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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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壶水是爸爸做上的,他急着要沏茶。”秋平小声解释。
“你们这么晚还做小灶,嫌家里伙食不好?”
“我们回来晚了,家里没剩下饭。”
“你们什么时候能完啊?”
“你热水,给小薇洗?要不,你先热吧,我把挂面锅先端下来。”秋平不安地说。
“你稍等一会儿行吗?”梁志祥赔着笑,瓮声瓮气地对赵世芬道,“挂面说话就好了。”
“我还有急事要出去呢。”
“等面好了,我把脸盆给你坐上,热了,我给送过去。”梁志祥依然赔着笑。
“我急着要走,到时候你给小薇洗啊?”赵世芬越没有好气了。
“这不是卫华哥来了,他不走吧?”梁志祥说。卫华走进厨房。
“他能洗,还用我急吗?家里的事,他什么时候管过。”看到卫华进来,赵世芬的火气更大了,嗓门也一下提高了几度。
“你要去参加舞会,你先走吧,我给小薇洗。”卫华看着她体贴地说。
“她的衣服也你洗?”赵世芬听见卫华说出她要去跳舞,尤其恼火。
“我洗吧。我多洗两遍,能洗干净。”
“好了,世芬,你先热水吧。”秋平息事宁人地端下锅来,露出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哥,你们热吧,我等会儿再接着做。”
“妈妈,我饿。我要吃挂面。”秋平四岁的女儿玲玲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扶着厨房门,仰着小脸委屈地叫道。
“等一会儿,啊?”秋平连忙俯下身,揽过女儿哄劝,又说,“世芬,你先热吧。”
“秋平,你们先做吧,”卫华说,“世芬,你让他们先做吧,他们已经做了一半了。”
“他们的小孩儿是人,咱们的小孩儿不是人?”赵世芬放声撒开泼了。
“洗澡总没吃饭要紧嘛。”卫华小心地说。
“谁让他们这么晚回来的,现在就不是做饭的时候。”
“他们先来做的嘛。”
“先来?我进这个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明明看着这个家住不下了,还硬往里挤。挤什么,看着有便宜占是不是?”
这话过于尖刻了。秋平抬头想说什么,又咬住嘴唇咽回去。
“世芬,你别这么说话行不行?”妻子这样欺负妹妹,卫华实在看不过去。
“我说什么了?这会儿又不是做饭的时间。这么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就该有个规章制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不对?”
“按规定,也不让在煤气炉上热水啊。”梁志祥低声嘟囔着。
“志祥。”秋平制止道。
“谁规定的?”赵世芬一指炉上的水壶,“谁规定不让坐水了?让大伙儿都喝凉水?”
“夏天了,不让坐洗的水。”志祥又咕噜了一句。
“你规定的,啊?我今天偏要热。”
“志祥,咱们回屋吧。”秋平端起还没煮熟的挂面锅。
“世芬,你别在这儿吵闹了好不好?你要跳舞你先走嘛,小薇待会儿我给她洗。”卫华尽量息事宁人。
赵世芬却认作丈夫吃里扒外,更火了:“我跳舞怎么了?碍着你了,碍着谁了,犯法了?就该受你们一大家子人欺负?”
“我是说,你要走就走,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了。”卫华难堪地辩解道。
“我不操心谁操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但凡你有点能耐,我也不这么受制。你有什么脸,跑来做什么好人。”
卫华是个老实人,此刻却压抑不住了:“你当嫂子的,脾气好点行不行?”
“我给谁当嫂子,他们什么时候拿我当过嫂子?他们一个个年纪不比我小,凭什么要我让他们?”
