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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73怀特:人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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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位年轻人还是摇了摇头。不知怎地,他觉得羞愧。过后他很难过,也为那位老太太的命运而担心。但他一直保守着他的秘密,这一点毕竟也是他的力量之所在。
  赶集之后,年轻人驱车回家,周围是一片让人感到安适的静谧。大树逢迎,暖烘烘的马鞍散发出皮革的气味。漫漫长路冲刷着他的灵魂。他打开心灵的闸门,想起许多简单而又叫人吃惊的事情:他的母亲拿着一把梳子梳头;士兵布满了爱尔西诺的城垛;黎明时分,花奶牛喘着粗气;一张张嘴巴里叨念着那句总也叨念不完的祈祷词。在这样的早晨,他重温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往事。
  他是在一个笃信宗教的环境中长大的。但他还没有感觉到对上帝的需要。穿着这身浆洗得挺硬的衣服,他不承认祷告的潜在作用,他身体还很强壮。他爱留在屋子外边的那株光溜溜的大树。他爱。他爱他的妻子。这时,她正好提着一只水桶,从他们那所棚屋后面走过来,头上戴着那顶车轮似的大草帽,草帽下面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他爱,而且爱得强烈。但那依然是一种产生于某种实体的力量,和对某种实体的爱。
  “喂,”他隐藏着他的爱说道,“有什么事没有?有人来过吗?”
  “啥事儿也没,”她说,头上戴着草帽,有几分羞怯,心里想,是否应该给他一点暗示。“你盼望啥呢?”她说,“一台蒸汽机车?”
  她的声音过分鲁莽地打破清冷的寂静。她站在那儿,手里摇着水桶的提梁,发出吱吱吱的响声。空气对这声音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怯,而她为自己说话的声音惭愧不已。
  她惭愧自己说不出应该说的那些话来。整整一天,她听乳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一只小鸟的欢叫声,体味着她那所寂静的房屋的存在。她的思想原来是那样大声地喋喋不休,可现在却躲避了起来。
  这位年轻人,她的丈夫,从大车上咯地跳了下来。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后背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
  “你的上衣太紧了。”她一边说一边给他抻了抻。
  “那就只好紧一点儿了。”
  他吻了吻她的唇。立刻,一切都清楚了,他要的就是这个。除此而外,所有别的什么:言语呀,挽具呀,灰色树桩间曲折穿行的大车,甚至他那件皱皱巴巴朝上卷着的上衣,只不过是复杂的俗套的一部分。
  于是,嘴里带着他的气息,她从这个高潮之中走开。她去找那头黄奶牛。它已经忍耐好长时间了。它的肚子颇有耐性,颜色青紫的舌头把嘴塞得满满的。这位年轻妇人因为对牧师的妻子一直怀有一种钟爱之情,所以给这头老奶牛取了个名字叫朱丽亚。夕照之下,她这头温顺的奶牛越发显得温顺了。它转过头来,朝她走来的方向张望,甜甜地喘息着,表示欢迎。她喜爱这头沐浴着桔红色晚霞的古铜色奶牛。整个世界向她敞开了。牛奶带着一种安谧的恬静,落入她的奶桶。她那双手刚才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丈夫的脊背,现在又进一步做出这些爱抚的动作。她触摸过的一切都发生了一种变化。她低下头,靠在奶牛身上,倾听那宁静的声音。
  有一次,大约就是这个时辰,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俩好久都没有忘掉这人,因为他是头一个不速之客。他顺着那条小路,朝她正靠着给黄牛挤奶的那棵枯树走来。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和唰唰唰的挤奶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妇人抬起头才瞧见这儿站着个男人。他长着一个长鼻子,背上背着一个口袋。
  他说他要去乌龙雅,那地方离这儿还有好远一段路程,那儿有一条大河。“你到过乌龙雅吗?”男人问道。
  “没有,”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太远了,远得难以对它抱什么期望。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奶桶放在膝盖中间,那条大河仿佛从她这里流走了。
  “我只到过尤罗加和这儿,”她说。“嗅,还到过班加雷一两次。”
  “我差不多哪儿都去过,”那个男人说。
  从他那件粘满头皮屑的上衣看不出他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但他那张脸一定见过不少世面。那个大鼻子正为自己见多识广而自得其乐。
  “你看见过野人吗?”她问道。在这寂静的傍晚挤着牛奶。
  “老天爷!”他笑着说。“见得太多了。在许多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会见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会朝你晃动头上的羽饰。”
  听口气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告诉过我,”她带着一种苦涩说道,“有些野人潜到海底,用牙齿咬着把东西捞上来。”
  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对那些还没有得到、而且也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充满了渴望,或者似乎因为她还没有涉足于海底,而生出企求。她坐在母牛身边,它的乳头在她发痛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松弛。
  “你对文学感兴趣吗?”男人问道。他的一双眼睛也在闪闪发光。
  “什么?”她问道。
  “我是说,你这个年轻妇女读书吗?”
