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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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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偶尔一回头,吓了一跳——“狮子头”正眼巴巴地盯着老司头手里的那只铁盒子,嘴都张大了。那眼睛里流露着贪婪、凶残的光,叫人毛骨悚然。


罂粟也可作药

  菜窖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听得见老司头的咳嗽声。月光照着这白色的高坡,活像一片墓地。不过老司头将从这里走出去了,去同他的儿子团聚。那是炎热的南方,没有冰雪也没有风霜。 
  “狮子头”突然问:  

  “你说,他这样的人死了,是不是同死一条狗差不多?”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听大伙吵吵巴火说菜窖里死了一个人,没人再敢去拿菜了。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腿也软软的,赶紧打听死者是谁;虽然我已想到了他。 
  “还有谁?老死(司)头子呗。都快归天的人了,还攒哪门子钱?叫人给抢了,定是不肯松手,才被打死的……” 
  人们议论着,毫无顾忌地谈笑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没有人同情他,真的,干吗要同情他呢……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归还给他的那笔小小的款子,使得他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凶手是我带去的,可是我能对谁来讲出这一切呢?我能证明自己无罪吗? 
  我回家探亲去了。在家一呆就是半年。第二年夏天,拿着姨父给我弄好的返城证明,去农场办户口。在镇上正好碰到了游斗抢劫杀人犯“狮子头”的刑车。“狮子头”一点儿没见瘦,他的目光无意同我相遇,慢慢把脸转过去了。然而他的表情仍是满不在乎。那空漠而抱屈的神情像是在问:“打死一个‘二劳改’,也算犯法?” 
  我办完关系离开连队的前一天,曾一个人悄悄到土坡上去了一次。我想到老司头的坟地去看看。可是哪像个坟?一个长起了青草的新土堆前面,连个木牌也没有。几只老鸹在松林上盘旋,凄厉地叫着,好像忠实地在为死者唱着哀歌。只有那漫坡如雪的白罂粟洁白纷繁一片,水一般柔顺的花瓣,在荒野上无声地摇曳…… 
  我自幼听人们说,罂粟是毒品;他们却不知,如用得适量,罂粟也可作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洁白的罂粟花,白得叫人心碎。我久久望着它们,默默无言,心里好似有一点儿什么在渐渐苏醒起来。


鸡 鸣

  城市明文规定不许养鸡,然而D的邻居,同住大院的K局长家,新近却偏偏养了一只小母鸡。这只母鸡乖张怪戾,身子小小,蛋却下得又大又勤;可它每次下完蛋却并不咯嗒咯嗒叫唤,而是一声不吭。索性不吭倒也罢了,偏偏它下蛋不叫却清早叫,每天天不亮时,它就像只大公鸡似的,支起脖子,面红耳赤地啼个不停。亢奋刺耳的声音磨擦着全院人的神经。而偏偏那只临时鸡笼就紧挨着D的窗户,它声嘶力竭地啼鸣时,好似就在D的枕边,对准他的耳膜活活地将他震醒,以后每隔十几分钟一次,将他从清晨的梦中猛然拽出,使他再也不能安睡。如此几天下来,D的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  

