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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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双脚把被单蹬在床栏杆上,脖子露在外头,淌着冷汗。她还躺在那儿喘气,并没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邮政局长的丈夫为什么要在院里那棵树上吊死。这种行为的原因过去在他看来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自杀,他翕动着僵硬的嘴唇说道。她没有走,还在那儿喘息着。他背朝她侧身躺着,为了舒服蜷起两条腿。她的温暖又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渐渐地,他睡着了。他熟睡着,因为她就在这儿。
即使这样,他们醒来之后,身上还是有点儿发僵。而且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去干活,用一种细弱的、没精打采的声音谈话。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对此有所准备了。他说,而且天气也开始变冷了。
可是当太阳终于升起,当它还是树木托起的一个单纯的、可以辨认的火球的时候,艾米·帕克看见的是一个壮丽的、晴朗的秋天。树叶还没有被风从树上揪扯下来。不过最终它总要都失掉它们的。树梢上还挂着金黄色的碎纸片似的秋叶,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黑乎乎的,几乎都成了黑色。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闪闪发光。
这天晚些时候,妇人取掉围巾,脱了羊毛衫,摘了帽子。这是早晨因为谨慎而穿戴的。那时,她神情阴郁,牢骚满腹,踯躅不前。结果就打扮成这副用磨损了的羊毛,弄脏了的毛巾包裹而成的难看的模样。她不时把头发甩到脑后。有时候下午得空,她经常穿过丛林,沿着河床散步。在那儿能找到些不常见的玩意儿:小石子、蛇皮、花子荚、只剩下叶脉的树叶。她总是找东西玩,总爱收集点小树枝、小叶柄,好让自己手里头有个东西,有个待在这儿的理由。当更加强烈的阳光压迫得她垂下一双眼睛,她还会更勇敢地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那黄铜色的阳光触动她的心扉。她会想起那个叫利奥的男人。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尽量避开他那让她反感的长相,适应她自己毁灭或者新生的需要。就这样,她满腹心事,沿着于涸的河床慢慢地走着,翻转一块石头,摘一片树叶,审视一株死树磨光了的枝干。寂静和种种鲁莽的想头,将她心灵深处的这种不协调、不一致上升为一种正确的东西。但是最后,在小河拐弯的地方,当她面临那个“弯儿”,必须拖着自己的身于,再回到先前的生活中的时候,她惶惶然,大张着鼻翼,从青草和枯枝中走过去,不管是要从这里逃脱,还是要回家,她都走不快。一直没有迹象表明那个男人还会再来。走上那条路,她很高兴,她可以冷漠、超然地顺着这条路望过去,目光随着那条缎带般飘忽的路,从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旁边飘过,一直通向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有一次,当她垂着眼睛——回来的时候走得太快,她一只手支着腰——回到聚集在那所房子周围的一座座棚屋时,丈夫正在那儿。他手里拿着用刚剪下来的一截铁丝弯成的铁圈,显然是要用它做个什么玩意儿。
“喂,艾米,”他说,若有所思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你上哪儿去了?”
“哦,到牧场去了,”她说。“吸点儿新鲜空气,”她说,“沿着大路走一会儿。在屋里待着都要发霉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以明显的要对她友好的意图,问道:“见到什么人了吗?”
“只碰见个老头,”她回答道。
她在瞬息之间产生的想法,使她的血都变冷了。但是一旦想过了,她便继续以足够的平静,看事态的发展。
“他要去乌龙雅,”她说,“那儿有他一块地。他养了猪,有些鸡鸭,还有个柠檬园。可怜的老头,徒步走着,因为他的马在巴嘉瑞家附近,蹄子出了毛病。他只好把它留在那儿。他是去班加雷看他的女儿,她的扁桃腺化脓了。”
斯坦·帕克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走了,抑制住嗓子眼里的一阵冲动,和那突然侵袭了她的虚伪的浪潮所需要的冷静。
就在她这样走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总也看不见她那双眼睛,或者很少看见,就像刚才那样,眼神中显示出他们之间存在很大距离。于是他又回过头来,弯他剪下来的那段铁丝。原先的目的暂且竟然忘记了。
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充满了陌生的真理的世界,相互之间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好像都意识到对方需要这种和善、友爱的保护一样。于是他们做出些想要取悦对方的简单的事情,而对于领受者,这只是一种悲哀。有一天晚上,她把为了准备过冬正织着的羊毛衫套在他的身上试大小。她围着他转,摸着他的身子,这儿拍拍,那儿神神。
“啊,太小了,”她倒退了几步,说道。“我没给已经鼓出来的大肚子估出尺寸。”
他们俩大笑起来,实际上是大是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毛线会撑开的,”他说,嘴唇向下咧着。他站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条腿上,两只手放在屁股上,等着她量完。
她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抚摸着丈夫的身子。他的手腕现在已经疙疙瘩瘩的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在他的四周嬉戏般地飘拂。有时候,她那双粗糙的手会被软绵绵的毛线挂住。她这样弯着腰看羊毛衫的时候,他比她高出许多。他闭着一双眼睛,顺从她的摆布。现在,他被禁锢在暖烘烘的灰毛线所构成的某种不具个人色彩的状态之中。不好,不坏,不过还过得去。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们相互凝视着。因为她已经直起了腰。
“等织完了,会挺好的,”她赶快负疚地说,似乎是偿还她对他那张正在睡梦中的脸的一瞥。“我想,我还是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织得更合适一些。”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天晚上他累了。
