你追缉。三日一比,怕你连强盗飞上天去。”便把张旺打了二十板子,家属下了监,拿了广捕牌,差人押着,前去缉拿未结盗犯湛翌王。又把回帖打发梅家家人道:“烦你致意大爷,不意强盗越牢走了。如今把禁子家属监候,佥牌广捕,捕到时,便审结回复大爷。”梅家人答应而去,高公即刻打轿到陶公家,向陶公道了释放湛翌王、赠银远避的始末,陶公感激致谢。高公别过,陶公写书,差人报与湛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