  D在报社当记者,就靠夜深人静时写稿,靠后半夜与早晨那一觉补气活命。自从K局长的母鸡到来,无所顾忌地取缔了他惟一的安宁与清静。他不由感到了一种安全的失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而导致他终日昏沉烦躁的竟然只是一只母鸡,这似乎令人不可思议。每当他听到那只貌似母鸡的畜牲在他窗下发出公鸡似的吼叫时,他总是毛骨悚然。 
  起初他以为这只鸡大概是因为K家过节食物太多吃不了而暂且养几天就会宰掉,不料一等十天过去,毫无动静。家人议论,听K家保姆说,这只鸡是别人送的礼物,刚送到家就下了一只蛋,其大无比,净重2两,以后每日一枚,所以K夫人实在舍不得宰杀。至于啼叫嘛,K局长夫人认为,都是老街坊,包涵包涵也就是了,何况早睡早起利于延年益寿,也是为大家着想…… 
  D在极度愤怒之中便想到了去控告K局长养鸡明知故犯违反公德侵害他人利益。白纸铺开后冷静一想,就算告了这只母鸡,令它命归黄泉,日后与K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相处?自己家里有个急事,还好意思让K局长家代传个电话什么的?万一今后有什么难处需求K局长帮忙,岂不是全完?何况这小院子“文革”前全是K局长一家人独住,如今分给他们几家平头百姓一间厢房,也该知足。一场官司打下来多年积攒的交情岂不全前功尽弃?D难道有地方搬走不成? 
  那么给晚报写封读者来信,批评或提醒一下K局长家这种目无群众的做法呢?信登出来他还会猜不到是谁写的?那么干脆在夜间往笼子里投些“敌敌畏”把鸡毒死算了——这样会涉嫌几家领导互相积怨互相怀疑而且不太光明磊落。那么想办法却弄点生石灰米灌那只鸡把它弄成哑巴让它再也叫不出声音来,还照样下它的蛋,K家的人也不会发现——可是生石灰烧哑鸡喉咙会引起发炎,这样做未免太残忍而卑劣,不妥不妥,为一只母鸡得罪K局长总归犯不上…… 
  他设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又一个一个自我否决。他怕遭到家人反对甚至不敢流露自己的不满。天蒙蒙亮,当他被迫从极度困倦中惊醒再无法入睡时,他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仅仅是一只母鸡还是一头巨兽,他竟无法除掉一只妨碍了他折磨着他毁害着他的小小的鸡,他为自己感到悲哀。 
  终于在一个星期日的傍晚,他从集市买回一只肥胖的母鸡。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它放在一只帆布包里。他假装晾衣服走到鸡窝旁边去,他再次确认自己买回的这只母鸡同笼中的母鸡羽毛花色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身子明显大了些。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将要成功。当天半夜,他蹑手蹑脚地把自己新买的母鸡放入笼中,又从笼内轻轻捉去了那只精怪的小母鸡。当下抱出院外,拧断脖子,扔进了垃圾箱。他怕自己如杀了这只鸡吃,弄不好喉咙里也会发出喔喔的啼叫。 
  第二在清晨院内果然恢复了安静。以后一连几日平安无事。K家终于发现这只鸡既不啼叫也不再下蛋,一日便悄悄杀了来吃。K家保姆在院子里杀鸡时笑嘻嘻地回禀K夫人说,这些日子鸡竟重了许多,想必是吃得太好长了油所以不再下蛋。K夫人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D终于夺回了他的早晨的梦。不过每次他想起买那只母鸡花的十几块钱总还是有点心疼。不久后他家在院里加盖一小屋,K局长还批给他一立方米平价木料。 


真 气

  近年来,气功盛行。究其因,恐怕是人们多年来气血积瘀,阴阳失调,皆须培育真气以疏通经脉,修复内伤外残,祛病延年。 
  H虽刚过而立之年,却感觉心力交瘁,常因世事烦躁不安。他平素好管闲事,见有不公便诉理力争,慷慨陈词,故多次冲撞同事,冒犯上司,郁郁而不得志。近日又因自己向公司提交的一项技术改造建议石沉大海不得回音,而思虑过度失眠耳鸣。便有友人带他去见一位气功师。  

