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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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气色很好,比我上次见您更健康了。”顾恒笑着说。他双手扶着沙发扶手,身体稍稍前倾。此刻他发现:一个人并不是在任何场合都有仰靠而坐的“权力”的。他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有趣。
“我主要是心宽,不管天下事。”成猛笑笑,很舒服地仰靠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徐徐地吐出烟说道。每当他说这种话时便感到一种富于幽默的享受。他身体着实很健康,头发基本是黑的,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现在提倡实事求是,您说自己不管天下事,这话可不算实事求是。”
成猛开怀笑了:“我确实管的很少。有那么一些同志在一线工作,我们不须多加干预,我也要讲点无为而治。”
“无为为了有为,您只是不做无用功而已。”
这话显然使成猛感到满意:“你的这句总结,对我可是最高嘉奖。我们几十年来做了多少无用功啊。”
“有的还是反作用功。”
“我有一条很明白、不昏:一个人,一个政党,不可以向历史索取不能得到的东西,否则是要头破血流的。”成猛伸手很有力地弹了弹烟灰,“做到从容大度、游刃有余是很不容易的。孔子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已是耄耋之年,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不逾矩了吧?活到这个岁数了嘛。”
“不是人人能按岁数做到的。三十而不立,四十而不能不惑,五十而不知天命,六十而不耳顺的有的是。都能做到六十而耳顺,我看咱们过去很多事情就不发昏、不胡来了。都能做到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那您可真是什么事都不用管了。”
成猛很舒心地笑了:“要努力做事,又不要做无用功,要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又要尊重客观实际,这是两条原则。”
“应该提倡这两条原则。”
“第一,不管在什么时候,一个政治家都应该保持自己的声音,而且要使自己的声音正确、准确、明确。第二,如果自己的声音暂时不起作用,那是条件还不成熟。你不必着急。着急是没有用的,不如去游泳,钓鱼,种菜,啊?条件一旦成熟了,那声音会被所有的人想起来的,会变成行动的。”成猛抽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气来,“所以,我有话就讲,讲完就完了,人们听不听我不管。”他又笑了,对自己的话补充道,“当然,有的话什么时候讲,早讲还是晚讲,要选择适当时机。”
“您讲得很深刻。”
“省里情况怎么样?”成猛垂下眼弹了弹烟灰,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眼问道。
顾恒又往前坐了坐,他知道正题开始了。成猛常常直截了当进入主题,而且是三言两语谈完主题。他是成猛的老部下,战争年代就跟随过他,深知这位老首长的作风。“总的情况还是很好的。”他说。
“哪有那么多‘很好’啊?”成猛不满地挥了一下手,“形势没那么好——没你们说的那样好,也没那么坏——不像另外一些人说的那么坏。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嗯……没有。”顾恒答道。他觉出来了:成猛今天约他来,并不想听他讲什么情况。
“给你两年时间,能不能把省里的工作安排就绪,做个了结?”
顾恒一时有些呆愣,他揣摸不透这是什么含义。
“两年内,把各方面工作再搞得出色点,然后把接班人物色好,把整个班子搞年轻一点,你就撤出来。有困难吗?”
顾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不是让他退居二线?“我想……”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
“我原想再用三至五年时间把……”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成猛的声音提高了,明显露出严厉和不满来。
“没困难。”顾恒答道。这是对这位老首长唯一能够做的回答。否则,无论你是沉默还是解释,他会再次提高声音问你“有困难吗”?
成猛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两年后,你准备到中央来。”
顾恒明白了,而且知道任何谦虚之辞都是不必要的。
“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就行了,从现在起多关心点全国的事情。”成猛说完很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脸上露出开朗的神色,“以后,你也要适当多研究点国际问题,啊?”
