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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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也还是闷热,抖两下衬衫,胸前腋下的汗倒蒸发出一丝凉意。腹部的脂肪沉甸甸的,像半袋白面,实在是个负担,屁股也重得一坐下就难以站起来。真要加强锻炼了,要节制饮食了,要不,慵慵怠怠,身体胖起来,精神小下去,难免要未老先衰了。缓缓的山坡,不宽的蜿蜒下山的路,琉璃屋顶,朱红色围墙,围墙外无轨电车的呜呜声,山下小孩的呼叫声,天上正在熄灭的晚霞,安安谧谧,闪闪烁烁。……整个城市像个白瓷茶杯,烟霭蒙蒙的天空像茶杯上冒出的蒸气。
黄平平把情况说明了。这是对他刚才讲话的注释,这个注释未免来得太“及时”了。事情不是很简单,一切走着看吧。想方设法地化解危机,不是此刻的事情。现在,他应该有的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表现:“请朋友们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各种思想准备。”他略一停顿,然后笑笑,似乎从阴沉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现在,我建议咱们继续讨论,而且,还应适当谈谈对未来的展望。”
这就是他要讲的话。越含蓄、越克制越好。
他建议展望未来。
山脚下。一进景山公园大门,在迎面那座两层的倚望楼前是一块坦平的水泥地面的空场。中间是大花坛,四面有树,有左右通向公园深处的大路,有几大盆棕榈。这里游人较多,孩子们在拍着手蹦跳地游戏着,在倚望楼前宽台阶上两条光滑的石头斜面上滑滑梯,老人们坐在台阶上笑眯眯地摇着蒲扇,母亲们推着吱吱嘎嘎的婴儿车徜徉着。夏日的傍晚,景山公园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一对青年人相依着站在景山公园游览指示图前,男的断断续续地轻声念着文字说明:“景山公园位于北京的中轴线上,面积二十三公顷,经历元、明、清三代,一直是封建帝王的御园。这里高耸的山峰、美丽的园林,形成了一座紫禁城天然屏障。景山约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修紫禁城时利用修城渣土和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成这座大的山峰,山高43米,当时把它当做‘镇山’,清顺治十二年(1655)改名景山,站在山顶上可眺望全城……”
一个略有些秃顶的白发老人牵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缓缓散步。老人在给孩子讲北京的传说故事。
北京叫八臂哪吒城。为什么?相传燕王建北京时,委派大军师刘伯温、二军师姚广孝设计北京城图。眼看期限还剩一天,他们还没谱。这一天,他们两个人在不同地方同时看见一个头梳小髻髻、一身红袄红裤的小男孩在前面走,那红袄像一件荷叶边的披肩,肩膀两边浮镶着软绸子边,在风中飘着,像是几条臂膀。他们一看,这不是八臂哪吒吗?赶紧就追。可他们追多快,红孩儿就走多快,只听见一句:“照我画,不就成了吗?”说完红孩儿就没踪影了。刘伯温和姚广孝便都不约而同画出了八臂哪吒城图。中间正阳门是哪吒头,正阳门东的崇文门、东便门和东面城的朝阳门、东直门是哪吒这半边身子和四臂;正阳门西的宣武门、西便门和西面城的阜成门、西直门是哪吒那半边身子和四臂;北面城的德胜门、安定门就是双脚;皇城就是五脏……
“哪吒现在哪儿呀,爷爷?”小男孩问。
“现在?他变成咱们北京城了啊。”老人笑了。
“哪吒变成北京了?……”小孩天真地喃喃着。他抬起头,远远地看见了万春亭,“爷爷,那些人干啥呢?”
“哪些人?”老人翘首仰望着,绿树堆簇的景山顶上天空灰蓝,最后一抹霞光映染着万春亭,许多年轻人在那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可能商量着再画一张北京城图吧?”他慈祥地回答。
他们这群人对未来的展望向来不是空洞的、幻想型的。他们不是幼稚的中学生,不是浪漫的诗人,不是平庸的说教者。他们的展望要求有货真价实的预见力。历史是不可抗拒的,有时是残酷无情的。新陈代谢,老死新生,几千年的主题。该灭者必灭,该生者必生;该衰者必衰,该荣者必荣。夜过去就是昼。不可逆转。我们蔑视死亡、衰败、没落,甚至蔑视痛苦。今天的太阳落山了,明天的太阳还将升起。我们就是太阳,我们就是要照耀世界。该发生的悲剧就让它发生,我们对它没有悲悯。该上演的伟大新剧就让它有声有色地开始。我们不会为那些被淘汰者的呻吟犹豫半步。
知道龙的图腾吗?龙综合了各种动物的特征,最后成为中国最主要的图腾是因为什么?知道龙能腾天入海、神通广大、活力无穷吗?
