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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1973怀特:人树-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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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希腊人笑着晃了晃他那个还不算太大的肚子。“不:我唱歌于啥?年轻人才唱呢。他们没事干到处闲逛,或者在街道的拐角站着。我把唱歌的事留给孩子们去干了。他们总得把精力用掉嘛,他们大爱激动了。”
  然后,希腊人用他现在已经胖乎乎的巴掌在朋友的肩膀上拍了拍,出去发号施令,或者是撒尿去了。他是这儿的主人,可以于让自己高兴的事儿。他结实,能顶得住任何事,虽然既稀松又肥胖。
  斯坦·帕克对于他还拥有什么已经不再有把握了——如果确实拥有什么的话。他发觉这很有意思。
  “那么,你一定喜欢音乐了?”一个小姑娘走到这个陌生人坐着的那张大理石桌子跟前问道。
  “音乐?是呀,”他说。“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从来没怎么想过这事儿。”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的两个眼皮又干又涩。许多事对于他都是第一次经历。
  “我喜欢音乐,”女孩说。她到底是十三四岁还是十五岁很难说清楚,反正穿着一件旧蓝毛衣,显得十分丰满。这件毛衣是什么人给她织的,或者甚至是为别人织的。“我在学习音乐,”她说,“还学着写诗,学持家学。我的一篇关于土壤侵蚀的文章还得了州里的奖呢!”
  “你什么都考虑到了,”这个冷冰冰的男人说。“人们管你叫啥?”
  “帕姆,”她说。
  “这不是她的名字,”两个瘦小的男孩正从他们跟前走过,这样嚷嚷着。
  “帕姆!”他们盼牙咧嘴地嘲笑着。
  弟弟们专爱揭姐姐的老底儿。
  “就是,”她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我就是想叫帕姆!”
  “她叫帕娜瑶塔,”男孩子们用手指着她大笑道。
  于是那女孩不得不垂下眼睑恭顺地坐在那儿,手指尖并在一起放在桌边上。
  “帕娜瑶塔?这也不错嘛,”等男孩子们走过去之后斯坦·帕克说。
  “可我不愿意是帕娜瑶塔!”女孩子激动地说。“我想自个儿起名字,我不叫帕娜瑶塔。我不知道我该叫啥,反正不是帕娜瑶塔。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什么都学,什么都想干。”
  她显得很兴奋。
  厨房里,油锅咝咝地响着。
  “别听帕娜瑶塔的,”母亲撩起珠帘,把脑袋探过来笑着说,牙齿一闪一闪。“她尽瞎想,”她带着几分赞许说道。
  那姑娘这天刚洗过头,头发鲜亮柔软。她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乌亮的头发扫了一下这个陌生人的脸。他此刻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神情庄重地说。“我给你放点什么音乐吧。这会更好一些。”
  男人闻到她头发的温馨,想起家里那株白玫瑰,如果论碎了,就散发出烟草的气味儿。那味儿淡淡的,有一股玫瑰的清香.于是他从自己不幸的边缘退缩回来,清了清嗓子。那是一则上了岁数的人干巴巴的嗓子。
  “这一张很动人,”姑娘说。她把手里拿着的唱片放到柜台上一架挺旧的留声机上。笛声机紧挨一个放麦秆吸管的镀镍的家什。“会叫你感到悲伤,”她边说,边摇留声机上那个别扭的摇把。“不过很美。”
  “听,”她说。
  唱盘开始不很灵活地旋转。就在它好像要永远这样颠簸下去的时候,有声音出来了。那是个永恒的声音,唱着,没有歌词。海凤和海浪淡淡的银辉流过柜台。所有的行为,过去的和现在的,都在这银辉之下凝滞不动了。
  姑娘已经走过来,轻飘飘地从他面前经过,在她刚才的位子上坐下。她陪着他,亲密地对他说:“有一口我写了一首诗。”
  “写得好吗?”他大声问。
  “一开始还觉得不错,”她说,“可是后来再看简直糟透了。”
  她在那永远也不会消逝的歌声之中大谈着。她本来喜欢听这首歌儿,可是现在听不进去。她自己的诗更暖人心扉,更实际,更吸引人。
  “我想攒够钱到一趟雅典,”她说。“去看望几家亲戚,参观巴特农神殿。”
  “是吗?”斯坦·帕克问。
  “你知道巴特农神殿?”
