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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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华还在台灯下坐着。他在备星期一的课。他左手撑着额头,钢笔在本上刷刷刷疾书着,填满一行又一行空格。他不愿眼前出现空格。他不停地去填补它。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用错本子了,停住笔,哗嚓嚓把写下的几页都撕下来,然后换本重写。写完了,他不知道还应该找点什么干。他慢慢转过头。双人床上,赵世芬睡得正香。靠这边留着一条空儿,是他睡觉的位置。
这是他的妻子?他常常怀疑这个现实,怀疑自己当丈夫的权力。
她在睡梦中仍显得漂亮。此时侧躺着,脸颊压着披开的黑发,穿着无袖白背心白短裤,腰间裹着一条小毛巾被,裸露着丰腴的胳膊和大腿。那姿势显得她很美,也显得她很舒服。她脸上还隐隐浮着一丝微笑,梦中的微笑。笑什么?当然不是冲他笑的,大概是冲那些风度优雅的舞伴笑的。
她也曾冲他这样笑过。那是七年前,他们在陕西宜川地区的一个小工厂。有一天,她突然来找他借书,在他脏乱的单身宿舍里站着,冲他这样妩媚地笑着,而后又接连几次来,一次比一次更妩媚,含意是明显的。当时,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在厂里漂亮得引人注目,不少男人死盯着她,而他自己长得不好看。面对她的亲热,他绝不敢头脑发热。他知道她出身不好,而且知道她若不是和负责招工的干部搞了点暧昧,招工进厂轮不上她。还知道她为调工种,和劳资科的头儿也有点那个。至于到什么程度,就传说不一了。她进厂后还和不止一个人谈过恋爱。
这次爱上自己什么了?爱自己的出身?爱自己老高三的文化程度?爱他已经重新工作的高干父亲?爱他有可能调回北京?他清醒而且警觉。他对这样的女人是有惕怵的。然而,她的热情,她的妩媚,她的楚楚动人的美貌,都远不是他能抵挡的。
他们第二年结婚了。又过了两年,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调回了北京。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妻子身上。她在睡梦中伸手搔了搔脖颈,然后稍稍转动了一下身体,张开手,有那么点仰睡了。她的胸部在微微一起一伏,隆起的乳房在背心下波动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着。他感到一阵冲动掠过身体,那是有些自卑的身体。
他站起来,到脸盆架旁边洗脸。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她了,她不让。
他一边洗脸一边还感到身体内微微搏动和扩散的冲动。他胸中突然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厌恶。那是对自己的厌恶,也是对她的厌恶。他厌恶自己这样委曲求全的懦弱,没有男人气。他厌恶她的轻浮,厌恶她的放荡,厌恶她的浅薄,厌恶她的凶悍,厌恶她的自私,厌恶她的市侩气。他感到浑身很热。他脱下背心,站在立柜的穿衣镜前擦着身子,他看到自己很矮的个子,很宽很短的上身,平板难看的胸部,一根根肋条,还有难看的脸。他一边擦着,一边呆呆地看着,动作也迟滞下来。那抬起胳膊擦拭腋下的动作多蠢,多令人生厌啊。他咬了咬牙,转身去洗脚。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洗着。
他准备躺下了。赵世芬的一只手臂张开放在他的睡位上。他仇恨地看了看它,然后拿起她的手臂轻轻放到她身边。她的手臂烫热柔软。又有一丝冲动从他体内掠过,同时便又感到对自己、对她的厌恶。他在她旁边躺下了。
赵世芬的身体散发着烫热的气息,能听到她轻微的鼾声。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在舞厅外投来的厌恶目光。他胸中涌上一种强烈的仇恨和恼怒。“你离我远点。”“讨厌。”“不许你碰我。 ”……她那一次次的谩骂又都纷纷闪现出来。他又感到浑身发热。台灯还没关,略看上两页书,睡吧。
赵世芬翻了一下身,侧躺过来,把一只手放到了他胸上,把一条腿压到了他腿上。她那腿的重量,她的肌肤的柔软质感,它的烫热,一下使他呼吸急促起来。她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她身体的热力烘烤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看了看她的脸。凶悍的妻子在熟睡时只剩下妩媚的憨态。她的几根头发轻轻搔痒着他的脸。
他一动不敢动。就这样,他躺了好一会儿。
身体的接触也许是最单纯、最直接的接触。她放在他身上的烫热的手臂和腿,她均匀的呼吸,她烘围着他的热气,都融化着他,都使他体验着这个他曾经熟悉的女人的身体。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生过一个女儿。他全身的血液加快流动起来,那仇恨和厌恶感也似乎暂时消逝了。他现在只看到她在睡梦中美丽甚至可爱的脸。他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但他感到这样享受同妻子身体温存的卑下了。
