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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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知道成吉思汗吗?至今后人谁也无法找到蒙古帝王的陵墓,因为他躺在一棵对剖开的大树干中,树干镂空,合上后用三圈金箍箍紧,最后深埋于地下,再让马群把土地踏平,那儿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牛锛在死前,对马嵘单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日后你替我娶了她吧,拜托了!
牛锛说出那句话时,刚满19岁。如今牛锛死了已有20年了。马嵘却始终没能娶她。
这不能怪马嵘不守信用、不忠人之托,或是没本事把她搞到手、或是压根儿没看上她等等。对于像杨泱那样的姑娘,当年连队几乎所有的男生,假如政策允许,都愿意为她决斗一次的。
问题出在杨泱本人。自从那件事情终于突然被牛锛揭秘以后,杨泱便不告而辞,从此销声匿迹。严格说,杨泱是在傅正连失踪两个月后,重又“露面”的那天夜里失踪的。女生们回忆说,杨泱半夜起来上厕所,好像就再没有回来过。
隆冬一月,茅楼冻得梆硬,一锤一个白点。杨泱不可能消失在粪池里。
那床印着粉红色牵牛花的被子还软软地摊开在她的铺位上。昏暗的灯光下,粉红与鹅黄相间的被面闪闪烁烁,搅和成一团迷雾。马嵘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把,被窝里已冷冰冰地没了热气。炕前木箱上的那只搪瓷口杯里,还留着半杯白开水。马嵘认识杨泱的杯子,那上头有“广阔天地”四个红字,一次让牛锛碰掉在地上,磕破了一块皮,那四个字中间就少了一个,变成了“广阔地”,没有天了。
马嵘呆望着那只杯子,忽而周身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这个失去的“天”字,同那件事情到底有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抑或是命运的某种暗示?怎么偏偏就没有了“天”呢?为什么不是没有“地”呢?假如没有“地”就好了,没有“地”,土地的地、草地的地、地方的地,如果没有那片“地”的话,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起码傅正连不会死、牛锛也不会死、杨泱当然也不会失踪了。
那是马嵘当年的想法。过了几年以后,马嵘才渐渐明白:有时候,一种人活着,那么另一种人便不得不去死。他们无法相容于同一片天空底下,就像牛锛和傅正连。人说天有九重,那是神话。人间的天空却太低太薄也太狭窄,狭窄到窒息时,人便只能沉入地下,入土为安了。
那一天,杨泱木箱上的小圆镜和蓝色塑料梳子,还有墙角上一双破旧的棉胶鞋,都依然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她离开时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就好像她随时都会回来,或者,像一个幽灵,伴着呼啸的朔风,将夜夜叩击连队宿舍的窗户。那些东西在三年后才被人收起来,送回江南的父母家中。此后整整20年,杨泱从所有的人视线中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杨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她的亲戚始终坚持着她在广阔天地以身殉职的说法,要求有关方面赔偿的官司打得旷日持久,却因无人能够证明她的死亡,至今无法终了。但杨泱似乎不想表明自己仍然活着,在不断升温的各种知青聚会知青名录知青联谊活动以及老三届的同学会上,杨泱从未露过哪怕一根眼睫毛。
同当年的傅正连相比,杨泱是一个真正的失踪者。20年中,马嵘为了寻找杨泱,几乎走遍大江南北。马嵘没有放过任何一种可能的线索,以便使杨泱重返人间,但皆以失败而告终。杨泱固执地失踪,意味着马嵘将继续他单身汉的生活。他不可能违反他和牛锛之间的生死誓盟。他至今仍活在人世,是牛锛用命换来的,而那条命只不过要求他娶了杨泱,代替哥们儿牛锛,一辈子不再让任何一个别人去爱杨泱而已。
那是马嵘和牛锛之间一个绝密的阴谋。在那么多年寻找杨泱的过程中,马嵘始终无法消除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但他不结婚并不说明他守身如玉或洁身自好。光棍马嵘也许比那些有家室的男人,过得更加滋润更加潇洒。马嵘自从有了钱以后,身边一直不缺女人。他照例寻找着失踪的杨泱,但那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泡妞或被妞泡。在他看来那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马嵘知道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次永远的失踪,便是另一次暂时失踪的代价。从一开始。从傅正连失踪的一开始,一切就已经被注定。只是马嵘计算出那代价的价格,花费了差不多20年时间。火车开动的那个时刻,马嵘想的是,他付出的那些代价,早晚总得有个“了”了的时候吧。
全连战士总结教训
指导员开始怀疑连长失踪,是在连长去团部开会的三个星期以后。
连长去参加的那个会议并不长,按说应该在一星期后回来。
但一星期又过了一星期,连长还是没有露面。就连电话都没打来过一个。以往连长外出,走到任何地方,都会从电话那头频频发来各种指示。但这次确是有点反常,连长自从走上通往公路的那条小道后,好像就从连队突然消失了。蛛丝马迹原本很明显,只是大家都放松了警惕。指导员后来痛心地回忆说。
那三个星期中,13连地界上方的天空格外晴朗、白云格外温柔,小河格外缠绵,庄稼格外招摇;牛锛和马嵘留意地观察过,全连的人,就连指导员本人,眉头都缓缓地舒展开来。人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深秋爽朗的空气,大声地谈笑,再不必左顾右盼,随着提防着连长从背后忽然出现。
起初的两个星期里,13连的战士们,几乎忘记了地球上还有连长那么个人。没有连长的日子过得很快很轻松。直到有一天,作为兼职文书的杨泱,在清晨被隔壁屋子杀猪一般的电话铃声吵醒,梦中那铃声让人心惊肉跳。
电话是从团部打来的,询问傅永杰同志是否已经回到了连队,为什么到现在还迟迟不向团部汇报上次会议的布置落实情况。话筒里遥远而嘶哑的嗓音十分严肃地质问说,已往13连对上级的指示总是一丝不苟,如今傅永杰的13连还想不想当典型了呢?