  “不知道,”他说。
  “是座庙,”她说。“都是大理石建成的。是大理石。哦,我也不知道。巴特农神殿啊!”她充满激情地喊了一声,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一个太大了的东西。
  那首歌里清冷的月光从柜台上面的那个留声机的匣子里倾泻出来。
  斯坦·帕克坐在那张冷冰冰的小桌旁边,这时候已经获得了一种那首歌无法使之解体的、永恒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像这张桌子的铁腿一样,植根于泥土之中,但也还如同潮水一样,有涨有落。但是他知道,这种永恒的感觉是不值得拥有的。所有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首歌流动的银光之下被抑制了,或者过去了。他辨认出来的所有那些人都变成了大理石。他和他的妻子躺在那张铁床上。床仍然像是从那块落着玫瑰花的地毯上长出来的一样,可他们的四肢却成了大理石。他们相互凝视着,冻到了一起。他们的幻觉也历史性地在这一点上凝固了。
  “你不怎么说话,”姑娘说,她已经不想听那首歌了。
  她听过好多次了。她在自己的年龄所限定的范围之内,已经听了不少她能听的事情,并且做了大多数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渴望知道别人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奥秘。
  “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男人说。
  他那张嘴变得怒冲冲的。他真想举起一把榔头,把这个大理石的世界砸得粉碎。还有这个姑娘。穿一件有弹性的毛衣,她到底有多大?起初,她看起来还挺招人喜欢。可是现在,因为他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想头,变得那么讨厌。
  她把两只乳房靠在桌边上。那已经是妇人的乳房了。
  “你刚才是不是喝多了?”她问道。
  他一边的牙齿上有个豁口。
  “管你自己的事吧,”他说。“你还是个孩子。”
  于是她似乎马上又成了个小姑娘,一个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正在这时,那首歌唱完了。帕娜瑶塔不得不跳起来,从唱片最后一圈上拿起唱针。男人仍然坐在那儿。他们俩现在都置身于这间屋子突然降临的宁静之中。屋子的墙壁刷成粉红和黄色。那姑娘——不经意时还是个小姑娘,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烧着身上刺痒的地方——走到镜子跟前,要看看这个男人从她身上都看见了些什么。她已经开始恨这个老头子了。他正看着他。她在镜子里做出女人们的种种姿态,把胸脯在那件有点儿宽的毛衣下面挺起来,用舌头舔着嘴唇的曲线。
  “你多大了?”男人隔着桌子俯过身来问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乏挑逗的意味,但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滑到那么远。
  “多大?”姑娘冷冰冰地问。
  牙齿上的豁口又露了出来。
  天花板上画着些圣徒,脸长长的,充满了痛苦,还画着一堆一堆的水果。
  “就你爱提问题,”小姑娘笑着说。她把头发拢下来,又玩起什么新花样。还把两边脸往里面吸,直吸得看起来像空了似的。
  “喂,帕姆!”几个小伙子走进来喊道。
  他们在长条板凳上坐下,背心下面露出肩背上的筋肉,紫红色的短裤下面露出赤裸着的大腿。
  “来几客薄荷香蕉冰淇淋,”小伙子们说。
  “好的,”帕娜瑶塔回答道。
  她颇有风度地去招待客人,手里拿着蛇一样的汤匙和盛冰淇淋的小杯子。