隔壁房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独自住在那儿的小华气冲冲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嚷道:“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别人看书还看得进去吗?”他近三十岁了,业余时间攻读电视大学,很吃力,常常心情烦躁。
“你看书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当哑巴啊。”赵世芬的话戗着就过去了。
小华的暴躁脾气一下发作了:“你们做事别太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了,啊?”赵世芬刷地一甩头发圆睁两眼。她对谁也不甘示弱。
“你——数你最不像话。”小华转身回屋,砰的一声用力地摔上房门。
简直不像话。一家人成天吵,吵,吵。也不知道吵什么。芝麻大点的事也吵。简直连脸面都不要。(隔壁厨房里赵世芬的嗓门还在响:“谁不像话,你看你兄弟说的什么话?他小,他就仗小欺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小什么?”)咳。他一屁股坐到藤椅上,满耳一片嗡嗡声。屋里又闷又热又乱,床上乱,桌上乱,书乱,本乱,满桌计算纸乱,物理乱,数学乱,外语乱,满脑袋功课乱。上班下班公共汽车上挤来挤去一片乱。北京到处是人到处是乱。简直学不下去。这两天正在考试。已经考的三门,大概物理就要不及格,还要准备补考。只要两门以上不及格,就取消电大学员资格。这年头若熬不上文凭,三十岁了,还有什么混头?头皮瘙痒,搔也搔不过来,头发太长了,汗粘在一块儿,该洗澡剃头了,也顾不上。(桌上的“半头砖”录音机斜躺着,五六盒磁带胡乱摊着。)明天还要去买英语磁带,另外还要买两盘空白带,准备录物理讲座。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实在不行,把两盘音乐洗了。还吵,没完地吵。挨着厨房,更是不得安宁,每天闹得你心烦意乱。明天得想办法买副耳塞把耳朵塞起来。你们还吵什么?有劲儿到外面跑环城去。真没办法。听段音乐吧。放进一盘《阿波罗神之音》,按下键。这是什么?《婚礼进行曲》?《圣母颂》?《玩具兵进行曲》?《口哨与小狗》?《春之声》?今天怎么连听过几百遍的曲子都分辨不出来了?(他就这两盘音乐带,能不听几百遍吗?)这曲子怎么这样嘈乱?烦人。换一盘。《浪漫的小提琴》。按下键,提琴响了。门德尔松的《E调小提琴协奏曲》?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想分辨。抒情的提琴声也显得刺耳聒烦。叭,关了。什么也不想听。厨房还在吵。吵什么?吵的工夫,挂面和水都做好了。也不知是时间紧还是时间多余。他是时间不够用。谈恋爱轧马路也没时间。他现在不想谈。1969届的初中生,去了几年兵团,病退回京,一个烂三级工,现在谁看得起?姑娘们现在全看重实际。无论如何要先把电大文凭混到手。真难啊。人是在发胖(坐在藤椅上还嫌狭窄,裤腰带也勒肚子),脑子是在发钝,记忆力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呆。现在不是又呆开了?不是烦躁,就是发呆,别闹出精神病来。自己神经是不太健全。全家人神经好像都有点毛病。厨房里还在吵,人好像又多了。真是战事天天有。烦死了。你们吵什么?他用劲擂着接厨房的隔墙。冬冬冬。手疼了,墙上掉白灰了,窗户震响了,那边还是吵。毫无办法。每天这样,不神经也要整出神经病来。
去他妈的,一拳擂在桌上,自己还是到街上遛遛吧。
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
“你们别吵了,待会儿爸爸该烦了。”昏黄的灯光下,戴着眼镜的夏平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的声音像她的身体一样纤细无力,这么热的天,还拘谨地穿着长袖衬衫和灰裤子。她,姐妹中行二——春夏秋冬,名字就是这样排的,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比卫华小一岁。东北插队几年后,病退回京考入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图书馆。由于一言难尽的经历,三十多岁了还独身。北京像她这样的老姑娘据说有十来万。好在女性软弱,她们照例没有形成对社会多大的威胁,所以至今不为人关心注意。
她一直在管理这个家——从母亲去世后。管家就有管家的职责:“你们怎么一边吵一边还开着煤气啊?别浪费了。秋平,你们要做饭就快点接着做吧,以后尽量按时一块儿吃饭。要不,都分开做,一个月两罐煤气都不够——上一罐气才烧了十四天。再说,你们都给家里交伙食费了,该在家里一块儿吃。”
虽然她性格孱弱,但既然是管家,就总有一定的权威。
“我们实在是有点急事,所以回来晚了。”梁志祥不安地解释道,同时听从地把锅坐在了火上。
“世芬,你们热水是用来洗的吧?”夏平又细声细语地说道,“前几天不是说过了,现在夏天了,不要用热水洗了,用凉水就可以,省点煤气。”
“是小孩洗,又不是大人洗,知道不知道?”赵世芬谁也不怕,要的是谁都怕她。凶泼是她的武器。
“小孩也可以锻炼着用凉水,对身体有好处。”
“锻炼?哼,你没小孩,说话这么轻巧。”
冲夏平说这种话,实在是太浑了。
“世芬,你说话怎么这么伤人啊?”卫华又抑不住发怒了。
夏平只是微微闭了下眼,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搐动掠过她的脸。她忍受惯了,什么都能忍受。
“我怎么说话伤人了?”赵世芬又把火力转向卫华,“我直性子,说话不会绕弯子。夏平牺牲休息时间操持这个大家,我没对你说过她的好?可不让用热水洗,这就不合理。”
“这不是我一个人定的。”夏平平和地说。
“谁定的也得看合理不合理啊?老人家好多话现在还不适用了呢。实事求是。咱们这样一个家庭,外边人看着体体面面的,小孩洗澡都不准用热水,再抠也不是这个抠法呀。”
“咱们家人多,开支大……”
“大伙儿都交了钱哪。”
“是。你们每人每月交十五元,小薇和玲玲上托儿所,不交,冬平上学,不交,阿姨不交。十一个人一共交一百六十五元。爸爸二百三十元工资一百五十元交家里,加在一块儿是三百一十五元……”
“三百多块钱了还少?一个星期只吃一顿肉,钱还不够?都跑哪儿去了?”