杨泱拿着话筒愣了一刻,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傅永杰其实就是傅正连本人,傅正连就是傅永杰。她很想对着话筒告诉对方,在13连没人管连长叫傅永杰,而是叫傅正连。原因很简单,连长姓傅,一开始大家就叫傅连长,傅连长听起来就是副连长,于是傅连长整日一脸乌云。有明白人,便及时改口叫正傅连长,正傅连长叫得太绕口,一含糊就变成征服连长,连长的眉头暴风雨即将来临。全连战士总结教训,经过反复练习,最后演化成傅正连三个字,不仅琅琅上口,而且含义准确,能够全面体现出连长的种姓以及职务。傅正连诞生后,就连傅永杰本人也十分满意。于是傅正连后来就全方位笼罩了13连全体。
不过杨泱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她嗯嗯答应着,慌慌张张放下了话筒。
她对指导员说,团里来电话,说连长早就该回了。
指导员说,那他去哪儿了呢?怪了怪了。
杨泱又说:让汇报呢,十天前,团里的会就开完了。
“……要是路上耽搁了呢?顺的话,得走两天,要是不顺呢?搭不上车什么的,还有公路,公路坏了?……”指导员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浓黑的胡茬里积满迟疑。迟疑在腮上徘徊了多时,忽而微妙地收敛了,闷着头走开去。
指导员不说,杨泱心里也猜到几分。指导员不说,是因为指导员不能说。不能说自然是因为傅正连的暂时失踪,多半具有某种不便声张的性质。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傅正连在自己连队都下得了手,出差在外,怎么就不会趁机打点野食充饥。指导员深知连长的这一嗜好,也许由于同病相怜、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宽容的指导员适时收敛起他的迟疑,准备给傅正连创造继续失踪下去的机会。
这些情况都是杨泱后来悄悄告诉给马嵘的。马嵘又转给牛锛。记得牛锛当时问了一句:“那杨泱呢?你看她急是不急?”
马嵘回答:“她急什么?她说傅正连要是永远不回来了,那才好呢!”
停一停,马嵘又补充:“杨泱还说,傅正连的胳膊上,是带着她扎的伤口走的,说不定是流血过多,死在半路上了。就怕他不死,又去祸害别的姑娘,还不如当初把他一刀扎死算了……”
马嵘记得当时牛锛的眼圈忽地一下子就红了。
第三个星期过去之后,指导员终于沉不住气了。
据说他让杨泱起草了一份电报,是拍往傅正连的安徽老家的。指导员亲自骑着自行车,到十几里地外的营部,拍出了那份电报。又过了一个星期,安徽那个什么县的回电来了,营部的邮递员送报来时,邮件摊了连部一炕,有人无意就把那份电报拆了,电文说,傅永杰根本就没有回老家探亲,家中也无人生病等等。
那份电报在连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等指导员赶来时,全连已一片纷纷扬扬。谁都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谁的嘴唇上都写着那两个字──13连连长傅永杰同志失踪了。真的失踪了。
傅正连失踪了。一个大活人、一个曾经趾高气扬、说一不二的大连长,忽然活活的,就不见了人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指导员无法继续藏匿隐瞒傅正连的失踪。在13连,那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指导员让杨泱往团部打了一份关于失踪的报告。于是,在傅正连失踪后的第五个星期,团部工作组正式进驻13连。
阶级报复
马嵘在后来许多年里反复回忆的是,从傅正连离开连队,到此人被发现失踪的整整一个多月期间,牛锛和自己始终表现正常。能吃能喝能拉能睡能干活能发言能批判能写信还能下棋打扑克。他和牛锛一次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几场阴冷的秋雨下过,地头冒出一层最后的青草。像是光头上长出稀稀落落的头发,若是扒拉扒拉,草丛里还能找出几个褐色的蘑菇也说不定。
傅正连的失踪,是70年代初轰动26团,以至后来波及整个农垦兵团的一件大事。
方圆几百里黑土地,除了彼此间相隔几十里路的小小连队,荒无人踪。
在连队营房的5里地外,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经过,通往更偏僻的连队。那条布满沟壑的公路,将与世隔绝的连队和附近的村落勉强连接起来。雨季来临时,公路隔上一段,便被一根长长的圆木卡子挡上,那是禁止通行的标志。那个季节,连队就像黑色海洋里的一座孤岛。
工作组夜以继日的初步调查,一团沼泽地的烂泥,陷进去没了顶,咕嘟咕嘟冒几个泡,连撮头发都看不见。
13连的知青们主动热心地提供线索说,傅正连每顿必喝老白干,临走的那天中午,还让食堂做了小灶。傅正连是洒足饭饱后独自一个人离开连队的。有人看见他走上了通往公路的小道,兴许就是傅正连自喝糊涂岔了道,误入了甸子,踩一个空,陷进沼泽里了呗。再说,甸子里有狼,白脸瘸腿的那种,记人仇。去年傅正连想弄张狼皮褥子,带人下过狼夹子,夹住过一只小狼,那老狼拖着夹板跑了,后来每到半夜常在连部四周嗥叫,也许就是那只老狼等在了路边,撕回去一张人皮褥子,报了它的私仇。还有,怎么就不能怀疑傅正连是跑到江那边儿、或是外蒙古去了呢?哪儿不能去?老毛子馋酒烟,他们缺的傅正连都不缺,正好拿去换媳妇也难说。傅正连亲口说过:老毛子娘们,乳房圆圆皮球,屁股大大的像个大列巴(面包),可暄乎了,要能摸上一摸,那是个什么滋味!
