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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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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子说那是个钟点工,名叫来弟,从安徽来的,在北京20多年了。 
  老刘喜出望外地说,他在进行一项关于农民工的课题研究,正想搞些调查,是否可以和来弟聊几句呢? 
  梅子到厨房去和来弟说,让她休息一会儿,那个朋友想和她说说话。 
  来弟说我有什么说的啊,都是些没用的话,就干活还行。 
  老刘把来弟打量了一番,说你还真看不出是农村人,到底在城里年头长了。 
  来弟说,我这个人,生下来长得就白,城里人也有黑的呢。 
  老刘就问她,钟点工一小时的工资是多少,一个月下来,总共是多少? 
  来弟也不坐下,看了看墙上的钟,像是随时准备要走。匆匆回答说,如今一个小时是3块5毛钱,一次一般做4个小时,半天可以挣14块钱,一天是30块左右。如果晚上也做,大概可以挣到40块。 
  老刘惊讶地说,那一个月差不多就有一千多块了,比我还多呢。 
  来弟淡淡说,那还不算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呢,从这一家到那一家,路上的时间又不算在工钱里。还有公共汽车票,车票涨价了,一上车就是5毛钱,一天下来,还不得两三块呀。还要租房子住呢,一间房那么点大,就要500块600块的,说涨就涨,这两年就涨了三回了。还有回家的火车票钱,火车票一年年涨价,从北京坐到合肥,硬座票从19块涨到40几,再涨到100多,涨了好多倍了…… 
  梅子插话说:来弟,过年前你走时,我就说工资该加了,什么东西都涨,你们的工钱也该随行就市的。要不然,我从今天就给你按4块一小时算吧…… 
  来弟连连摆手,说梅老师今天先别着急,也不是你一家人,我得一家家都说好了,大家都没意见,再一块儿涨不晚,这样谁也说不出什么。有的人家嫌贵,我就不给他做了,不能一家一个价,那不公平。刚过一个年,正好重新开始,做事总有个道理,我们钟点工也一样…… 
  老刘长叹一声,说想不到如今的保姆也这么头头是道的。愣了一会儿,又问来弟每天从这家到那家,累计工作时间一共是多少个小时呢? 
  来弟问:什么叫——累计? 
  梅子说就是总共。来弟想了想,说从早上出门算起,总共16个小时还多些。 
  老刘感叹地搓着手,连声说,那你们太辛苦了太辛苦了,这……不符合劳动保护法…… 
  来弟的眼珠转了转,噗嗤一笑说:什么劳动保护,在外就靠自己保护自己。不好的人家,他要我干,我还不干那!挣钱哪有不辛苦的,要想舒服回家去呀。再说,我看梅老师,每天的工作时间,累计也和我差不多少…… 
  梅子也笑起来。 
  来弟抬头看了看表,扭头就想走,老刘叫住她,说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老刘的问题是:既然做钟点工那么辛苦,居无定所,食无定源,像来弟这样的“资深保姆”,如果有一家人愿意出高工资来聘请她,请她住在家里做固定的保姆,报酬和她每月做钟点的钱差不多,她愿不愿意干呢? 
  来弟有点兴奋地回答说:噢噢,真有这样的人家呢。我以前做过的一家人,男的不知干什么的,好像发了财,那女的一次在路上碰到我,还让我回去哩,开的就是你说的那个价。我怎么回去呀,我那么多主家,已经干了那么些年,一下子都辞了,家家都受影响。再说,我要是在她家干不长,不干了,怎么办?回头来找这边的主家,谁还要我?那不是把现在的主家都丢光了吗? 
  老刘说:那你可以尽量往长了干嘛…… 
  来弟想也不想,坚决地摇了摇头:那也不干! 
  老刘大惊,问她为什么不? 
