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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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来一位朋友,”塞尔玛·福斯迪克说。“她非常想见见你。”
老太太觉得,这一定是个最不诚实的朋友。
“什么朋友?”她不无疑虑地问。
“是一位太太,”福斯迪克太太说,“是我的朋友菲希尔太太。”
一位不诚实的太太,这就更糟了。老太太一直很不明智地坐在那张很深的椅子里,现在站了起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就连这样站起来,她都累得气喘吁吁,觉得十分困难。
“哦,你不用着急,”女儿说。她很想给母亲套上枷锁,喜欢把别人置于她的控制之下,然后,恩威并施。
“我带来一盒小糕饼,用不着这么忙乎了,”她说。
艾米·帕克说:“到了我的家,我就该烤一炉嘛。你看她是喜欢吃南瓜饼,还是喜欢吃一般的烤饼?”
“我可说不上,”塞尔玛·福斯迪克说。“其实根本就用不着烤嘛!”
“可她是你的朋友。”
“友谊不是建筑在烤饼之上,妈妈。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这可叫人大惑不解。而且这位菲希尔太太显然正走过来。从容不迫,充满自信。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道。
她走了进来。
菲希尔太太已经很老了,或者也许并不怎么老。很难说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反正她不年轻了。
“帕克太太,我们打搅你了,”她说,脸上现出一丝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微笑。“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出乎意料的事。我也不喜欢。至少在小事上是这样。不过,如果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喷发,浓烟滚滚,火焰熊熊,那就让它出乎意料地喷发吧。这是令人振奋的。”
她的嘴唇很红。
这情景让塞尔玛·福斯迪克不快。她先前的疑虑又袭上心头。她知道她原先的疑虑被证实,很不高兴。她情愿牺牲她的母亲,而不愿牺牲她的朋友。
“那么,你请坐,”艾米·帕克说。“我去弄点茶。”
“谢谢,”菲希尔太太说。“要多喝好茶。这一点我敢于承认。我自个儿待着的时候——在我这样的年纪,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我总能把那一壶茶都喝光。”
一副不大的裘皮手套掉在她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实际上这副手套是紫貂皮的,可是菲希尔太太故意做出一副忘记了的样子。
塞尔玛却不能视而不见。她跑过去拣起来,用刷子刷了几下。她为朋友的大胆和她自己的缺乏勇气而激动得发抖。当然了。对于菲希尔太太,这种把戏早已是轻车熟路。而且,她的派头比富有者还要富有,她是可以担得起这种“忘记”的。
“我去弄些烤饼来,”艾米·帕克说,她不再瞅自己的房间了,而是望着某一个舞台。舞台上令人销魂的女演员们一边说着一出戏里的外文台词,一边各就各位。
菲希尔太太熠熠闪光。
“烤饼?我们还敢吃吗?”她问福斯迪克太太。
可是塞尔玛已经忘了该怎样回答。在这间屋子里,她似乎扮演了两个角色,在掷骰子玩。她手足无措了。
“怎么?”帕克太太问。“莫非不允许你们吃烤饼吗?”
“哦,”菲希尔太太说,“这是身材问题,人总是要考虑身材的。”
她的皮肤于巴巴的,有半边脸不时抽搐几下,上面有一片显得很粗糙。不是粘了锯末,这是不可能的;更像是脂粉和汗毛在某个痒痒的地方粘在了一起。不过菲希尔太太没有什么侥幸心理,她甚至在福斯迪克太太的母亲面前也总是把没毛病的那半边脸冲着人家,而将这个“瑕疵”隐蔽起来。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宛若一尊易碎的侧面像,活像她胸口别的那只鹦鹉——那是一枚非常精巧的旧式金胸针。鹦鹉的尾巴镶着闪闪发光的珐琅,眼睛则是红宝石。一条拴在小腿上面的金链子连着一根黄金做成的“栖木”。
帕克太太看见这枚胸针,就像许多孩子那样,走上前,说道:“啊,天哪!这真是枚漂亮的胸针。太可爱了!”