盘着山脚的路旁有一棵桠桠杈杈的枯死老树,在它根部附近挺立出一棵嫩绿俊拔的小树。孙子站住了,看着它们。他天性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问:“爷爷,这棵树怎么死了?”
老人也站住了:“它老了,就该死了。你没有看见旁边的小树已经长起来了?它得给小树让地方呀。”
小孙孙看着,又仰头天真无邪地问爷爷:“那我长大了,你就会死了吗?”
老人怔愣了一下,看了小孙孙一会儿,慈祥地笑了:“是,不过要等你长大了。要不,现在谁给你讲故事啊?”他抚摸着小孙孙的头,“你愿意长大吗?”
小孙孙看着爷爷犹豫着,思索着,最后点了点头:“我长大了,想开着摩托车,嘟嘟到处跑。”
“嗯……”老人凝视着那棵枯死的老树和旁边挺立的小树。
“爷爷,你看,亭子上没人了。”
在暮色已张开灰蓝色薄纱的天空中,空无一人的万春亭寂寥孤独地默立着。
第二十九章
李向南和林虹沿着景山山脚的小路缓缓走着。讨论会是如何散的,人们是如何说笑着纷纷下山的,李向南是如何与黄平平简单交谈了几句又和小莉分手的,这些情景都如烟一般流过去了。天越来越暗了,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轮廓在黑暗中洇开了,两个人的心境也有些模糊。刚才万春亭上讨论会的情景,昨天晚上北京站的情景,一夜一昼来的情景,以及十几年前的情景,都浮光掠影地在眼前闪过着。
一个老人的慈祥的声音在身后隐隐绰绰地响着,他在娓娓动听地讲述着北京的传说:北海的传说;芦沟桥的传说;高亮赶水的故事;长城和孟姜女;玉泉山的天罗和地井……他俩站住,回过头,不见人,声音也似乎没有了。他们诧异地相互看了看,又朝后望了望,接着往前走。那慈祥老人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来,声音很近,又显得很遥远,像是远古飘来的声音。
两个人又一次站住,朝后面望了望。
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谛听,又听不见那声音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着,昏暗的景山公园里,一种空寂而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他们又慢慢往前走,那声音似乎还在身后隐隐约约地响着。他们不再朝后看。
李向南进入了自己的讲话意识:“林虹,还记得我在古陵时说过的两句话吗?”
“记得。”
“明白我指的是哪两句话吗?”李向南显出一丝惊讶。
“要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就首先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你一定要改变我的生活。”林虹平静地、甚至是平淡地复述了李向南说过的这两句话。
“我是想……”
“你过高估计自己的力量了。倒是生活本身一天之间改变了我的处境。”林虹循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你的第一句话倒是挺对的:要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观念,首先要改变他的生活。”
“?……”
“我已经考虑好,准备接受邀请去演电影了。”
“演电影?”
“是范丹林的姐姐推荐的。今天下午,我已见过导演。”
“定下来了?”
林虹点点头。
李向南顿时沉默了。“那……你还帮助父亲整理遗稿吗?”半晌,他才问道。
“当然。至于怎么整理,还要看父亲遗稿的情况。”
林虹处境的骤然变化,使李向南在一瞬间感到一种难堪和不自在。在古陵时,他曾多次鼓励她振作起来,现在看来显得有些多余。他原想同情帮助一个弱者,但人家并不弱。他感受到一点失落。
失落了什么呢?
林虹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双手理着朝后抖了下头发,好像要抖掉什么不快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原来过分自轻自贱了。这么多年来,我竟处在那样一种可悲的地位,我几乎看不见自己的价值了。甚至在你面前,我都扮演了一个如此可悲的角色。 我想起来厌恶透了。”
李向南慢慢站住了。
“我是厌恶我自己。”林虹解释道。
沉默片刻,李向南又慢慢朝前走。
“想起来觉得可笑,”林虹接着说道,“你一生都想改变命运,却徒劳无益;可有时候,一个具体条件的变化,就使你的命运整个改变了。你发现自己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好得多的生活,可以前居然想都不敢想。”她扭过头笑了笑,“你说对吗?”
“你回到北京,仅仅一个环境的变化,竟使你整个生活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确实不是我能帮助你完成的。”李向南神情有些阴沉地说。
“你是不是要给我讲唯物主义了?”林虹注意到了李向南的表情,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些刺伤他了?她说,“我能回北京,是因为我父亲的事情。我父亲的事情能有今天,是因为大的形势。所以,说到底是因为整个社会的变化,对吧?”
“应该是这样理解吧。”
“我感谢这个社会变化,希望它还变下去。”
一瞬间,李向南有些神思恍惚。
“你怎么了?”林虹问。
“没怎么,我挺高兴的。”李向南微微笑了笑,“确实为你高兴。”
“真的?”