  来弟不语,想了一会,说:我不愿住在人家里,像个佣人,受人管。我干钟点多自由啊,出一份力拿一份钱,干完了就走,谁也不烦谁。再说,我自己还有个家呢,再破再小,也是自己的家啊…… 
  来弟又看了一次表,脸上略略显出了焦急的神情。她扭头对着梅子说:我还得去干活,你们说你们的吧。 
  来弟走开后,梅子对老刘说:我发现,钟点工极少有重新回到人家家里去做全日保姆的。据我对来弟的了解,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来弟自从做了钟点工,早出晚归,开始产生了一种上班的自我认定。整天奔波虽然很累,但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在给人做保姆,而是一份——工作。 
  老刘茫然地点点头,又呐呐地问了几句,拿了资料便走了。 
  梅子想,老刘做的调查,也不过是一项工作而已,他能真正懂得来弟这样人的心思么?进城来做工的农民,其实心里都有很深的伤痛,那是城里人不容易知道也并不想知道的…… 
  梅子看看表,已近5点了。本打算在下午把论文的初稿拉出来,让老刘这一搅,今天的工作计划就乱了。梅子恼恨那些不尊重别人时间的人。



一天做16个小时

  17:00—— 
  来弟在厨房,开始擦洗油腻的炉台、水池和油烟机。 
  她想那个姓刘的老师问那些干什么呢?就算上了报纸,又有什么用?钟点工按钟点拿钱,一天做16个小时,是自己愿意。放着老家楼上楼下的新房不住,跑到城里来住大杂院,不是为了多多挣钱拿回家去,到城里来受这些罪? 
  电话铃响了,一连响了好几声,梅老师才去接。说话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灌进来弟的耳朵,她听出那电话像是梅老师的女儿从外地打来的。来弟在梅家几年,发现梅老师的女儿多半在下午这个钟点打电话来的。梅老师每次接女儿电话,总是听得多说得少,听着听着就哈哈大笑,倒好像那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双挠痒痒的小手…… 
  来弟想起自己每天晚上回到家,小孙女都已经睡着了;她早上出门时,小孙女还没醒来。一星期能见到小孙女一回醒着的样子,她哪怕就是张嘴打个哈欠,自己也忍不住笑得像个弥勒菩萨。 
  梅老师放了电话,到厨房来续茶水。 
  来弟和梅老师打趣说:女儿离得这么老远,想不想啊? 
  梅老师说:怎么不想啊,晚上做梦,没别的,都是她小时候的事儿…… 
  来弟觉得自己的魂灵一下子就从窗户里飞出去了,在城里一座座高楼的尖顶上游荡。魂灵轻得没有分量,像云彩一样任风吹着走。来弟喜欢刮北风,假如在刮西北风的冬天里,她的魂灵顺着风就飘到老家去了。她离开老家跑到城里来的时候,大的儿子7岁,小的女儿5岁,孩子长大之前,还没有跟她来北京的那些年里,她每天都像总是丢了魂灵一样,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来弟刚到北京那时,主家说她梦里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问她那是不是她的丈夫,她羞红了脸,说那是她儿子的名字。儿子9岁那年,有一次掉在门口的水塘里,差点没淹死。事情过去两年后,男人才写信告诉她。那已是她来北京的第4年,来弟从到北京做保姆,一咬牙4年没有回家。主家的饭桌上,那孩子总是东挑西捡的,今天不吃肉明天又不吃鱼。来弟想起自家的孩子,怕是连肉的滋味都忘了,心里一酸,抱着碗就躲到厨房里,眼泪啪啪掉在饭碗里,那饭粒都是咸的…… 
  那时隔上三五个月,男人会有一封信来,三言两语的,给她说一说孩子的事情。她看不懂信,每次都让主家上学的孩子给念。家里来过两三次信了,她便求主家的孩子,给她写一封回信。平日里攒了那么多想说的话,看着那孩子不耐烦的眼神,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在梦里想了一百回的话,就是让孩子好好念书。她想他们,想又有什么用?如果她不出来做事,两个孩子恐怕连学费都交不起,认不下字,又得像她一样做文盲,他们这一辈子还会有出头之日么?她这个做娘的,不要悔死么? 