他轻轻拿下了放在他胸上的她的手臂。他又伸手去托她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想把它放下去。然而,这腿的丰腴、弹性、光滑、烫热,与他手接触的面积、重量,都对他产生了远比那只手臂大得多的刺激。他的手微微颤抖,一个说不清几个月没碰过女人的冲动这次强烈地在体内勃起。他没有那么大力量一下把她的腿搬下去,也没有力量把手从她腿上拿开。她是他妻子吗?他是她丈夫吗?他们不是在一块儿生过孩子吗?她的妩媚的笑脸,她的冷蔑的目光,她刚刚分娩后的温顺恬静,她叉着腰的谩骂,她为他们调回北京的奔波,她的泼辣能干,她对女儿的精心料理,他们有过的热烈拥吻,他又宽又短的上身,他呆板难看的胸……他眼前纷叠着一片迷乱的镜头,他的自卑的身体在发热地打战。赵世芬在睡梦中撒娇地哼哼了一声,又往这儿翻转了一下,贴得他更近了,几乎搂着他。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似乎知觉了,温存回报地伸手搂住了他。他的压抑的冲动爆发了,他一下紧紧抱住她,狂热地吻着她,她闭着眼撒娇地半推半就地哼哼着。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睡梦中的妩媚从脸上消失了。她认出是卫华,左右转头看了看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里一下冒出怒火和厌恶。
“你起开。流氓,不要脸。”她用力把他往下掀。
他感到了自己的卑下。他简直觉得自己没脸,恨不能撕碎自己的脸。
但是,她的话语激怒了他。蓄之已久的忿恨羞恼爆发了,刚才的冲动变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狂暴。他使劲搂住她,使劲……
“你起开,流氓。”
两个人在床上拼命扭动着。孱弱的丈夫表现出来的从未有过的狂暴,让赵世芬有些恐惧,她躲着他的狂吻,拼命反抗着。她对卫华的厌恶,她在睡梦中对男性的渴望(那对象当然不是卫华了),她那经过熟睡所发酵了的女性本能,在这种拼命的反抗中被综合激发成一种病态的亢奋。她似乎没那么大劲儿了,在断断续续的谩骂中竟依从了他。
狂风暴雨过去了。卫华低着头坐在床头。
“把毛巾给我。”赵世芬没好气地吩咐道。
卫华不敢看她,伸手把毛巾递给她。赵世芬擦了擦,冷蔑地看了卫华一眼,把毛巾叭地扔在他身边,躺下身,背对着他睡了。
卫华垂着头,下巴几乎挨着胸,一动不动。他像廉价出卖了灵魂一样,连厌恶自己都没力量了。他只感到发冷,发热,发颤,发空,浑身麻木,整个身子在萎缩。
灯关了,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每到深夜,一天的忙碌接近尾声,春平就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电压不足了,唱机的转速越来越慢,动听的音乐失去和谐,在难听地变调,咿咿哇哇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有些滑稽。一个女运动员在海边林阴道上轻捷地长跑,大海原是蔚蓝发亮的,头发原是一跳一跳飘拂的,步子原是有弹性的。但是,下暴雨了,道路泥泞陷脚了,距离太长了,太没尽头了,她一脚一脚拔着跑不动了,最后连走也走不动了,踉跄地支撑着不要倒下,海的颜色也变成黯灰色的了……
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苦笑,赶走自己的幻觉。
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她不就是短跑运动员吗?还是高校二百米短跑纪录的保持者。她和曾立波就是在运动场上开始他们的爱情的。现在,她看了一下墙上的结婚照,又看了一下镜中自己疲惫憔悴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呢?”曾立波还在堆满建筑图纸的桌子上忙他的,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她说。
“是不是又累了?你身体不好,累了就早点睡吧。”曾立波随口说了一句,还在忙他的事。
春平又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弟妹的事已忙过一圈。大海、小海的作业已一本本看完,丈夫论文的已完成部分,她也帮助誊写完。可她今天该做的事远没有做完。她看了看缝纫机上堆的书籍资料,多得让她头疼。她要看的书还没看,要加班做的工作还没做。今天不做,明天一天更做不完。她还是在缝纫机前坐下了。
书,图纸,密麻麻的数字,眼前有些昏花,头有些晕,唱片越转越慢……暴雨泥泞中的女运动员越来越支撑不住…是不是又血压低?
敲门声,是小华。
“你怎么还没睡?”她打起精神笑了笑。
“姐,这是我给大海、小海买的运动衫,你看合适吗?”小华说。他刚才歇斯底里的暴躁似乎一点都看不见了,而且还含着对她的歉疚。小弟弟每次无理地发完脾气总是很后悔的。
“合适。你还挺会买东西的。”她把运动衫打开,举着一件件看了看,“你花这钱干什么?”她尽量显出一些高兴来。她知道弟弟心地善良,也知道他常常想报答她对他的关心。每当他用他三级工的拮据收入来做这种报答的表示时,她就感到极大不安,而且对小弟弟生出一些怜悯。
小华走了。
“你和小华说说,让大海和他一个房间睡行不行?”曾立波一边忙着,一边背对着妻子说道,“咱们四个人挤一间房,夏天实在太热。”
春平看了看屋里,没有回答。房间里确实太拥挤了,双人床搭出一块木板睡她和两个孩子,丈夫每晚就睡行军床。可是她不愿意去打扰小华。他上电大,本来心里就很烦乱了。
祁阿姨轻轻推开门,驼着背探进身子。
“阿姨,有事吗?”春平连忙站起来,她感到有些头晕,扶了一下缝纫机。
“你们有换下来格衣服哇?给我洗吧。”祁阿姨轻声说。
“阿姨,您早点睡吧,这么晚了。”
“我困得太早困不着,寻些事体做做。”
“没有要洗的。”春平笑了笑,推谢道。
祁阿姨今天怎么了?