她坐下来拆了一截,便很卖力气地织了起来。有点儿神经质地握着毛衣什,把毛线一点一点地织进去。
“我很为雷担心,斯坦,”她说。
这样坐在椅子边上的时候,她确实为他担心。
“你说他那些坏毛病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学会的?或者是从我们俩身上遗传来的?结合的结果?我是说,就像牲口一样,两个好的会生出一个坏的。我们大概没有结合好,”她说,等他的回答。
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口,真想把她加在他身上的这种压力甩掉。
“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神情有几分畏缩。“是我不好。我企图找到答案,可是还没有成功。我不理解自己,也不理解别人。就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说过这番话之后,她是不是可以不再打搅他了。这天晚上,他觉得身体虚弱,嘴里很苦。
她继续织着,得到了某种安慰。眼下,她能够感觉到因她这位丈夫的软弱而生出的悲哀和气馁。她自己潜在着的所有邪恶都随着柔软的、难以捉摸的毛线,从她身上流走了。既然她已经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记忆便又悄悄地爬回到下午的倦怠与沉闷之中。她因自己的称心如意和青春活力而惊讶得发抖。
因此,有一天下午,当斯坦出去办事,她又看见那辆不慌不忙驶来的蓝汽车的时候,立刻从屋子里跑出去,把外面那扇铁纱门往身后一甩,撞在墙上,门震颤着。玫瑰花已经枯萎了的棕色花球挂在日久年深、活像一头成年雄畜的花丛上面。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花球蹭着她,使她感觉到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那也许是因为充满信心,也许是因为心里着急。她很快便跑到大门口,比那辆徐徐驶来但又至关重要的汽车早到了一两分钟。她腰板挺直,态度专横地站在充满了期待的阳光下面。
“你好吗?”叫利奥的男人问。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帽子扣在脑后。因此,看得见脑袋上的头发。如果她能仔细想想,那头发仍然是让她反感的。
可是,她用一种平静的、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声调回答道:“谢谢,我很好。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
于是,他不得不慢慢停下车,告诉她,他刚度过假期,到北海岸或者南海岸——她没有听清到底是哪儿——旅游去了。他们在那儿看望了几位亲戚,过得非常愉快。他说起话来比她记忆之中的那副腔调还要慢些。他告诉她,他们穿着晚上才穿的内衣,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吃鲜鱼,懒洋洋地分享着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种种生活。她意识到,不管他们在哪儿,他都不依赖她。
她垂下目光,甚至皱了皱眉头。你是条懒虫,她心里说,又懒又丑。
“你呢?”他问。“你都干些什么?”
“哦,我!”她笑着说,“照旧。”
她依旧垂着一双眼睛。
但是她非常缓慢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靠在车轮上,慢吞吞地吐着唾沫。
这么说,我不会再着火了?她口干舌燥地问自己。周围的一切,花园,或者说剩下来的花园,树枝,只要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来。
“照旧,是吗?”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由于他一直感到害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他正在记起已经忘掉了的这个“熟透了”的女人。他曾经故意想把她忘掉。现在她就在这儿,该用“邋里邋遢”来形容,现在还是这么个说法。对于一个瘦弱的男人来说,沉默甚至比情欲放纵的神秘更令人困惑不解。而这个男人皮囊之内的灵魂是瘦弱的。
“我想,对那些喜欢这种生活的人,才是一切都好,”男人说道。“所有这一切,”他边朝四周张望边说。“那儿还有奶牛。手冰冷就得起来挤奶。天哪!”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说,还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反映出她耳鼓咚咚咚的响声。
她的两只耳朵好像要胀破似的。
然后,她把头向后扬了扬。“你是华而不实那一类型的人,”她说。“我想这也不错,花言巧语把人哄得都听你的,拿出衣料给女人们看。”
“你不喜欢我,”他笑着说道。
他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不过,他先前就已经下车了。
“我可没这样说,”她说。
她又变得温柔起来。他喜欢这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呼吁他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条在车里坐僵了的腿舒了舒。她还在那儿站着,仍旧温柔地琢磨着眼前的局面。这局面像空气一样难以捉摸。这局面因为首先是她自己的局面,所以必须充满柔情去把握它。正是这一点给了她正视他那双眼睛的勇气。这双眼睛眼球凸出,会教给她说出他所期望的话来。由于那是她的需要,她便可以领会这局势中最任性的、错综复杂的部分。
他们走进那所房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把她领进她自己的房子里。在那熟悉的昏暗之中,她闭上眼睛,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否则她就没法儿忍受突然变陌生了的一切。
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就好像情欲的表露不会再来第二次似的。
这回,他们大笑起来。她看见他那枚金牙。他们的肉体就感官方面又融合在一起了。他看着她。
“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迈拉,”他说。
然后,等她想够了这桩事,她把她的嘴伸到他的嘴里,就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字咬出来一样。他们抱在一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相互蹭着身体。她将嗓子眼里冒起来的影响她肉欲的、厌恶的感情都吞咽下去。
等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之后,他问她:“你的老头上哪儿去了?”