  女孩子们也来了,是姐妹俩,或者是一对朋友。她们脸红红的,为正说着的那些事格格地笑着。她们戴的帽子也一样,都垂着流苏。这两个姑娘要了一瓶紫颜色的果汁。果汁把嘴唇染成紫色。她们在长凳上蹭了蹭屁股,格格地笑着。现在,当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说着“黑话”,或者比比划划打着手势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放荡的气氛。帕娜瑶塔在柜台后面来回走动着,颇有点超凡脱俗的架势。她那双眼睛,也许因为记起了那首月光溶溶的诗,掠过那个坐在孤岛一样的桌子旁边的男人,向远处望去。
  斯坦·帕克被一片空白和放荡包围着,渐渐地有点不顾一切了。圣徒们棕黄色的手从树叶中间伸下来,要把那种让人引起联想的水果给他。姑娘和小伙子们唱起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歌。他也许也能弄明白,但他更愿意顺着帕娜瑶塔的目光望过去。这天晚上,她已经讲过不少事了,现在不再讲了。就像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都要停止,或者成为过去。
  于是,这个男人终于站起身来,两条腿因为这阵子一直贴着那张桌子的铁腿坐着,或者是因为他的骨头有什么毛病,麻木而僵直。
  “我必须走了,”斯坦·帕克说。
  大伙儿都抬起头望着他。
  帕娜瑶塔不得不将自己从沉思中唤醒。
  她尖叫着:“妈妈给你做的Sood zookakia怎么样呢?”
  他看见一种惊恐的表情在她的眼睛里闪动。她吮着一块硬糖,嘴巴湿润润的。
  “真对不起,”斯坦·帕克很有礼貌地说。“我现在必须走了。必须。”
  “这可不好,”帕娜瑶塔说。
  那两个头戴饰有流苏的帽子的女孩呵呵地笑,因为除此而外,她们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但是对于那几个小伙子,所有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斯坦·帕克马上就离开了希腊人柯开的这家小铺子。他被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想头搞得无法再待下去了。但是在这个潮湿的夜晚,这些想头仍然缠绕着他,就好像非要把他还剩下的部分都毁灭了似的。这时,大海也来凑热闹了,层层波浪汹涌而来。那个姑娘在那架旧留声机上放出来的那首歌缠绵诽恻,飘飘渺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一直走到那条水泥铺成的马路与沙滩相交的地方,发现一个女人正在点一个烟蒂。
  “天哪!”她说,“为了多抽一口,简直要把手指头烧掉了。”
  她的嘴唇看起来确实贪婪,正从一点红火星上往里面吸。
  “我一直在这儿坐着,”那个女人说,“因为有点儿恶心。我在一个朋友家跟他们喝酒。她的丈夫出门去了。我并不是总喜欢这样喝酒。当然我不是说连一两杯酒也不喝。也不是说冰箱里一瓶酒或者好啤酒也不存。你喜欢猫吗广女人问道。“我养猫。我有六只,大概七只。不,是六只,小长毛死了。还有带娜、菲力斯、小不点儿。不过,你不感兴趣。我不责怪你。我也烦猫。那些讨厌的家伙到处跑,浴室里也去。只有当你醒来之后,拉起百页窗之前,屋于里一片棕黄色的光,还有鸽子在飞翔。于是你明白是早晨了。这时候,你有猫陪伴着。它们在你身边躺着,有的偎依在你的胳膊弯里,有的猫喜欢钻到床单下面。
  斯坦·帕克一直听这个女人说话,直到听烦了。他在温热的沙滩上挨那个女人坐下。她那喘气声直冲他过来,十分刺耳。不过女人身上那股味道还不像他自己那样难闻。厌恶的感情在他心里消失了。
  他把头放在女人的膝盖上。
  “你的感觉跟我一样,”她说,用手抚摸着他的脸。
  “你饿了,”她说。
  他开始抚摸女人乱蓬蓬的头发。
  “你想干什么呢?亲爱的,”她问道,岁月已经把她变得皱巴巴。现在,那一片枯萎之中又升起了希望。
  “住嘴!”他恶狠狠地说。
  他真能把这个老妓女杀了,把自己眼下的需要——死亡,变成她的。而且真的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捏了一下。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还有一枚纪念章,或者什么玩意儿。
  啊——女人张大嘴叫喊。
  “好了,”他对她那张脸说。“我刚才还在想能不能自杀。可是不能。就是现在也不能。”
  女人还在大声尖叫。