她总算看完了今天预定要看的资料。两眼一片黏重昏花。她把缝纫机上的书籍纸张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大海、小海的衣服。行军床已经支开,丈夫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她支撑着一下一下慢慢洗着。洗洗又停停,用手腕慢慢压迫按摩着眉心和太阳穴。清醒点了,又一点一点地洗着。洗完了,坐着歇了歇,端着盆准备去院里水龙头冲涮。她一站起来就一阵晕眩,眼前一片发黑,几乎摔倒,手上的脸盆哐一声很重地蹾在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
“你怎么了?”曾立波从熟睡中惊醒。
她闭着眼,额头抵在手背上,微微喘着气。
“不舒服?”曾立波望着她问。
“没有。”
“累了?……累了就早点睡吧。”
她依然闭着眼,等头晕和心慌慢慢过去。她感到丈夫的目光正很关切地看着她。“波,我实在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丈夫沉默不语,只感到他的目光还在看着自己。
“你说我是怎么了,力量到极限了?以后怎么办呢?”她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丈夫依然沉默地看着她。
她感到丈夫就要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了;她的头、她的脖颈都感到了丈夫慢慢伸过来的手的暖热,准备委屈而温驯地接受这爱抚;猛然,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软弱,她睁开眼,抬头掠了一下头发,准备顺势搪开丈夫的手。
然而,她像冰冻一样凝结住了。丈夫早已背对着她睡着了。
屋里很静。眼前的情景像在梦幻中见到的一样,有些恍惚而陌生。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两滴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慢慢流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半是凄凉半是麻木地擦去眼泪,端着盆慢慢站了起来。
祁阿姨在院中央的水龙头旁,借着几个灯窗散射的微亮,在暗黑中用力搓洗着衣服。哗哧,哗哧,哗哧……一件衣服从这一头搓到那一头,再浸一浸洗衣粉水搓回这一头,再搓到那一头,再搓回这一头,再放到空盆里换一件,再接着洗。
三十年来,她就这样坐在院当中搓洗,一件又一件,春夏秋冬,不知搓平了几块搓板。七个孩子在她这搓洗中一个个长大了,慢慢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慢慢都会一进院门就对她尊敬地打招呼了,慢慢都会自己洗衣服了,慢慢都走出家门远去了,慢慢又都一个个回来了,慢慢都结婚生孩子了。而她是一点点老了。小孩都生小孩了,她还能不老吗?可她还要为黄家操持下去。她心甘情愿。她今夜更要多出点力,要不她困不着。这是她的家,这是她的归宿。哗哧,哗哧,哗哧……
“阿姨,您还没睡?”春平端着一脸盆衣服走过来。
“侬放下来,我来洗吧。”祁阿姨说。
“不,我洗吧。”春平放下盆,在水龙头旁蹲下涮着衣服。
“阿爹还没困。”祁阿姨边搓洗着说道。
春平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灯已经熄了,父亲卧室的灯还亮着。
客人早已经走了,遗嘱也已向夏平口述记录完了,深更半夜,该睡了,可他还不想睡。他在卧室里来回踱着,踱踱又在小沙发上坐下,坐坐又站起来踱。他为明天要采取的战略部署感到兴奋。谁说他老了?他的头发还没白,他的牙还没掉,他此刻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自己步子还很稳。他完全可以掌握一个协会(以至一个更大的单位)的权力与局势。如果他是古代武将的话,真可以拔剑挥舞一通。
谁说他老了?
他一下想到了战国时期郭开诋毁廉颇的典故。
他在书柜前站住,左寻右找,好半天抽出一本史书,找到了这一段:
赵使廉颇伐魏,取繁阳。孝成王薨,悼襄王立,使乐乘代颇。颇怒,攻之,遂出奔魏,魏不能用。赵师数困,王复思之,使视颇尚可用否。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颇见使者,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使者还报曰:“廉将军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王遂不召……
哼,郭开这样的小人古今皆有之。
他愤愤然合上书,又踱了踱,然后仰靠在沙发上。明天,召集的骨干们——都是他可以信任的——到齐后,他要很有力地讲一番话。他一句句想象着自己要说的话,那凛然的气势,那铿锵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在他身心激起亢奋。每当在想象中说到谴责魏炎的话时,他就感到解气痛快。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抑制不住要打手势的冲动,他几乎有些等不到明天了。他又眯上眼,想象着那些骨干们的表情反应。樊仁祥一定是目不转睛、毕恭毕敬地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