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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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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依着薛二胡闹哇……



另一个酒鬼陆德

  他的喊声嘶哑,吐出一口口浓而黏的血痰。走廊里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辆“热特”在窗外发出震耳的突突声。老鹞被一群人推出门去的那一刻,陆德把头转了过去,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他听见老鹞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刚才的叫喊,然后渐渐弱下去了。老鹞被拉上拖车前,突然跪在地上,冲着薛二家的那个方向,连着磕了三个头。  

  陆德后来听人说,老鹞到了场部后,提审中,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求领导免他一死,让他来养活薛二一家。他说活着比死更难,以活罪抵死罪,他也对得起薛二的在天之灵了。这个荒唐的请求,自然是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老鹞的死刑判决书下来时,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说,把他攒下的那500块钱,还有被褥衣物等全部家当,都留给薛二的家人。这些消息传到连队,那些坚持认为老鹞是图财害命的人,都不再吭声了。 
  很久以后,陆德到场部去办事,听人议论起老鹞的事。说他从县里的监狱被押解刑场时,按当地的惯例,有人递给他一碗酒。他盯着那碗酒看了一会,舔了舔嘴唇,然后把碗推开,转过了脸,头也不回地上了囚车。 
  很多年过去了,陆德早已离开了当年的农场。 
  返城后的陆德有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先是开车,后来提升为机关的办公室主任。他很快发现这个主任的工作,其实主要是陪各种各样的人吃饭。当然吃饭只是一种名义,实质性的任务是喝酒。陆德上任后的第一天,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有人给他敬酒的时候,他客气地声明自己滴酒不沾,对方再三坚持,他推辞不过,只得如实说明自己一喝白酒即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大家都正在情绪高涨之时,领导说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你喝一口我看看?领导将了陆德一军,陆德是没有退路了。迫于情势,他想今天是必得豁出去了——若是不喝下这口酒,让大家当场见证自己酒后的丑态,把他们都吓个半死,他这主任日后还怎么继续往下当呢。陆德横下一条心,抱定英勇就义的牺牲精神,接过那杯“酒鬼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问题就在陆德把酒喝下之后,他为众人描述的恐怖情景,并没有在他身上显现。他万分紧张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发作、倒地、昏厥等等,竟然踪影全无。他头不晕眼不花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如常泰然自若——这一天陆德的脸可真是丢大了,好端端的一个陆德,得了个当众撒谎不够仗义还欺骗领导的坏名声。 
  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更重要的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陆德从那时正式开始了他的饮酒生涯。陆德惊讶甚至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非但不是不善饮酒,而是酒量大得出奇,几乎百喝不醉,白酒对于他来说等同白水,喝得再多,去一趟厕所回来,就挥发完了。陆德因工作需要,几乎三天两头出入于各种饭局酒局,无论遇着怎样厉害的酒徒酒鬼酒仙酒圣,一概被他喝得落荒而逃。而且陆德酒德甚好,从不耍赖卖傻;平日说话不多,喝酒时也仍是不怎么说话。喝酒时满嘴豪言壮语甜言蜜语胡言乱语的那些人,在陆德看来都是不会喝酒的。喝酒就是喝酒,说那么多话,把酒精都故意散发出去了,还算什么喝酒呢。陆德喝酒的态度极其严肃认真,就像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久而久之,陆德在他的酒友中获得了良好的酒誉。若是哪一天他喝得身子都有些摇晃了,恰好夫人在场,在一边小声劝阻,或是用手掌捂住他的酒杯不让人再添,陆德就会横眉竖眼地对老婆大喝一声:躲开! 
  陆德曾对老婆说起过当年老鹞与薛二的事情。有一次他老婆生了气,就骂陆德肯定是被老鹞的魂灵附了体,所以才会在老鹞死后,变成了另一个酒鬼陆德。 
  但只有陆德自己知道,每回喝酒的时候,他其实一次又一次地在体验老鹞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对他说的那些话。喝酒真像上天么?哪怕就让他感受一次,也好了却了这番心思。 
  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老鹞说的那种快乐。


这个世上竟还有白罂粟

  我自幼见到的罂粟花都是红与紫的,却不知这个世上竟还有白罂粟。 
  一 
  十年前的冬天,快过春节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压得整个连队没有一条可通行的路。我是从雪窝里趟过去的,鬼哭狼嚎般的老北风把人的骨髓都吹凉了。我跌跌撞撞地爬上那白雪覆盖的高坡,如果不是出气口插着几束挂满白霜的高粱秸,你根本就无法找到这倒霉的菜窖。  