顾恒正准备答话,从里面走廊里走进来成猛的妻子萧觉,她是个苍白文弱的妇女。六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她动作有些迟滞地坐下,目光疑惧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顾恒,反复看个不停。
“他叫顾恒,”成猛走到她身边,像对小孩一样和蔼地对她解释道,“是我约请他来的,我和他谈谈工作。”
萧觉睁着眼似懂非懂地听着。
顾恒知道:萧觉在“文化大革命”的揪斗中神经受刺激失常了。现在每逢有人来家,她总不放心,总要守在成猛身边,生怕来人又要揪斗成猛。
“萧大姐,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小顾啊。”顾恒笑着对她大声说。
萧觉像没听懂似地眨着眼。
成猛又走回来在沙发上坐下,继续同顾恒谈话。
萧觉一直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不放心地一会儿看看成猛,一会儿看着顾恒。她观察着他们的神态,观察着两个人的关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看出了成猛的安然,也看出了顾恒的恭敬,她才放心地站起来,用完全像是正常人的声音,温和地说了一句:“你们坐吧。”便离开了客厅。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感到坐立不安。外面有大学生们的呐喊声,有人翻墙进来了,院门哐当被冲开了,一片冬冬冬的脚步声,屋里屋外一片嘈闹。又是他们来了。眼前现出人影,各种神态的眼睛晃来晃去,绿色的衣服,蓝色的衣服,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小书,红色的旗。耳朵嗡嗡嗡嗡轰响着,好像贴在耳朵上的收音机里的噪音。她站不稳,扶着椅子坐下来。她用双手捂着耳朵,惊惧地左右看着。报纸,黑体字的通栏大标题在眼前出现。又是报纸。一张比一张大。天一样大的报纸。横于天地间的大标题。大字报栏,一层层的大字报栏,人群像海洋,到处海潮汹涌。海潮中闪射着可怕的火光。海潮涌进体育场,黑压压的人头,口号声轰鸣,容纳不下了,体育场炸成了许多块。一块黑色巨大牛头在空中转动着遮住了太阳,一条断臂血淋淋地在天上横飞,残缺的半截身体躺在云中,巨大的面孔在痛苦地痉挛扭动着,黑色的、红色的碎块布满天空,有眼睛,有嘴巴,有手铐,有脚镣,有皮鞭,有喇叭筒,有女人的头发,有一截巨大的烟囱,有残断的蟒蛇……这些碎块转动着,又相互撕咬着,张开了黑色的大嘴。牛头咬住了断臂,喇叭筒咬住了人脸,人脸咬住了手铐,一道青色的闪电穿过它们,天上落下黑的雨,红的雨,淋在地上,升起了烟雾,地面已经烧焦了,一条巨大的蚂蝗也烧焦了,一动不动躺在一双草鞋旁,草鞋也焦了,一抖动,变成一摊灰……
自己在这乱纷纷的世界中干什么呢,在一张又一张地撕大字报。只要看见大字报上有成猛的名字,她就撕。不断地撕,皮鞭在她头上飞舞……
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发呆?成猛呢,还在客厅里?他会不会出事,自己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
成猛与顾恒谈古论今。
“关于国际问题,您觉得应该怎样研究呢?”顾恒问。
“从大的方面入手嘛。由大及小。每天研究一点,一两年就完全掌握了。这个世界不大,问题也并不复杂。我看不出有什么太复杂的地方。”成猛说道。
“因为您有战略眼光嘛。”
“战略眼光也不神秘,你一个省委书记没有战略眼光?一个军长没有战略眼光?有吧。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团长,也可能有战略眼光嘛。”
“是。”顾恒点头道。自己一贯研究“难眩以伪”,知道分寸,话再多就有奉承之嫌了。
“我现在确实感到这个世界不算大,”成猛还想继续发挥,“就那么大个地球,就那么几个算得上有力量的政治家,就像隔着一张会议桌嘛,你看得见我,我看得见你,各自有几下子,也都相互掂出来了嘛。”
“是。”
“几千年历史,现在看起来也不长了。原始社会,奴隶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就那么几个社会发展阶段嘛,就那么几十个朝代嘛,就那些数得上的大农民起义、大战争、大的变革嘛,还有就是那些数得上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诗人。”
“您认为中国历史上,哪些人物可以称得上伟大?”
“不超过一百个吧,孔子,孟子,老子,韩非子,庄子,墨子,孙子,陈胜,吴广,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朱元璋,李白,杜甫,屈原,白居易,唐僧玄奘,曹操,诸葛亮,祖冲之,张衡,蔡伦,李时珍,孙中山,毛泽东,这些都可以称为伟大人物吧。我这是随便列一些,不全。这一水准的都可以称之为伟大吧,还有,鲁迅。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都该算吧。”
“政治家中还有谁?”
“王安石,商鞅。”
“康熙、乾隆、汉武帝呢?他们都造成了盛世。”
“这就要看用什么标准衡量了。”
“武则天呢?慈禧呢?”
“我对她们印象很坏。当然,客观说,她们都是有本事的政治家。”
“您欣赏什么样的政治家呢?”
“总该对历史有所开创吧。我对那些守成的皇帝并不怎么欣赏。”
“那些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建树呢,还是因为他们的才能呢?”
“当然主要看建树,有时也看他们表现出来的才能。才能并不是和建树成正比的,首先是历史提供的条件,时势造英雄嘛。”
“那,您对自己的评价呢?”顾恒身子又往前倾了一些,尊敬地问。
“我?算不了什么。这一辈子能干的事情大致就这么几件了,不会再有更多的丰功伟绩。”
秘书安晋玉不知什么时候毫无声响地来了,他打开了客厅里的灯,客厅里一片明亮。“天太黑了,外面要下雨了。”他轻声说明道。外面已然是黑云密布,一片阴暗。
“叫军军进来吧。”成猛说。
“我叫过他了,他不进来。等会儿下开雨了,我再去叫他。”安晋玉说。
萧觉又目光疑惧地慢慢走进客厅,她的目光又转来转去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顾恒。
“没有来新客人,还是刚才的顾恒,我告诉过你了。”成猛又像对小孩讲话似地和蔼说道。萧觉站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顾恒。
“萧大姐。”顾恒亲切地招呼。
萧觉依然盯着他不动,顾恒只能微笑地看着她。
“你1966年被打倒了吗?”过了好一会儿,萧觉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地问道。
“被打倒了。”顾恒回答。
“是1966年就被打倒的?”