  “我读过四本书/她说。“在尤罗加的时候,我还看报。”
  “瞧,”那人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到袋子里。“这儿有书。”
  原来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着不少装帧漂亮的《圣经》。
  “这里面还有画儿呢,”他说。“瞧,二十七幅插图。这是参孙推倒了神殿,这是约伯正在查看他的脓疮。也许您的先生要给您买一本这种《圣经》当礼物。对于一位爱读书的年轻太太,这样一件礼物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们有《圣经》,”她说。
  “可是没有插图呀!”
  “没有,”她说。“不过,我得削土豆皮、缝缝补补,还要侍弄奶牛。他不在家的时候,还得劈柴。下雨之后,要是野草实在太厉害了,我还得拿起锄头去锄地。哪儿有时间看画儿呢?哪怕是《圣经》里头的画儿。”
  那个男人擦了擦鼻子。“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他说。
  她把她刚才坐着挤牛奶的那只旧箱子推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我没怎么念过书。”
  “见过这玩意儿吗?”那人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胖墩墩的小瓶。标签上写着:“名副其实的汤普森催眠药水。包治各种病痛,安全可靠,货真价实,老幼无欺。”
  “花钱买瓶这个也值得呢!”
  “哦,”她说,“我丈夫来了。”
  她穿过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洁白的牛奶跳荡着,拍打着桶沿儿。她很高兴离开这个人,因为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缺乏经验。
  “那家伙是谁?”丈夫问道。
  “是个步行去乌龙雅的人。带着满满一口袋《圣经》,还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些古怪的药水。”
  “到乌龙雅还远着呢!”年轻人说。这当儿,那位陌生人一直在暮色中整理他那些书,重又把它们包在原来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里。
  在这块不久之前还是一片丛林的空地,阳光消失得很快。他们的房子显得那样脆弱,在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竟也成了陌生人。直到上灯以前,这地方不像是他们的家。
  “最好请他吃点什么吧。你能做点儿吗?”斯坦·帕克问道。
  “哦,我想总会有点儿吃的吧。”
  “他可以睡在外面,”她丈夫说,“或者在走廊里,铺几条麻袋。”
  她说:“我还不知道该给他吃什么呢!”
  她突然充满一种忿忿不平的、自命不凡的感情。兴奋撩拨着她的怒气。她容光焕发。在她张罗着准备接待他们的第一个客人的时候,这间灯光照耀的屋子里,到处是她咋咋唬唬的身影。
  年轻妇人在炉灶上烤肉。那位卖《圣经》的陌生人嗅着肉香,搓着一双手。食欲开始消除他的谦恭,他渐渐自在起来了。她在一个铁丝烤架上烤着三块排骨和一个小腰子。排骨爆着油花,腰子鼓胀起来,细密的血珠闪着光。陌生人等待着,一双眼睛开始现出悲哀的神色。也许是出于耐心,也许是因为确信那几块愤怒的排骨终究会爆炸开来。
  这位身带催眠药水的人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食物能滋补人。还有酒。有些人否认酒的营养价值。可是你们一定已经从书本上读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们显然是有头脑的人——你们一定已经读到,酒也是一种食物。请注意,是纯粹的食物的一种形式。”
  陌生人眯细一双眼睛,就像从一条缝隙里面往外瞅。这更突出了他那种雄辩的镇密和精巧。他是个秃顶,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秃。几缕残存的头发挣扎着,爬过他那发青的头皮。不戴帽子的时候,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与其说见多识广不如说饱经凤霜。
  “我有个姨夫就这么滋补。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还喝这玩意儿,”年轻妇女说。她砰地一声,把两只笨重的白茶杯放到桌上。
  “那只是一种理论,”陌生人温和地说。
  可是丈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触动了。他从那个东摇西晃的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这瓶酒他是留着等一个正式场合用的。那么,眼下这个场合为什么不能用呢?他们还从来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呢!而且现在,灯光更使人确信,这房子是属于他们的。薄暮时分那笼罩他们的不安和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好了,”年轻人说。“不管它是不是食物,反正这儿有点好朗姆酒可喝呢!”
  “好暖暖心,”陌生人说。就像你平常那样,在转而谈及一个重要议题之前,先不经意地说上这么一句。“这使我想起非洲黄金海岸的一件事情。我在那儿曾经和那些土著人的部落酋长洽谈一宗很大的买卖。”
  “这是你的茶,”年轻妇女说。就像要拿这句话堵上两只耳朵似的。
  但她的丈夫想多听一点儿。他们已经开始吃那块肥腻腻的肉了。他半张着两片嘴唇,现出惊讶的神色。
  “黄金海岸,是吗?”年轻人问。
  似乎家具的永恒只是一个神话。似乎另外一些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但尚未发现的闪闪发光的幻象正骚动着,几乎浮到了表面。坐在松木椅子上如坐针毡,眼睛困为遐思在眼窝里深陷下去。他的妻子正在吹叉子上一块挺烫的肉。她真想站起来吻丈夫的眼眶。
  那位陌生人嘴里塞得满满的,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腾出个空隙解释道;“那时候,我正有公务在身。可以说是公私兼顾。我是去调查从阿善提部落能不能贩卖红木。那些土著人可真难缠。要不是因为他们的一个酋长突然得了腰痛病,事情可就麻烦了。我让他喝了不少朗姆酒。”
  “那阵子你还没卖那种水吗?”年轻女人问道。
  “哪种水?”陌生人问。他正拿起瓶子往杯里倒酒,就像人家请他倒似的,但同时又极力把那个动作做得不怎么起眼。
  她说:“就是你口袋里装的那玩意儿嘛!”