  “狮子头!”我爬下那嘎吱嘎吱的木梯子,冲着那黑咕隆咚的窖里头喊道。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使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狮子头!”我扯着嗓子喊。 
  没有人答应。整个菜窖没有一点儿声音。风在头顶的旷野上尖叫着,而这里,却寂静得如同一座墓地。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慢慢看见那狭长的地面上,堆放着的一排排整齐的大白菜。白菜显露着淡淡的绿色,散发着一种略带潮霉的气味。几盏昏暗的油灯发着微弱的光,照着木柱子的影子。我脊背上感到一阵阴森的凉意。 
  “狮子头!”我想起了我口袋里的电报。 
  过道那头,传来的响动,一个影子慢慢朝我走过来。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如果不是他的一双脚在移动,我真会以为自己大白天遇上了一具僵尸。他在离我不远的柱子下站住了,戴着一顶秃了毛的尖顶山羊皮帽,一双大棉上缠着绑腿;油亮的、肥大的棉裤,以及一件瘦小的旧棉袄裹着的弓起的背,使他的整个身子变成了一种十分奇怪的形状。他那黄瘦的脸、干枯的皮肤、瘪塌的嘴、僵硬的下巴,使人怀疑他是否具有生命。我无法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低头瞅着地上。 
  我的头皮不由倏地一麻,心里骂了一句: 
  “二劳改!” 
  “买脆(菜)?脆(菜)都是上好的……”他呐呐地说,依然没有抬头。 
  我听出来,这是个广东人。 
  “什么‘脆’不‘脆’,我找狮子头!”我嚷嚷着。 
  他微微抬起头,慌张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回转身,朝黑暗的过道走去。说实话,跟这么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呆在这四下无人的地下,真得有点儿胆量呢。这个农场的前身是个劳改农场,“文化大革命”中,刑满释放的就业人员,有些人老家在城市,不愿回去挨斗,就留了下来,在农场干着最苦最累或是技术性较强的活儿。我们管他们叫“二劳改”。 
  他提着马灯,在前面走着,犹如一个恍惚飘摇的影子。在这个影子里是否曾经有过灵魂呢?我想。即使有过,现在大概也早已死去了…… 
  他在菜窖的尽头停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把马灯略微举高了一点儿,仿佛害怕那微弱的光亮会照见自己的丑陋。 
  我听见了一阵肥猪酣睡似的呼噜声。在这与世隔绝的菜窖里,自然不怕妨碍了任何人,灯光照着地上的羊皮袄中裹着的一张胖圆的脸。 
  我用脚踢他。这个“狮子头”,没死没活地向连长请求来看菜窖,原来是这么个美差。让人家替他干活,他睡大觉。他学会雇工了;可雇工还得花钱呢! 
  他不情愿地坐起来,揉着红红的眼睛,是夜晚打扑克熬的。 
  “啥事?搅了我的好梦!”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和一封揉皱的信递给他。说实话,不到这种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是决不会找“狮子头”的。他是我初一时的同班同学,后来留了级,我初中快毕业时,他初一的期末考试才头一回及格。可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却“能耐”起来了,一夜之间戴上了手表,骑上了“飞鸽”。有一回还跟我夸耀“破四旧”时他亲手打死过一个地主婆。去年秋天我下乡到了这农场,人地生疏,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来个他,好夕也算个熟人。虽说他干活不咋的,又懒又贪,但比起那些耍嘴皮、搞小汇报整人的人,总还强那么一丁点儿。 
  我在他身下那羊皮袄里坐下来。刚要开口,听见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点儿的响声,好像是那老头在整理菜垛。 
  我有点儿不放心,努努嘴,说:“他……” 
  “没事,他敢么!”“狮子头”打了一下呵欠,晃晃乱蓬蓬的头发。 


阶级敌人

  我于是心急火燎地告诉他,我的表妹从桦川农村来信,说她的父亲在哈尔滨病重被送进医院,身边无人照顾,母亲去了干校,根本不让回家。她想请假回去,可身无分文。她刚刚下乡插队半年,分红才得了三块钱,实在没办法,才求我这个在农场挣工资的表哥。而我这个穷光蛋,这个月三十二元钱工资,扣除了十元钱的大衣费,又买了一顶棉帽子过冬,伙食费能否对付到下月开支还是个问题呢。  