“是,1966年。”
萧觉似乎这才放心了,她慢慢转过身准备走,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了看顾恒。
“萧觉,”成猛站起来,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你该吃药了。”
外面亮起一道耀眼的闪电,响起震耳的雷声。
“快,叫军军进来。”成猛对安晋玉说。
窗外是一道道骇人的闪电,是狂风,是鞭打玻璃窗的暴雨,是雷声、风声、雨声,还有无数人的呼喊声。其中夹杂着军号声、枪炮声。
她独自在晦暗的卧室里坐着。闪电把窗外的天空割裂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跳跃着,畸变着,碎裂着,不合比例地相碰相拼着。一幅又一幅怪诞的画面在她眼前叠印着。
旧上海的大世界,被马队冲溃的学生游行队伍,从眼前过的马蹄,满地的三角小旗,血泊,一条举向空中的手臂,漫天飞舞的警棍,黑沉沉的大门,阴森森的台阶,一条铁链扭成“8”字形,黑暗的小阁楼,高楼,满天纸片,雷电,火车,小船,黑夜中的小路,纷纷乱乱的人影,黑魆魆的山脉,黑暗中一张脸,暗红的火花,谁的白牙齿,割裂黑夜的探照灯,几条扭曲的小路,跳跃不定的黎明,霞光,军号,宝塔,黄土山,被炮弹炸裂,小土院,破桌子,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人群,面对一只挥动的手臂,窑洞的门窗亮堂堂,下山的小土路,她低着头,并肩走着一个人,后面牵着马,路边一朵圆圆的野花,一株长长的狗尾草,她手中捏着手绢,马在河边饮水,河中有她的倒影,马头伸入水中,倒影抖动了,塔、山、马都抖碎了,一条蛇,蛇变成队伍,山像海涛涌过来,脚流血了,更高的山,更寒的山,更硬的山,她喘不过气来,满天炮火,横飞的血肉,遍地尸体,她看着厌恶的尸体,她看着难过的尸体,铺盖着山坡,黑色的闪电把一切又都割裂了。
这张画面她似乎看清了,山区,村落,土改,地主游街,插牌子枪毙,一个恶霸地主吊起来,周围是愤怒汹涌的人群,一张张扭歪的脸,火光涂上一片血红。
这张画又破碎了,变成布满天空的黑色巨块,黑色的牛头、狗头、蛇头,人的四肢、躯干,在空中张大嘴撕咬着。
“萧觉,你该吃药了。”谁的声音?外面的雷电基本平息了,只有雨还在哗哗地下,自己是该吃药了。
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然而,她拿着药,神经又控制不住了。这是什么药?是谁拿来的?她能放心吃吗?晦暗的房间角落里,到处是窥视的眼睛……
“她对1966年没被打倒的人都不相信。”目送萧觉的背影,成猛对顾恒说道。他目光凝视着一点停了一会儿,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冷峻:“‘文化大革命’否定一切,结果,它自己必遭彻底否定。”他的声音像是在做法庭上的宣判。
“是。”顾恒附和道,“这也是您在一生中所参与做的重大事情之一。”
“这一条大概是历史要记载下来的吧,功过千秋,让后人评说吧。”成猛略有些感慨地说,“小安,你坐吧,我和顾恒同志随便谈谈。”他对安晋玉温和地摆了摆手。安晋玉看了看窗外,谦谨地轻轻坐下了。外面的大雨还哗哗地下着。
“几千年的文明史很短,几十年的人生就更短暂了。”成猛又说道。
“你们的一生可以说是伟大的。”顾恒说道。
“伟大不伟大也由后人评定了。”成猛说,“刚才我不是讲过了:伟大不伟大首先是历史造成的,再伟大的人物也是由时势造出来的。”
“时势为一切人提供了机会,能不能做出伟大建树,还要看一个人的才能。”
“不,”成猛略摆了下手,“说彻底了,一个人的才能也是由他一生的处境、客观条件决定的。我回顾过自己的一生。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政治活跃的湖南,如果小时候不是遇到那样一个私塾老师——他对我影响很大——如果不是包办婚姻逼得我离家出走,如果不是在一些人资助下去西方留学,总之,如果没有这许多客观条件,有的看来似乎完全是偶然条件,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不会站在今天的位置上。你想过你的人生没有啊?其实,在一生中几十个、几百个环节上,只要有一个环节性条件——即使是偶然的条件——变化一下,你就不会成为今天的你了。”
“是这样。”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