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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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玛笑了起来。“他有个把肚子收回去的办法,”塞尔玛说。“谈话的时候就提气收腹。谈完了再让它松弛下来。”
塞尔玛大笑起来。
“这么说,他是个大肚皮了?”吉纳维芙笑着问。
“啊,是的,”塞尔玛笑着说。“不过不算太大。我的意思是,他只是把现有的那部分收回来。哦,亲爱的!”
“这个大肚皮律师!”吉纳维芙失笑着说。
两个姑娘在电车站笑得浑身抖动,连腰也直不起来。她们在淡紫色的灯光下相互碰撞着。有一两个男人停下脚步,手插在口袋里看了看,吐了口唾沫,然后继续走他们的路。两个姑娘依然大笑着。
这也许就是生活?在嘻嘻哈哈与相互触摸的影响之下,塞尔玛这样问自己。可是她立刻又觉得一阵烦恼,从笑得前俯后仰的吉纳维芙的双臂中抽出身,不再笑了。
“我打算在那儿找间房子,”她很有点粗暴地说,“或者找一套公寓,要嘛找个别的什么地方。我不能再在现在住的那儿住下去了。”
“我可不喜欢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吉纳维芙说。“你完全可能被哪个男人揍了,甚至杀了。”
“如果你非得和那个男人来往的话,”塞尔玛说。
“可是你总得有个男人。”
“我有一间屋、一扇门就很满意了,”塞尔玛说。
她知道,自己并不总是这样冷静,而是又要说假话了。因为这也是必要的。
“我要坐的电车来了,”她说。
心里很高兴。
“最好把你自己捡到那个律师身上!”吉纳维芙失声尖气地说。“用公文。是那个总把大肚皮收回去的律师。”
这时,塞尔玛已经挤上高高的电车。她可以神情冷漠地从车上望吉纳维芙那张被灯光映成淡紫色的脸。在塞尔玛乘着电车向前行驶的时候,紫色的波浪慢慢地吞没了她。塞尔玛对她的朋友没有怜悯。她心里纳闷,自己为什么想得到友谊呢?她递给电车售票员几枚冷冰冰的硬币。她也许一直在买自由。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对它的性质还不甚明了的时候,最先渴望得到的就是自由。她很想问问什么人。可是问谁呢?不会是她的父母亲。这种事儿你不去问父母。雷也许买到了这种自由,花了多少代价她就不知道了。
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双丝袜子。他推开门,扔到地毯这边。袜子歪歪扭扭地躺在那儿,这跟她对雷的感情是分不开的。
“给你的,”他说,从半开的门望进去,“送你的礼物。”
他等了一会儿,看她收不收。他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表示出要收的意思。’但是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相信,她肯定会收下。她确实收下了,怀着负疚的心情从地毯上拣起那双袜子,放在手掌上叠了起来。她把袜子放进抽屉,后来终于穿上了。她想忘掉这是一位兄长送的礼物。后来也就真的忘掉了。
雷送这双袜子的意图还不清楚。当然,欠债积累起来,将来人家总会还的。他的大多数礼物就是依照这个宗旨送出去的。但是送妹妹这双袜子是不是也有爱的冲动,他就说不清了。他愿意和什么人建立起一种无可非难的关系。他愿意坐下来和什么人谈论些平淡无奇的事情,谈论些像一张白纸一样无可非议的事情。而那些话题又是有必要谈论的。跟父母亲谈论这些事情的可能性并不比跟一个开塞钻谈论来得大一些。母亲会挤进来,希望能听出点什么来。跟鲍凯夫妇也不行。他们是生活中的老小孩儿。跟他那些朋友或者做买卖的合伙人也没法谈。他们总认为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事先想好了的。那么,还有塞尔玛。如果能再坚持一会儿,那两条载着他们航行的河流就会汇合在一起,建立起一种他觉得需要的、消极的关系。
这个时期,雷仍然和那个名叫伯尼·亚伯拉罕姆斯的卖赛马彩票的人合伙。这人谁也没见过。因为鲍凯家的人从来不用卖彩票的人来往。而雷那些孤朋狗友也没有和鲍凯家接近的门路。莉莉划了一条界限。她还怕她那些珠宝被不三不四的人偷走。在她那些人造宝石当中,确实有几块真正的钻石。不过有个柯莱,大家都知道,他是雷的好朋友,是从布达贝格来的。对他的了解也仅此而已。雷住在一家水果店上头。听他说,那儿住着些意大利人,还有两个意大利姑娘,似乎是姐妹俩。雷给鲍凯夫妇带来装在纸袋里面的浅绿色的大苹果,或者紫红色的、多汁的苹果。有时纸袋上面还有一个菠萝。
霍瑞很高兴,像个孩子。可是莉莉就稍稍差一点儿了。她得用一段时间,从她的爱当中恢复一下常态。
“这孩子对我们好得过分了,”莉莉眯细一双眼睛说,“一个男孩为什么要这么好呢?”