  那位色泽神丰的气功师微眯双眼将他打量片刻,口中念念有词:气滞意乱神散精失,皆因邪气侵袭,元气损,中气弱,肾气虚,胃气淡,外撼六欲,内伤七情。上古之人,知其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不妄劳作,故能形与神俱、扶正祛邪…… 
  他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经友人“翻译”,明白自己除了修习气功外无可救药。一旦真气充盈,经络通畅,便能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得到濡养与恢复。他心想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一试。当即拜下师傅。那气功师便如此这般地面授H一套功法,并告知H两周后便可得气入境,得气的主要标志是:视而不见。 
  H自此每日早起骑车去附近公园练功。公园内树林间练功者人满为患。他只在湖边一松树下觅得一立锥之地。波光水影,清风地气,几天下来颇觉筋骨舒展。只是仍然感觉心神不定,杂念浮生。师傅所指点的得气状终未出现。 
  一日,H正睁大眼努力练习提肛缩肾吐气,忽见山坡上缓缓走来一个,手提竹编鸟笼,笼中两只画眉雀跃正欢。他定睛一看,见那人正是总经理老S,不由喜出望外,顾不得收气调息,快步迎上前去。平日找经理难上加难,不是开会便是出差,今日真是天赐良机,总算能当面询问总经理对他报告的意见了。 
  S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提着鸟笼而去。边走边补充说,他要赶去上班没有更多时间。 
  H觉得他近日修补的真气泄漏一空。然而,为了不对师傅食言,他强迫自己重新开始。一连坚持数日,功法熟练,却仍未入境。 
  所幸未过见日,听说S总经理已办理离休,由T副总经理接替工作。T副总经理一直养病在家,不知怎么突然反倒升了一级。 
  一日,H正在树下睁大眼努力练习小周天运气,忽听见身后草丛里传来之声。回身寻去,见一个正在地上用小棍掘一丛野生兰草,再细看那人竟是总经理老T。H不由喜出望外,顾不得收气调息,快步奔走过去。平日T总经理难寻,不是看病便是疗养,今日真是天赐良机,总算可以听到总经理对他建议的答复了。 
  T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携兰草而去。边走边补充说,他要赶去开会没有更多时间。 
  H觉得他连日滋养的精气消散殆尽。然而,为了强身健体,他只得重新开始。一连坚持数日,功法熟练,却仍不得入境。 
  所幸未过几日,听说T总经理因病住院,由V副总经理接替工作。V副总经理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就职演说铿锵激昂,H不由对其寄望甚高。 
  一日,H正在树下睁大眼努力练习意念传身,忽见湖堤边走来一人,手提湿淋淋泳裤,口哼小曲。H一看,竟是总经理老V,不由喜出望外。几步扑上前去,抓住V总经理之手,请他务必尽快作出技改决策。 
  V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甩着手里的泳裤而去。边走边补充说,他要赶飞机出差没有更多时间。 
  H怔在那里,一阵热血涌上脑顶,眼前金星闪烁,他扶住树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总算明白自己是永远不可能“恬淡虚无”,得气入境了。气功真正的神秘之处在于它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否则那些S总经理T总经理V总经理怎么会无师自通,各有一套养身调心的绝妙功法?  

  H一气之下便再也不练气功。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公司又换几任领导,他竟木然不觉。常将D经理称为V经理,将O经理称为Q经理,似乎在他看来,这些不知从哪里派来的官员都如出一辙。朋友以为他视力发生问题,带他去见那位气功师,气功师眯眼打量他片刻,双手抱拳恭喜他日下已得气,因为他已做到了视而不见。


包 子

  B有个毛病,就是非常容易饿。明明吃得很饱,一转眼就不分场合,不由自主地饿起来。饿得他腮帮直冒酸水,浑身上下空荡荡,透心透肺地难受。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落下这病根的,也许是三年困难时期,也许是上山下乡……但他顾不得想这么多,每当他的饥饿症发作时,他便不顾一切地冲出办公楼,到街上拐角的一家铺子去买包子吃。  