  来弟认为自己鬓角上一丝丝隐隐的白头发,就是那些年想孩子想的。 
  到了儿子高中毕业,那年她回家过了年,就把儿子带来了北京。来弟去求她的主家,给儿子找一份儿事做。儿子先是在饭馆给人刷碗,又蹬过送货的三轮,替人换啤酒什么的,还在一家建筑包工队里挖过土方。儿子太老实,干的都是力气活。有一天,儿子说如今光有文化没有技术不行,把挣的钱都交了学费,去上什么电脑培训班。后来儿子就进了路边的一家店,在那里给人打电脑。来弟有一次特意绕道到儿子的店里去看他,见他两只手在一架机器上来回忙活,敲出嗒嗒嗒嗒的响声,比钟表的嘀嗒声还要快。就见桌上的电视里,噼哩啪啦地往上蹦字,像田坂里的蝌蚪一样密密麻麻,一会功夫,蝗虫似的飞起一大片。来弟看得发傻,欢喜得不行,心想自己到底是没白辛苦,儿子真是有出息了。儿子就在那店里认识了他后来的老婆,俩人一说都是安徽老乡,没几个月就定下了。来弟的儿媳妇是替人看摊卖衣服的,一个月挣得比来弟的儿子多好几百块,但她偏偏看上了来弟的儿子,说他脑子够用。 
  来弟的儿子结婚到现在,一直还跟来弟在一起过。一间房拉个帘隔两半,儿子媳妇睡里边。来弟和女儿睡外面。来弟有时在睡梦中听见那边的动静,翻个身把被子一拽捂上耳朵,心想若是让男人也来北京,这屋子可怎么个住法呢? 
  来弟的女儿士莲是初中毕业那年来的北京。女孩工作好找些,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来弟宁可一家人挤在一起,也死活不让女儿在饭馆里住。来弟认为那些进了城学坏的女孩,都是因为没有爹妈在一旁看管的缘故。 
  其实,来弟在乡下那个时候,要说生上三胎四胎也是可以的,顶多交点超生费就拉倒了。但来弟不愿意。来弟对男人说,就是十个八个我也生得出来,你能养得起么?你要让他们当文盲,我宁可断子绝孙的。男人就不再提生儿子的事。婆婆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把那双筷子敲在来弟脑壳上的…… 
  来弟,快到点了啊——梅老师去卫生间路过厨房门口,敲了敲玻璃喊道。梅老师每次都是这样提醒她的。 
  来弟看了看墙上的钟,还差12分钟到6点。她低头对了对自己的手表,发现梅老师家的这一只钟,慢了7分钟。 
  来弟觉得自己的魂灵忽然就从窗外飞了回来。她每次干活的时候总这样胡思乱想,可从来也不会耽误手里的活计。这些活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熟门熟路了,不用脑子也能干下来。钟上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转,就像是蒙眼的驴拉着磨,一圈一圈地顺着磨盘走,就把米碾成了米粉…… 
  来弟告诉梅老师那只钟慢了。梅老师笑笑说,我看,是你的表快了吧?



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18:00—— 
  梅子见来弟解了围裙,洗净了手,却不忙着要走的样子,赶紧对来弟说,这一周的工钱放在门口的小柜子上了。来弟却说:梅老师,我想借你家电话用用,我跟李家大娘说好了,她让我今天6点给她打电话的。 
  来弟打电话的时候,梅子在屋里听见她好像在说着有关租房子的事情。 
  过一会,来弟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叹道:我的妈呀,这么贵呵!这可叫人怎么活呀? 