菲希尔太太抬起眼睛。那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在这种赞美的影响之下,她的皮肤又充满了活力,嘴唇也变得湿润润的。那种魅力又开始起作用了。她对帕克太太微微一笑。
“胸针?是呀,”她说。“不过说起烤饼,我还真喜欢吃呢!哦,吃许多许多你做的烤饼。”
因为她早就懂得调情卖俏,对方的性别并不很重要。
艾米·帕克想,这样的热情可能会传染给别人。
“你知道只是一般的烤饼,”她说,转动着她那只很不秀气的戒指。
福斯迪克太太颇为尖刻地笑道;“你会成为我妈妈的终生朋友了。”
这位皮肤像白垩一样的妇人对自己的优雅不满起来。她变得肩头瘦削,两手修长,一双脚则无懈可击。任何人对于她的赞美,在她看来都是当头一棒。因此,她坐在那儿,用舌头舔着嘴唇。她的头发在帽子下面露出一个个发卷。由于年纪大了,这些发卷好像洒了一层粉末,而那顶帽子又使她显得很不入时。她的皮肤变成乳白色,不是不健康,而是有点神经质。而所有这一切并没有惹得她不快。
“去吧,”她急匆匆地说。“烤饼去吧,我来找几只杯子。”
“我用不着别人帮忙,”艾米·帕克说。“什么忙也不用帮。”
她突然生起气来,尽管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了什么。
“古怪的老东西,”母亲走后,福斯迪克太太说。
“相当可爱,”李希尔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已经松弛下来。
她正在这所属于别人的房子里四处张望着。
“还有这所房子。这才是真正的房子。看到人们实实在在地生活,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亲爱的,你带我来这儿,我太感谢你了。”
塞尔玛·福斯迪克不禁纳罕。她可一点儿也不高兴。
“这是间极其简陋的小屋,”她说。
“没有简陋这回事,”菲希尔太太说。
“可是我曾一度憎恶这种房子。”
“当然,人们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总是横加指责,”菲希尔太太说。
她歪着脑袋。她对她的朋友几乎是正中要害。
“丑陋的家具也可能最为有趣,”她微笑着继续说。“因为有一种真实感。”
“你莫非对什么都感兴趣?”塞尔玛生气地问。
“哦,可不是,”菲希尔太太说。?人必须对周围的事物感兴趣,否则就要生出厌烦。”
福斯迪克太太被这位令人赞美的朋友的喋喋不休搞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她说,尽管母亲发布过不用人帮忙的“命令”,她还是要到厨房去看看饼烤得怎么样。她被那个并不存在的自我驱赶到走廊里。她非常不快活,因为她出卖了自己的母亲。
她站在一张桌子旁边,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带条纹的和面粉用的盆。她身上沾满了面粉。
艾米·帕克没有说话。
她和着做烤饼的面粉。
喘息着。
她独自待在自家厨房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一直拼凑着这位来访者留给她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印象。这些由她的言谈以及珐琅胸针造成的印象如同细雨飘洒下来。可是她正揉面团,没法对此做出反应,只能把那块揉面用的木板弄得很响。这块木板的最引人注目之处显示出岁月慢慢磨光的痕迹。有一次,她打翻了家里用的筛子。那筛子发出哐啷声。她把它拣了起来,结果裙边不知怎么和里面套的衣服钩在了一起。可是有时候,她更愿意是某个傍晚,在仁立着一簇簇已经日久年深的山茶花的房子那边,她的思想相当巧妙地前后流动着:重访幽暗的洞穴,或者眼下,替丈夫解决些问题——如果他提出来的话。她常常站在那儿,咬着山茶花嫩嫩的花瓣。如果听见诗的话,她会辨认出来。
“我木明白她干嘛来这儿,”她对女儿说。她已经看见她走进厨房。
“我对你说过,我们不希望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塞尔玛闷闷不乐地说。
“话虽如此,”母亲说,“有什么目的,也是合乎人情事理的。你认识这位太太时间长吗?”
“不短了。就是说,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这已经相当长了。人们都是来去匆匆。”
“在这儿,我们对人们都认识一辈子,”艾米·帕克说。
塞尔玛说,“我的生活跟这儿的生活可不一样。”
艾米·帕克在心里琢磨着她这位客人。这当儿,她会在那间屋子里看什么呢?只是那么干坐着。百叶窗放下一半,屋子里现出一片幽幽的绿色。有的人只剩下自个儿待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总是那么静悄俏的。他们闭上眼睛。可是这一位却会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状态。如果她不是一束耀眼的亮光,不是一声悦耳的丁当声,她还会是什么呢?