  铺子名曰“老正兴”,是这城里最有名气的包子权威。他记得自己还在上小学时,就常让妈妈打发到这里来买包子,那时的包子品种花样多,什么牛肉萝卜丝包、羊肉葱花包、鲜肉包、青菜蘑菇笋丁香油素菜包、猪油豆沙包、枣泥芝麻白糖包……还有烧卖、锅贴什么的,门口总有人在排着队。离老远,他就让那一阵阵的香味引得垂涎欲滴。包子价廉物美,三个包子一碗白粥,饭菜都有了。他从小吃惯了“老正兴”,对“老正兴”有一种生命攸关的依赖感。饿病发作时,非“老正兴”包子不能填饱解饥。久而久之,“老正兴”包子对于他来说,除了食物外,还多了一层药的意思。 
  然而最后一个时期,他渐渐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吃完了“老正兴”包子后极短的时间内,他仍然又变得饥肠辘辘。他曾试着再买两只吃下去,结果依旧。他又恢复到以前那种透心透肺空荡荡的状态,使他终日坐立不安,痛苦难言。 
  他在短暂的平静中尽可能清醒地对自己的病态作了分析。他曾说服自己尝试再加倍服用几只包子,但他一想到“老正兴”三个字竟然一阵恶心。这个极其反常的现象使他脑中迸出一线灵感,他突然想:莫非是因为“老正兴”包子本身出了毛病么?他实在很有必要对包子进行一番考察。 
  其实自从20年前包子店被取缔、近些年又重新开张以来,包子早没有那么多品种了,如今根本不挂牌,只有一种猪肉白菜包,天天月月年年如此,爱买不买,另无选择。然而来买它的人依然排队,包括他自己在内。好像即便连这猪肉白菜包都没有的话,还有一块百十年的“老正兴”招牌可以给人安慰和满足。 
  悟到这一点使得他第一次对这种所谓“中国式快餐”产生了某种不信任。他想起从电影上看到的外国汉堡包,中间夹的牛肉、鱼肉、鸡肉饼,当着顾客的面放进去,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加热,货真价实。而包子馅儿却得咬上一口方知究竟,等你尝出是什么味道,却是再也不能更换的了。 
  他怅怅然。想不到一只小小的包子竟如此富于神秘感,发明包子的祖先可佩可叹。 
  那一刻他突然肠胃痉挛,腹腔大鸣,赶紧慌慌张张冲出大楼跑至街角,却见“老正兴”店铺一夜之间已荡然无存,改换一家服装店正待开张。而店家四周,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着一屉屉热气腾腾的东西大声吆喝:快来买“老正兴”包子!他随着吆喝声团团转圈,望着那一堆堆白生生的包子,竟不知该买哪家才是正宗的“老正兴”,所有的卖主都拍胸脯担保说自己才是真正的“老正兴”! 
  他在焦急与饥饿中抓起一只包子来看,包子包得严严实实,只在褶折顶心有一个凹孔,他想通过这小孔往里窥探一番,但看了半天才知道那凹孔只是一个摆设,馅子是不露头的。 
  情急之中他顾不得许多,对准包子狠狠咬下一口,他惊讶地发现那包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片非红非黑的酱油渍和几点非菜非肉的什么。他心想“老正兴”包子决非如此;又一想,其实他吃了多年“老正兴”包子,从来并不知道正宗的“老正兴”包子应是什么样子。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包子馅儿。 
  从此以后他决不再吃任何带皮带壳带瓤带馅的东西。他觉得一切包起来的东西都是十分可疑的。他希望选择一种由表及里透明磊落的食物。但他一直未能如愿。饿得奄奄一息时,他将就尝试了油炸土豆片。奇怪的是,自从他把油炸土豆片带在身上,不到吃饭时间,他再没有饿过。


漆 匠

  C刚回城时,因知青劳力市场供大于求,一时找不到工作。苦待多日,终无机会,一天突发奇想,记起自己在乡下学过几日木匠,便将父母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了礼品,托人弄到一张执照,从此走街串巷,干起了收购旧家具的营生。  

  他将低价购入的破旧家具敲打一翻,以铁打、木楔加固缝隙使其不再摇晃,然后用刨子刨去家具表面的旧漆,刨得干干净净几乎不留痕迹,再用粗砂纸将木器从头到脚砂磨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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