“你想管是怎么着?”卫华愠怒地看着妻子,嗓门也高了。
“钱都有账,大家可以查。”夏平说,“我管得不好,可以换人。明天开始,就是平平管了。这不是平平回来了?”
黄平平出现在厨房门口。
这是吵什么呢?赵世芬永远是这样泼皮,大哥今天也满脸怒色,二姐脸色不好——又受气了?三姐和三姐夫一声不吭地低头煮挂面,玲玲怯怯地靠着母亲的腿。唉,明天她要接管的就是这么一个乱家——满厨房纷纭对立的气氛就是这个家的缩影。母亲去世两年来,没有过安静的日子。母亲伟大,现在才理解到。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时,也维持着这个家的平衡。她留下的话:在她死后,这个家不要散。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二姐够可怜的,下了班成天忙这大家里的事,灰头土脸,都快成老太婆了。自己平时最不屑于家务琐事,可二姐准备陪父亲出国访问,总得有人接管。谁也没时间,人人都忙。自己也忙,而且她觉得比谁都忙。但说来说去还是她管。她当记者,时间上好像还比较自由。主要的一点,她现在也愿意管一段。只要是时间别太长。她要试试自己的管理才能——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兴奋。管理好这个家,不比管理好一个单位容易。
她已经想好了,要在这个家中来一场“改革”。
秋平端着煮好的(?)挂面低着头往外走,梁志祥领着玲玲跟在后面。
“让热洗的水吗,平平?”赵世芬问。
“还是问二姐吧。”平平说。
“不是你接管了吗?”
“我明天才接呢。”
“不让热我也热,热定了。”赵世芬把脸盆坐到火上。
夏平看了看她,咬了一下嘴唇:“你今天给小薇热点就热点吧,大人洗别热了。”
“我想热就热。”
“这不是我定的。”
“谁定的?”
“是我前天定的。”厨房门口有人威严地说。是一家之长的父亲黄公愚。
“谁定也不合理啊。”赵世芬吵架的高嗓门中添了对黄公愚才有的娇媚。在这个大家庭中,她特别注意博取公公的好感,“爸爸,您说,小薇她洗澡用凉水,还不得长一身痱子?”
“噢……那就取消这条规定吧——我决定了。”黄公愚说。他常常喜欢心血来潮做出种种决定,又常常朝令夕改取消这些决定。
赵世芬瞥了夏平一眼,把煤气开关一下拧大了。
第十一章
黄公愚从厨房回到屋里。这是个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心绪烦乱。彩色电视机开着,他在等着东方艺术协会前天召开大会的专题报道。
这个家实在乱得不成样子,一到晚上就像个马蜂窝。平常还稍好点,星期六、星期日,总要乱个乌烟瘴气。现在真是家不为家,国将不国——后面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过,可心里也是现成连着的。儿女们没有一个争气的,要学问没学问,要才气没才气,简直说不出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在那个年代说这话当然没道理,可现在要说这话就有点道理。近看家里,秋平、小华他们,就不如春平、立波他们——好赖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学历。而春平、立波他们,比起自己这一代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水平天壤之别。再看看现在的干部,青年的就明显不如中年的,一个个浮浮躁躁、狂妄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们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养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们这一代是打江山的。历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头一代最有本事?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国运衰颓下来。这可能不符合历史发展观,可事实就是这样嘛。看着现在就不如过去。二十年前,天安门上的国家领导人,那阵容堂堂皇皇,多像样、多气派?都是中国历史上一流的人物。现在,可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伟人。如果再把“文化大革命”前那些老三届中学生换上来,中国岂不乱成一锅粥了?看这灯红酒绿的叫什么晚会(电视中正播映着文艺界一个联欢晚会)?一桌一桌围坐着,又吃又喝又点节目,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态百出。这叫京剧清唱?字不正,腔不圆,荒腔走板,什么水平?现在这些京剧演员比起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那一辈人来不知相差多少倍。这也叫相声?简直是耍贫嘴。连点幽默劲儿都没有。比侯宝林、郭启儒那些老演员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转,尽是些低级趣味的噱头,说捧逗唱没点真功夫。再看这些唱歌的,手拿麦克风,忸怩作态,咿咿呀呀,简直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纯粹是展览她们的脸蛋和时髦打扮,和过去的声乐家们相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一直等待的节目开始了。他立刻在沙发上坐下,摩挲着茶杯,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镜头。他坐的姿势虽然很从容大度,像个领导人物,可他浑身的肌肉却有些紧张。茶杯在他手下磨擦着玻璃板转动着,手心也出汗了。他太关心这则报道了。
对东方艺术协会大会的报道就这么低规格,这么轻描淡写?前天,民间说唱艺术协会的大会,报道规格就比这高。它的协会主席论级别比自己还低两级呢。这像话吗?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