  “啊,”他说,“那是另外一种行当。是的,带着呢。”
  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吮着那块啃得光溜溜的排骨,直吮得嘴巴油光闪闪。
  这当儿,斯坦·帕克的心被揪扯于黄金、乌檀的幻象以及他自己平静的现实生活之间。他不愿意从钉子上面摘下帽子,说一声:好了,再见!我要去看看异国他乡了。他没有因为这种想头,腿窝里冒汗。他有一种更加微妙的渴望。就好像世界之美已经从睡梦中、从拥挤的小木屋里升起,他已经唾手可得。那些从来没有用以表达思想感情的话,现在也许会突然冒出来。因为,如果能够发现的话,透过表面,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表达爱和美的绝妙的言词。
  可是他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话:“黄金海岸,是吗?”他伸手去拿酒瓶。
  他所有的弱点和所有的力量融合在他的血液之中。
  “小时候,”他说,“我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只啃任一点儿。我觉得不管什么东西,我也是只能啃明白一点儿。”
  “文学,”陌生人说,“是人最大的安慰。哦,当然了,也许还有一两样可以和它相媲美的东西。”
  “给,”年轻女人把盘子里啃过的骨头收拾走,扔给门口卧着的那条狗。
  夜的悲凉以及这两个男人那似乎是出了窍的灵魂压抑着她。他们不再把只言片语像扔吃剩了的东西那样说给她听了。进入他们谈话的任何一点诗意都是属于他们个人的。陌生人不论谈到波斯湾还是埃塞俄比亚,鼻子都焕发着红光。她丈夫那种神情,她以前见过一两次,并且勉勉强强给予一点敬意。
  “是的,”陌生人说。“即使它不是最大的安慰,也还是值得一提。读一本好书确实有许多益处,就像有的人必须唱一遍赞美的诗,有的人必须从食品架上拿一瓶子酒一样。你会体会到这一点的,”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把朗姆酒喝了个精光。
  “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你们的情况也不尽相同。”
  听了那男人这句话,少妇觉得自己又被带进谈话的中心。她在桌子那边紧挨丈夫坐着,手抚摸着他胳膊上的汗毛,她的存在又得到了承认。
  “这话怎么讲?”她问。
  “因为全能的上帝还没有向你们摊牌。你们还没有被打破脑袋,踢到楼下,唾沫吐到眼里。明白吗?”
  斯坦·帕克觉得这老头子大概不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有点儿疯癫。但妻子靠着他的肩膀热乎乎的,使他自己完全避免了这两种情况。
  “所有新婚的年轻夫妇都是属菜的,”陌生人说。“他们相互之间无须竞争。就像葫芦和南瓜,缠绕着、拥抱着,躺在床上。”
  年轻女人说:“你可真适合去贩卖《圣经》。”
  “什么东西都是种类繁多呀!”她的客人歪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起《圣经》,我心里一直燃烧着怎样一团火焰呀!你也许不会相信,我被它照花了眼。啊,是的。只是那火不能持久。”
  他那可怜的几缕头发耷拉着,丈夫和妻子相互倚靠着。对这一切,他们确实无动于衷。内心深处的满足在他们脸上焕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彩。
  “现在,要是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在什么地方躺下来休息了,”客人边说边松了松裤带。“和那个陀螺躺在一块吧。那可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他从远处指着壁炉台上放的那个银擦子。
  她说:“那是我们举行婚礼时人家送的一个小肉豆蔻擦子,是银子做的。”
  “啊,婚礼!我们是怎样试图给自己寻找保障可!”
  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到外面的几条口袋上睡去了。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弯明月从那永恒的树木之上歪歪斜斜地升起。月光下,那个长方形的棚屋在远处躺着。’屋内,炉火已经变成红炭。那暗淡的红光已经不再使人的肉体感到惬意了。它似乎得出一个结论,人能想象出来的这种诗意实在是太蠢了。习惯又战胜了那两个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人。他们背对背躺着。他们知道下一个行动。他们熟悉相互应和着的手。他们又听出那张床的叹息;
  “艾米,”斯坦·帕克贴着妻子的面颊说。
  那是一种含义复杂的寂静。
  “嘘!”她说。“那个老头子还在外头躺着呢!”
  但是他的身体紧搂着她,使得她最后只好依顺他。黑暗中,他们汇合在一起。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海岸敞开了,让他们的小船驶了进去。树木之下,睡神游过来迎接他们。
  早晨终于降临。天光大亮,到处是小鸟的啁啾。红毛狗踏着露水,一边追一只野兔,一边叫着。艾米·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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