一派胡言!工作组的首长那几天失望得很愤怒。失望是由于这些所谓的线索毫无参考价值;愤怒是由于13连是建团以来,全团连续二年的先进典型──这些证词无论对傅正连本人、还是对团部都十分不利。
还有一种猜测认为,傅正连是在搭车去团部的路上,遇到了不测事件。比如他携带了某种贵重物品,遭到了盲流抢劫。此类事件在这一带虽然闻所未闻,也不能绝对排斥在外。于是工作组分兵两路,一路去负责查询那段时间里途经13连连部外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另一路检查了傅正连宿舍里的全部物品。
杨泱在工作组进驻的最初两周内,曾作为连队文书,协助工作组调查。她后来告诉过马嵘,傅正连留下的东西收藏得十分精心。果然有好几块崭新的手表、野兔皮獭子皮,还有成条的烟和关内才能买到的酒。她说工作组长很快便命令将这些物品查封起来,任何人不得翻看。后来就再三重申了工作组的纪律。纪律要求每个人都对傅正连未曾失踪的财物,守口如瓶。
两周后,杨泱突然被通知,去马圈小号接受隔离审查。
指导员脸色阴沉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时,鼻孔里一直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憋得他透不过气来。杨泱对指导员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她觉得这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会把她列为怀疑对象的。
就在那天晚上的全连大会上,工作组长宣布说:对公路车辆调查的结果证明,傅永杰同志根本就没有搭上任何一辆车,没有一辆过往车辆载过他;也就是说,傅永杰根本就没有离开13连,他是在13连的连区内失踪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将对13连所有涉嫌人员进行排队审查。
杨泱满不在乎地走进马圈隔壁的小黑屋时,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马嵘曾在这里被傅正连关过3天禁闭。只是因为马嵘对人说了,傅正连克扣知青伙食费一类的话。于是马嵘被几个干临时工的盲流绑在马圈的柱子上,挨了几十马鞭子,又冻了整整一夜。后来还是杨泱替他写了检讨书,送去交给傅正连的。
杨泱蹲了小号的那天夜里,隔壁的马群不断打着响鼻,马蹄焦躁地落地,重又提起,在干硬的地上敲打出得得的声音。杨泱觉得自己的思维已快被深夜的寒冷冻僵,她抱紧了自己,试图从那些马蹄声中,听出一种神秘的启示。朦胧中,黑暗的马棚屋顶似有一道微弱的月光划过──假如连长真的是从13连的地面上消失的,杨泱忽然明白,他的消失决不会是一次偶然。
天亮的时候,她听见马圈的门被打开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往隔壁的屋子踢踏过去了。从她身后的木板缝里,传来了马嵘粗声大气的喘息。
马嵘就是靠在墙根吸烟时,发现了自己同隔壁屋子中间的那个破洞的。缕缕烟灰顺着墙沿一道缝隙袅袅飘去,他蹲下身,在破洞那头望见了杨泱的一只眼睛。他喊了她一声,缝隙那边扑过来一阵杨泱嘴里哈出的热气。
马嵘对着洞口说,嘿我也来了,来给你作伴,别害怕。杨泱说,那不是我干的,你相信吗?马嵘说那当然,你干不了。杨泱又说,也不会是你干的。马嵘说,那可难说,如今全连的知青差不多都成了嫌疑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组根本不听知青们提供的那些材料,一味袒护傅正连,凡是被傅正连整过的人,都被认为有报复的动机。何况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就是阶级报复了。
对杨泱的审讯
在马嵘以后不断重复的记忆中,那是他和杨泱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一直希望能记起这次谈话更多的内容,但他的回忆中却充斥了马圈里浓重的马粪味。他只记得杨泱反复说,尽管她用水果刀把傅正连的胳膊扎伤了,那是他咎由自取,但她并没有真的杀害傅正连。
最后她忽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不过我知道是谁干的!”
马嵘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