  梅子出来送她,问她为了什么事。 
  来弟这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梅子,说这次她从老家回来的当天晚上,房东就限她们一周内搬家。他们全家磨破了嘴皮,说尽了好话,那房东就是两个字:没门。一个星期之内,上哪里去找现成的房子呢?全家6口人,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何况她去老家过年以前,刚刚交了两个月的房租,现在又不让住了,那两个月的钱都扔水里了不算,一搬家还得花钱。来弟做钟点的李家答应帮她去找房子,刚才在电话里答复她,说在六里桥有个大楼的地下室,16平方米,一个月800块。路远且不说,价钱比这大杂院要贵200块呢…… 
  梅子这才想起来弟今天来的时候,那付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心里有事。但来弟并不打算求助于自己,她大概知道梅子这样的大学老师是帮不了她什么忙的。 
  梅子便问来弟,那房东到底为什么要撵他们一家人走?是不是为了提价,故意找个理由,你不想搬就得加钱;或者是嫌他们家里人太多孩子哭闹;如果是那一个地区房子要拆迁,就必须早想办法了。 
  来弟气呼呼地回答:搬家搬家,我这七八年,搬过多少回家了,从来还没遇上这样的事呢——那房东说了,不是他有意难为我们,这回是上头的命令,为了维护首都的安全,这一片地区统统不允许住外地人。 
  梅子第一次听来弟使用“维护”和“首都”这样的言词,觉得新鲜;又想来弟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钟点工,也被迫纳入了城市的政治概念之中,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来弟委屈地抱怨说:我们又不是坏人,我们一家都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的老实人,要说三证齐全,我们家三个孩子,身份证、暂住证、做工证,一证都不少。就我还缺个做工证……可是谁来发给我呀?我不过是给人家里搞搞卫生的嘛……外地人怎么了,北京人全靠外地人服务呢…… 
  梅子说:来弟你先别着急,等我家老芦回来,我让他去想想办法…… 
  来弟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巴动了动,像是说了声谢谢,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天已经完全黑了

  19:00—— 
  来弟赶到周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周家夫妻俩白天全得上班,孩子上学,所以周家的钟点工,只能排在晚上。 
  这一家的活儿特别多,每次都没有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把活干完才算完事,然后按做的钟点结账。 
  来弟一早从家出来,只能带一顿午饭;遇上必须连着晚上一直干下去的那天,她的晚饭就没了着落。好几年中,来弟出了这家又进那家,时间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耽误不得,根本没有吃晚饭的功夫。她路过街上的小吃铺,闻着一阵阵冲鼻的香味,把口水咽了又咽,也舍不得掏钱给自己买上一个热包子充饥。来弟的这一顿晚饭,是一定要等到干完了活,回到自己家里去吃的。走出主家门的时候,来弟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像喝多了酒似的,腿也软头也晕身子也晃,等到回家端上碗,有时是10点多,有时是11点,人都已经饿空了,前心贴后背的,只剩下了两张皮,像一只瘪瘪的布口袋,倒进去两大碗饭,都看不见鼓起来。 
  来弟每次到周家时,周家已经吃完饭了。问来弟吃不吃,来弟总说吃过了。来弟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做钟点有规矩是不在主家吃饭的。 
  今天来弟真的是吃过晚饭了。来弟在路边上买了一个小小的烤白薯,花了一块一毛钱。那白薯好烫手,捧在怀里,像一个小火炉,吹在脸上的冷风都一下子变暖了。白薯的瓤很甜,烤得松脆焦黄的白薯皮边上挂的浆汁,有点像蜜糖。来弟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她能感觉到稀软粘稠的白薯浆,顺着她干渴的食管一直往空荡荡的胃里流下去,那个缩成一团的凉肚皮,顿时暖和地酥胀起来…… 
  来弟再不敢像以前那样不吃晚饭,空着肚子一直干到十一二点钟了。 
  春节回家前一个月的时候,来弟天天一到晚上就胃疼,像是有一根铁丝在一下一下扯着她胸口的肉,疼得她睡不着觉。那天来弟到梅老师家干活,胃突然就疼起来,疼得她一身冷汗,实在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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