  他跳起来,沿着海滩跑了起来,跌跌撞撞,跨过许多偷偷寻欢作乐的男女、海水冲来的奇怪的木头和松软的泥沙。
  等他跑出一截路,那个失声喊叫的女人也跑下去了。一声警笛划破黑暗,灯光都聚集到他刚才离开的地方。他开始为那个喜欢猫的女人难过。她向他倾吐了心里话,喉咙也被他指紫了。
  他捧着脑袋,直到那头颅似乎不再是他的,而是捧在手里的一只西瓜。啊,他心里说,我完蛋了。我必须回家。
  大海并没有表示反对。
  斯坦·帕克一路颠簸,从杜瑞尔盖回到他的地方的时候,特别是经过篱笆上那几根因为自己心里的冷漠,耽搁着没有弄紧的板条时,到此刻为止一直在他眼前闪烁不定的电影镜头似的生活片断,已经变得非常不真实了。也仅仅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有这样的感觉——他曾经看过一次电影,准确的说是两次。直到电影放映完,他都热血沸腾。
  现在,杂乱的青草和参差不齐的树木对往事横加指责。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只有眼前的事情是真实的。斯坦·帕克开着这辆东倒西歪的车,又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皮肤。他一直开到那片洼地。一株株柏树在飞扬的尘土中屹立着。露水下的尘土飞扬起来十分呛人。
  他又觉得一阵窒息,但是没等脑子里再同过什么念头,便飞快地驱车向前了。汽车平稳地,甚至是优美地开进大门,最后停在后院。
  那条大狗站起身走过来,耷拉着脑袋,因为充满了负疚的欢欣,张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他心里奇怪,这条狗为什么总是露出一副负疚的样子。
  艾米·帕克朝窗户外面瞥了…眼,看见丈夫回来了,便拿出平锅。因为她对丈夫回家的反应,早就形成一套固定的程式。她往平锅里扔了一块猪油,打了三个鸡蛋。鸡蛋很快就在平锅上烙成饼。
  “活儿都干完了吗?”他问。“挤奶的活儿。”
  “完了,”她说。“我都做完了。”
  她给他端来吃的和杯盘碗盏。
  她还端来一杯奶茶,站在那儿边喝边嚼着一片干面包,样子挺难看。不过平常也是这副模样。这是她跟他说话时的习惯。
  “昨天夜里,我差点儿忘了贝拉要下犊子的事儿,”艾米说。“贝拉简直要发疯了似的。它绕着院子边跑边叫。可怜的东西,我给它接下犊子的时候,它可太受罪了。真是一头可爱的小牛犊,斯坦。正越长越壮呢!会长成一头漂亮的犊子,而且是贝拉生的。”
  她就这样跟他讲着。
  当他看她的时候,或者并没有真的看她,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有些东西已经消耗尽了。艾米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她已经把头发捋平,显得素雅而没有神气。她在炉子里加了些木柴。有一阵子,火烧了出来,她没去管它,后来才赶紧把火往下压了压。
  “劈柴快用完了,斯坦,”她说。
  可不是,过些时他会再努一些的。
  那么,我们真的知道那件事确实发生过?他问自己。然而对于他的生活,他做不出些许的回答。至于别人的生活,特别是妻子的生活,更没法儿说清了。
  艾米·帕克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回走动着,手里的东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等待得到启发、开导。事实上她所期望的,不过是从外部得到开导。然而她是无法得到的,她仍然觉得精疲力竭。怀着羞愧和惊奇想起她脱掉长袜时那副样子。袜子像灰颜色的袋子,躺在地板上。
  如果摸一摸,她会发现自己那张胜有多么瘦。但她连瞅都没瞅一眼。
  渐渐地,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默认了他们相互间的奥秘。而这种奥秘是这块屋顶所无法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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