她告诉他斯坦去他已经去的那个地方了。
她身边这个男人打着哈欠,发出一阵低沉的、缓慢的笑声,笑声里充满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坐了起来。
“我爱我的丈夫,”她说。
她是爱她的丈夫。他们共同生活的那种好处和突然之间表现出的完美在她的面前颤抖。因在淫荡的面前,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失去了。而这种淫欲蕴藏在她的身体之中,正以一种陌生的专横强加于她。
“我并没有说任何反对他的话,”那个男人说。“我没跟他见过面。而且大概以后也不会见的。”
现在,他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什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把长统袜和别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使得他对自己刚才的冲动充满了轻蔑。
他们起来,充满了诧异。
赶快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她心里说,慌乱中连领扣也找不着了。
她的一双手正归拢头发。很快她便看到谁也不能责备她了。谁也看不出她的放荡了。除了她自己的欲望。而那欲望永远不会长时间消失。
“我想进城走走,”她说。
“是吗?去干啥?”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在马路上溜达,看人,”她说。
他哼着鼻子笑出了声。“这种事我还没干过呢!”
“还要在海边坐着,”她说,“看海,听音乐。”
“我呢?”他说,“把我置于何地呢?”
现在他既然急着要走,而且已经完全把握住了自己,便把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他戴的那个镶着一块极小的红宝石小星星的戒指似乎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满。在这种虚假的新的情况之下,她也立刻做出应该做的反应:倒是平平常常——把胸脯贴在他身上。
“你没有别的相好吗?”她笑着说,“我可不信。”
他们走了出去,怀着一种似乎是这当儿需要的浪劲儿,相互开着玩笑。
她很惊讶,她居然也会是一个这样轻浮的女人。
“再见,利奥!”她厚着脸皮说,看着他脖子上面的血管。衣领把脖子勒得太紧了。
他那辆亮闪闪的车已经发动好了。她望着他。他正准备赶快离开这儿。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事倒也容易。
“我要是有你的照片,”他说,“就把它压在褥子底下藏起来。”
“幸亏你没有。”她笑着说。
她手搭凉篷,遮挡着金属的亮光,望着那个男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轻松自如地驱车而去。她神情冷漠地眺望着,就好像他并没有闯入她的生活。只是这样眺望着,一双眼睛跟踪着一辆蓝颜色的汽车。汽车平稳地驶去,这景象和一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融合在一起。透过团团烟尘,回想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离得太近了,像患了肝病似的,布满了红丝。
就在她这样手搭凉篷站在那儿的时候,斯坦·帕克把车开上这条大路,看见了他的妻子。他仍然若有所思地开着车,这是他们一直拥有的那辆旧汽车。他看见艾米站在那儿。那团尘土还滚动着,它飘飘扬扬,正在消散,但是没有散尽。
斯坦从大门口把车开进来。门口钉着一只小煤油桶,那是为送面包的人准备的。他朝妻子招了招手。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并没有放下那只挡在额头上的手。他从车上下来,也开始移动着两条麻木了的腿走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见过默莉了,她愿意星期四来帮你做些帘子。”
“啊,好的,”她说。
她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接下去他们该说什么呢?她惊恐地想。
可是,他们那架生活的机器很快便又把他们吸引进去了。
只不过他们用干巴巴的声音谈话,说出来的话也都像干柴棒子似的,稍微加点儿压力就会折断。除此而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即使相互不看一眼,单凭长期积累的经验,也知道能看到什么。但是斯坦·帕克倾听妻子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在屋子里来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