  “狮子头”听着,忽然问:“她爸病了,她咋不向生产队借钱呢?” 
  我说:“她爸以前是公安局长,现在是‘牛鬼’。” 
  他又问:“她咋不向队上的同学借呢?” 
  “哪敢哪!谁一听这事儿都不敢借。我只能跟你实话实说,你不会去揭发吧?” 
  “狮子头”往嘴里塞着一片生白菜帮子,咔咔地咬着,懒洋洋地说:“那倒不会,咱一向够哥们儿意思,不过,这钱,可不好弄,要多少?” 
  “二十。” 
  他跳起来,往那铺着一层细沙的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说:“谁有那么多?开大银行啊?有点儿富余的,早变成老白干进了连长的肚子了……” 
  “狮子头,”我暗哑着嗓子,一副低声下气的可怜相,“我把那只半导体卖给你吧,虽说是自己装的……” 
  远远传来了收工的钟声,“狮子头”的耳朵真比猎犬还灵。他麻利地戴上簇新却很脏的棉帽,套上黄大衣,就拽我往窖口跑。 
  “今晚食堂吃包子,快!”他三脚两步登上了梯子。 
  “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我紧跟在他身后,忽然他鞋底掉下的一粒沙子迷了我的眼睛,疼得我眼泪也涌出来了,我只得停下。 
  这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接着,一双冷冰冰的手伸到我的脸颊上,很快翻开我的眼皮。那双手上有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好像是一片柔软的菜叶代替了手绢,沙子抹去了,眼睛不疼了。 
  我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泪水,看见我面前站着他——那个老头。他依然弯着腰,眼睛瞅着地下,好像他的腰从来不曾伸直过。我上了梯子,没有说谢谢。 
  “唔……唔……”他忽然发出了一种什么声音,古怪的,显然隐藏着一种焦虑,又不敢大声。 
  我回过头去看他,见他正斜着眼瞧我。 
  天哪,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好像一口深深地陷在沙漠中的枯井,干涩而荒寂。混浊的眼珠,像一潭枯井中的死水,这会儿却忽然闪出几丝善良、温和的光波。 
  我诧异了。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伸手到那油腻腻的衣襟里去掏着什么,一边呐呐地说: 
  “不要卖、卖半导体,留着听个歌儿,解解闷……你要钱,我,我借你……”他呐呐地说。 
  我愣住了,我为这突然降临的运气庆幸,表妹得救了! 
  他战战兢兢地把钱递过来,厚厚的一迭,是一块钱一张的,破旧而又肮脏,攥在他鸡爪似的手心里。 
  我刚要伸手去接。突然冷静下来。 
  “你要干什么?”我猛然大声喊道。那声音之严厉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可怕。“谁要你的臭钱?坏蛋,你做梦!快滚开!” 
  我气喘吁吁地爬出了菜窖,浑身激动得直打哆嗦,“狮子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你跟那老司头啰嗦些啥?”他随口问。 
  “没啥。” 
  “我听见了。”他狡黠地耸了耸鼻子。 
  我不作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怒火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你真傻。”“狮子头”回头说,吹着口哨。 
  “不,我这点儿聪明还是有的。”我回答他,“那老头是‘二劳改’,借了他的钱,他要是利用我去干坏事怎么办?不管怎么样,这种阶级敌人……” 
  “狮子头”突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你真没白拿中学里那么多一百分儿。阶级敌人?你以为个个都像书上写的、台上演的那样搞破坏、想复辟呀?!我怎么就没见着过?他凭白无故拉你去干坏事?他何苦来着!” 
  “这是他们的阶级本性……”我硬着头皮说。 
  “本性?啥叫本性?啥人不是顺着环境变?就说这老司头,就算他以前干过坏事,可现在,乖得像猫一样,要他多听话就多听话。我就是让他把我的尿喝下去他也绝不会说个不字。” 
  我有点儿恶心。 
  “连他自己也常说,这些年他接受改造,从鬼变成人了。要不是儿子下了乡,家里没人,他也早回广东老家去了。你呀,不借白不借,傻狍子。”他显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替你保密,谁也不会知道。你得明白,除了他,谁也不会借给你这二十块钱的……” 
  我俩分手时,星星出来了,雪地闪着幽蓝的寒光,天上地下都是冷冰冰的。


冷到骨髓冷到心里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姨父死了,表妹跪在他灵前哭…… 
  我出了一身汗,心怦怦乱跳。醒了,再没有睡着。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提心吊胆地溜出了宿舍。 
  我在通往菜窖的那条小路上等着他。“狮子头”说过,老司头每天要比他早上班两个小时,晚下班一个半小时。  

  西北风吹得我脸生疼,帽沿儿都挂了白霜。我决定接受“狮子头”的建议;这是我头一回听他的话。 
  老头终于来了,提着饭盆,弯着那永远直不起来的腰。 
  我忽然想逃开,逃得远远的。我明明憎恶他,却要利用这种憎恶去获得他的好处。我成了什么人! 
  他从我身旁擦边而过,目不斜视。他就要走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机会万一失去,也许永不再来,于是大喝一声:“站住!” 
  他机械地站住了,慢慢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吃惊。 
  “昨天……昨天的事……”我语无伦次了,心里压得慌,“你……还得把那……” 
  他听懂了,茫然点点头,却没有任何表示。他是在计较我昨天的态度吗?不,他的眼睛虽然暗淡无光,却是和善的。 
  “我……”他说。惶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我明白,他在踌躇,然而他还是伸出手到衣襟里去掏了,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揭去那张纸,把那叠钞票塞在我手里,喏喏地说:“原想寄给儿子的,先不寄了吧……” 
  我拿钱的手颤抖了一下,他还有儿子?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了。竟没有提一句让我什么时候归还他诸如此类的话。 
  那以后一连好几个月我没有看见过他。他上工的时候我们还没起床,他下工时我们早已上了炕。开冻化雪后,菜窖就扒晒了,剩下几根骷髅似的横梁。也不知他被调去干什么活了。表妹那里很少有信来,听说姨父的病是一点点见好了,姨妈也从干校回了城。那二十块钱,表妹的信上除了“收到”两字以外,连声谢谢都没有;我当然也不会再提。可是月复一月,竟然就抽不出钱去归还老司头。三十二元钱的工资,除了吃饭还要抽一口烟。我学会了抽烟,也能喝上二两老白干了,否则每天下了班有多无聊呢,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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