“啊,这有什么错?”霍瑞边削苹果这说,“这孩子出门在外,想他的爹妈呗!”
塞尔玛进屋找什么东西,然后又像平常在这所房子里行动那样,谨慎地、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她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过客。
“你说得对,霍瑞,”莉莉说。“我们不该这样谈论这个孩子。而且是在他妹妹跟前。斯坦会说什么呢?”
塞尔玛没有做任何评论。
所有这一切都是别人生活中令人遗憾的思想的记录。她一定要找到一所房子,要带厨房的。在那之前,对这一切仍将不屑一顾。
那些马继续从棚圈里走出去。清早梳头的时候,星期天她在屋里坐着的时候,它们活像修道院里的修女,马蹄得得地敲打着地面,走过那条柏油路,穿过一扇扇木栅栏门。男人和小伙子们都谈论着即将举行的一次盛大的赛马会。这些马正为参加这次盛会做着准备。他们的谈话很深奥。马的体重呀,骨架呀,相互的差异呀,步法呀。姑娘不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只言片语传过来,被她无意中听见。那匹叫玛拉巴的马已经撤出了比赛。他们说,霍瑞·鲍凯最有把握的是埃戈卡帕。它成功的希望最大。她梳头的时候,心里想,这些话题跟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有多么大的距离啊!
早饭时,吃着煎得很嫩的鸡蛋,老驯马人谈起这次比赛的重要性,激动得发抖。有一阵子姑娘与其说看到男人脆弱的生命中那种让人怜悯的因素,倒不如说看到她自己在类似的孤独和无足轻重中的可怜。老头的脑袋脆弱得像个鸡蛋壳,等着重击之下被打得粉碎。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什么人会付诸行动。而她自己的罩衫也保护不了她的双肩。她高高地提着茶壶倒水的时候,被那苦涩的红茶烫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问道:“多会儿比赛?”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场赛马?唉呀,星期六嘛!”