“当然。谁也不能当别人的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李向南自嘲地说,“林虹,我想,现在我们可以真正郑重地谈一谈了。在这种情况下,你绝不会以为我是从同情出发了。”
“别谈了。”林虹垂下眼说道。
“你知道我要谈什么了?”
两个人沉默了,慢慢朝前走着。稀疏的路灯在他们的头上一盏盏移过,昏黄灯光把团团树影淡淡地投在地上。
“我的决心是明确的。”李向南说,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你的答复。”
林虹看着地面:“你在古陵时并没有下这个决心吧?”
“是。在古陵不能算真正下了决心。”
“仅仅一昼夜的时间,是什么使你下了决心?”林虹认真地问。
是什么呢?是因为现在的林虹在顷刻间闪耀出的光辉?在此之前,他不是始终未能这样明确地下过决心吗?
“今天,你不是始终和顾小莉在一起吗?”
“选择首先是否定。否定了该否定的,得到的就是肯定的。”李向南答道。 他眼前又闪现出小莉的形象,她穿着体操服站在他面前:“吻我一下吗?”她穿着咖啡色连衣裙,伸展着美丽的小腿仰躺在小船上;狂风暴雨中他和小莉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感情的诱惑经历过了,连最高峰都经历过了,往往就能一下子下决心摆脱它了吧。
“你否决了顾小莉?”林虹的声音中似乎含着一丝尖刻。
李向南顿时语塞了,他绷住嘴沉默了一会儿:“你这样说话,我觉得很刺耳。”
“可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
“……”
“你有选择的权利。可你们男人常常忘了:女人并不任凭你们选择,她们也在选择。”
“那我等待你的选择。”
“我在这一昼夜中也下了个决心。”林虹的声音变得温和了。
李向南默然等待着她讲下去。
“永远和你保持这样的友谊。”
“为什么?”
“因为你,也因为我。”
“我不明白。”
林虹沉默地走了两步,轻声解释道:“因为我们有过那样一段共同的过去。我要找一个和我从头开始生活的人。”
片刻沉默。
“范丹林那样的人吗?”
“这我还没想过。我只知道,我不能找一个常使我产生不安感的男人。我要找的是一个以我为骄傲、为幸福的男人。”
一对相拥的年轻恋人迎面擦肩而过。
“向南,当我下了这个决心后,我的感觉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最初是很痛苦……真的,可随后,我也有一种轻松感。”林虹的声音极为诚恳,“这说明我的选择还是对的。你不应该让我背着一个很大的心理包袱和你在一起,我们会相互折磨的。”
“林虹……”
“向南,”林虹温柔地挽住了李向南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别争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最宝贵的。”
“林虹,”李向南猛然站住,抓住林虹的双臂,“我们从头开始吧。”
“不,”林虹轻轻拿下李向南的手,“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你这样选择也不轻松。”
“人为什么要寻求轻松的抉择呢。”
“向南,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我们在一起,双方会不可避免地常常感到屈辱。屈辱感会把一切美好的感情都破坏殆尽的。”林虹停顿了一会儿。“你找顾小莉吧,她已经选择了你。”
“我不会选择她。”
“那就寻找新的目标吧。”
“不,我要坚持我的抉择。”李向南又站住了,“也许,我的选择并不轻松,也许,一想起自己的妻子过去所遭受的耻辱我就会咬牙,就会浑身哆嗦,就会感到屈辱。会的,我了解自己,我的有些观念是挺旧的。可我决心在痛苦中让自己的灵魂蜕几层皮。我要重新塑造自己。这个决心还不行吗?”
林虹在朦胧中凝视着李向南,她感到着自己感情的波动,感到了涌上来一股潮湿的柔情。此刻没有任何障碍能挡住他们。在她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人能像李向南这样占有如此重要的、唯一的位置。然而,她只是抬起手把李向南衬衫领子慢慢理了理:“别说了,向南,你常常具备很透彻的人生哲理感,可有时候,”她含着一丝伤感地笑了笑,“又很小家子气。”
“我没那么多大家子气。”
“我挺喜欢你有一点小家子气的。可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希望你有点大家子气。”林虹朝后抖了一下头发,声音开朗起来,“向南,不说这些了。”她挽着李向南的胳膊慢慢往前走,“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们在湖边的一次谈话吗?”
“我没有忘记。”过了好一会儿,李向南才阴沉地答道。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那时,我们还是中学生。咱们今天还像那样谈一次话,好吗?你愿意回答我的一系列问题吗?”林虹似乎兴致很高。
李向南依然沉默着。
“你不要这种样子,你不是一个强者吗?”
“好,开始吧,我奉陪。”
昏暗的空间越来越增加了黑色,好像有只巨大的手把墨一点点洇入空中。路灯显得更亮了一些。在路灯照不到的松柏浓密的地方,则显得有些黑糊糊了。这段路离公园大门不远,散步的人比较多了。当然,大多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