他发现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他也许压根儿就不存在。这使他大为震动。一张嘴巴翕动着,把木莓果酱刮到了一起。
“你哥哥在哪儿呢?”他问姑娘。现在,他开始考虑她了,考虑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当然是在这同一座房子里。“我不记得上次是多会儿见的他,反正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没露面。”
“我不知道雷在哪儿,”她说,“他的事从来不怎么跟我讲。”
她这才想起,她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他了。甚至没在院子里看见他和柯莱一起待着。这使她满意,但也有几分疑惑。柯莱还在这儿,不过她现在不怎么注意他了。他走路的时候总是轻手轻脚,有时候还挺严肃。他在某些方面已经显得与众不同,虽然还只是这儿的一个普通小伙子。他吹口哨,但更经常的是默默地待在那儿。实在说,如果不是雷一度给他的肌体注人生命的活力,她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柯莱的。
她正纳闷为什么雷没有来,星期六到了。这是赛马的日子,霍瑞·鲍凯似乎就是为这一天而活着。
那天,塞尔玛没去看赛马。她从来不去。因为当这所房子陷入一片死寂之后,她反倒活了。她总是脱掉外衣,坐在那架胡桃本钢琴前面即兴演奏。或者沏上几杯茶记日记。这天,她跑到起居室,坐在小沙发上,摆出一副奢华与放纵的架势。这跟她严谨的性格很不相宜。但是现在,当她实践这种是非分明、隐居独处的生活时,这又完全是出于本能。她以后将要过这样的生活。既是出于选择,但她深信,也是出于必然。
正在这时,鲍凯太太回来了。
莉莉·鲍凯几乎没有气力把钥匙插进门锁,也没有拔出钥匙的力。她成了她那件紧身胸衣或者已经发生了的什么事情的牺牲品。
“我要告诉你的,塞尔玛,”她说,“可我先得躺下歇歇。”
塞尔玛只好等着。这时,她已经穿上了一件长裙,心里充满了疑惑。她总是避免卷人所有那些让人大动感情的事情。眼下,一定是碰到了这种事儿。因为莉莉·鲍凯一张脸气成紫色。她那条扔在椅子上的狐狸皮围脖儿,正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这真是残酷的一天,”莉莉·鲍凯终于说。她穿着一件内衣和长统袜,仰面朝天地躺着。“塞尔玛,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儿。”
塞尔玛听着,晚上她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之后,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我写这封信告诉你这儿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报上都登了,因此你迟早会知道。但听我讲总比听某个好心的朋友讲更好些。妈妈,是关于雷。他被卷进一件赛马的丑闻.他被卷了进去,或者没有,还没法儿肯定。因为人家不能完全确定是他。但是从大家的言谈话语看,已经非常明显了。你知道雷是怎样一个人。你只能觉着是他,但并不总是有证据的。
不管怎么说,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今天举行的这次大奖赛——金杯赛了。人们都以为鲍凯先生那匹马——埃戈卡帕会赢,可是没有。看起来有人在这匹马的身上做了文章。人们甚至说是给它服了药。现在正在调查。一个在马厩里干活的大个子——一个粗俗的小伙子——是雷的朋友(我经常看见他们俩待在一块儿。人们现在分析,那时候他们就策划了什么阴谋)。他或多或少承认给那匹马吃了什么东西,而且是受雷指使千的。这个小伙子处境很不好,但也不再多提供情况了。看起来,这次比赛的优胜者——一个叫墨嘉特拉伊德的局外人花了许多钱买通雷帮忙的,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获胜……
两天之后,一系列事情和对自己是受害者的疑心使塞尔玛这样写道:
……从这些事情发生,我们一直没见到雷。倒不是因为的凯先生不允许他再踏进家门。鲍凯太大一直生病,我一直给她陪床,夜里看护她,白天上班,可真不容易。她头也不流,心绪是那样烦乱。至于的凯先生,这桩事把他折磨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头子。他对雷一直充满友爱。现在他整天谈的就是这一桩事。
不用说,这一切使我陷入困境。作为他的妹妹,我不得不承受极大的压力。我觉得爸爸应该来看看他能做点儿什么,或者跟雷谈谈。尽管我很为这些人难过,而且跟他们多少沾点儿亲,可我并不喜欢他们。我觉得这种关系纯属偶然。
以后,等到了紧要关头我会告诉你我对自己的未来所做的计划。我在事务所干得挺好。我想另外那个姑娘要走了。我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这对我是有利的。这是从两个开业人之一的福斯迪克先生说的某些话判断的……
写到这里,塞尔玛·帕克真想伏在这浅浅的紫红色的信笺上大哭一场。这信笺她是留着在更重要的通信来往时使用的。比如为一次晚宴而写信给高夫太太致谢的时候。由于突如其来的置身世外的感情,她想起门前黑乎乎的台阶上卧着晒太阳的猫。她弯下腰,抚摸着那几只偎在一起睡觉的猫。嚼碎了的薄荷糖的气味使她在这间小砖屋里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管展望未来还是回首往事,她那样渴望得到的自由总是没有把握,而疑虑却叫她极为不安。她结束那封信的时候,不再那么腰板儿挺直了。在她停笔遐想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一种类似触摸熟睡了的猫的皮毛的柔情。
……我希望能回家过圣诞节。我喜欢什么也不干,早晨睁开眼就看见朵朵玫瑰花——那株白玫瑰。我买了一个花盆,种了一株观赏用的辣椒,也有人叫它“爱情苹果”。大概怎样叫都对。它长得不怎么好,恐怕应当种到地里才对。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亲爱的妈妈。你自己多保重。我的气喘病一直没怎么犯,除非碰到浓雾弥漫的早晨,或者过度劳累。你知道,我干起活来确是很卖力气的。我有时侯头痛,我想应该去配副眼镜,不过要那种没框子的。关于我自己,我还是不想多谈什么:
你在上封信中说房子漏雨。这可太糟了。看起来,几乎家家的房子都漏雨。要嘛就是墙壁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补钉。……
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结束一封信,甚至总是为信的结尾而局促不安。不过后来她还是很快写了这样几个字:
你的永远爱你的塞尔玛
她又把信读了一遍,看看话说得是太少了还是太多了。
她虽然建议父亲应该来一趟,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指望他能来,没指望在这里见到他那张诚实的面孔。这面孔总让她无话可说。她写信的时候,想得更多的是她的母亲。她尽管也老老实实,但跟她一样,是个女人。她那比较灵活的信条,可以适应于不同的环境。
可是斯坦·帕克来了。
他没法不来。当初,作为一个小伙子,清理那块土地的时候,他尽管心里没谱,还是劈斩着树木,并且把它们砍倒了。他甚至手都磨破了,仅管这手到时候也就变得硬实了。还有些卧牛巨石要搬走,他用马来拉,直到人和马绵软的肚子都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磐石一样的意志终于战胜了岩石。作为父亲的斯坦·帕克现在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绪撞进了城。他心里没谱。他对他听到的这些事情迷惑不解。不过,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还是要运用自己的意志,应付眼前的局面,凭着力气和决心搬掉困难的巨石。他是这样想的,最终他还是能在一片乱石窝中弄出个眉目来。他能用木头和铁这样一些老实巴交的东西做出各种工具。他做出来的东西即使样子粗糙一点儿,也还是一直保留到今天。在整个过程中,靠的只是他的质朴与单纯。
就这样他来了,在鲍凯家那座砖房门口等待着,直到门向他敞开。他看见是塞尔玛站在面前。
“哦,您好,爸爸!”她说。“我知道您会来的,可是以为您事先能跟我们打个招呼。”
他对此没有做出任何清楚的回答,因为这不过是礼节性的寒暄,就像流于形式的装饰品。沉默也许比夸夸其谈教会他更多语言的用途。
“不管怎么样,”她说,“快进来吧。”
他胸口挂着一条表链。她以为他的东西她都知道,这条链子记忆中却不曾见过。他别扭地穿着一身哗叽衣服,越发显得笨重了。她看见这个男人——她的父亲,被莉莉·鲍凯的起居室里那些各式各样的流苏、蓬边、丝带包围着,在人造革沙发上坐下,局促不安而又恭恭敬敬。很快他就决定了搁帽子的地方——他身边的地板。她怀着一种淡淡的轻蔑和惊讶,注意到他手背上的汗毛和鼻孔里灰色的毛。啊,她在心里绝望地说,这就是我的父亲。对他我好像还一无所知。她开始跟他谈坐火车的旅行和车上的饭菜。她甚至给他讲了一幅油画的历史。那幅画画着一座山,是鲍凯先生在利奇蒙德的姑妈还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