老太太把手放在炉灶上摩挲着,忘了女儿还在那儿站着。她现在经常把人忘记,除非是正想着的人或是正看着的图片里的人。
“我不明白,”她说,“人们于嘛要戴那么多的珠宝。自己又看不见。我喜欢放在盒子里瞧,瞧完了再放起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珠宝,豪华贵重。可是这么漂亮的一枚胸针别在胸前……”
“你会因此而被人赞美。菲希尔太太不就因为她的珠光宝气而被人赞美吗?”塞尔玛无可奈何地说。她自己不敢戴首饰,生怕丢了,或者被人偷了。
艾米·帕克生气了。“呸!”她说。
她为她的羡慕和渴望而生气。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认识枝形吊灯,见了醉鬼就逃开。
可是,另一方面,菲希尔太太却见过大世面。她坐在那儿,但并不是在等待什么。在这间屋子里坐着就足够了。这屋子就好像为她创造了一条口袋,她早说巴不得钻进去。她见世面是从对男人的了解开始的。她喜欢过那些像马一样健壮的男人,那些散发着烟草和润发油气味的长得很结实的男人,直到她开始怀疑那躯体实际上是虚弱的。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挑挑拣拣,她嫁了一位有钱的布商。他还收藏家具、稀奇的小古董,以及画着蔬菜的画。他总是充满了渴望。她虽然后悔,可是已经毫无办法了,那是他的生活方式。菲希尔太太继续去了解男人。她曾经和一两个科学家睡过觉,并且爱听他们讲的那套理论。她还认识一位音乐家,经常仔细地跟他谈论巴赫。如果与什么人之间有鸿沟要填平,谈话是绝对必要的。而年纪的老迈,那不过是倒数第二条沟壑。菲希尔太太学会了这个道理。现在,她可以站在她那幢房子的阳台上,妙语连珠,跟人们做相当出色的谈话。到了夜晚,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她的客人们留在自己的身边。她双眉微蹙,用手赶走那些误入歧途,飞到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的飞蛾,或者拂掉荣莉柔嫩的卷须。有的男人——外国人——仍然吻她的手。而她常常报之以甜言蜜语。或者去和那些有着拜伦式头发的年轻小伙子呆在一起。她最善于处理自己和那些爱好艺术的年轻男子们的极有意思的关系。人们请他们来是为了装装门面。当他们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小圈子时,她把他们的俏皮话再拿来讲给他们听,那些年轻人笑得几乎瘫倒。这老东西。他们简直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不过,这门对她大加赞美的学问和技巧也有让菲希尔太太受不了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到一家与那种有拱顶的走廊相连的店铺里买些小糕饼——那儿有一种别人还没有发现的糕点。她趁她的朋友福斯迪克太太转身称赞那糕点的时候,逃离了那个地方。菲希尔太太两条细弱的腿跑得挺快,在淡黄色的光线照射下,一直跑进那条仿佛是玻璃毛毛虫似的长廊里。那样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她保护似的。有好一阵子,这两位朋友一直拿这桩事情开玩笑——菲希尔太太买东西的时候,东游西逛,居然迷了路。
现在独自待在这间只剩下一些家具的屋子里,她又想起这个插曲,以及她的两条腿曾经为之奔忙的一幕幕的往事。我希望我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她心里想,可是我够诚实吗?她坐在那儿,闭着一双眼睛,皱着眉头,这使她鼻子以上的部分显得十分阴郁。她试图记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样子,可是能够想起来的只是一条镶了圆珠的缎子长裙。是镶了珠子吗?是的,她总是打扮得很漂亮。她还试图记起向生活投去的第一瞥。因为总是有最初的一瞥。对于这一瞥,日后的经验是无法代替的,除了张皇失措。现在就是这种张皇失措模糊了她的视觉。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尽管在某一个时期,她曾经说出过些天真无邪、漏洞百出的话。这些话甚至已经对此做出了解释。
烤饼端了进来,还有上面画着三色紫罗兰的杯子和一把一边有个回痕的电镀茶壶。菲希尔太太连忙睁开眼睛,目光向屋里扫视,而且身子也开始转动起来,活像一盏颇为专横的探照灯,向四周照射着。
“帕克太太,”她目光一闪一间地说,“我坐在你的屋子里……顺便说一句,这屋子可是极好的,我把你仔仔细细地琢磨过了。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
“要那样,你了解的可就比我多了,”帕克太太说。她很高兴手里有这些杯盘碗盏摆弄,于是就摆弄起来。
“告诉你的母亲,克里斯廷,我天生是个性情直率的人,”这位浑身闪耀着光彩的菲希尔太太命令道。
“克里斯廷?”
艾米·帕克猛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想。
塞尔玛脸红了。这自然是她的母亲不曾知道的一个秘密。就像小姑娘们隐藏的秘密一样,这是她们的一种消遣。信呀,夹在书里的花儿呀,还有自己起的名宇。这个名字其实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只是当它赤裸裸地暴露在那些一直不知内情的人们的面前时,有点不好意思罢了。这个名字她是为那些朋友,或者不过是熟人取的。这些人突然间继承了某个地位较高的封号,使她对他们觉得害怕。生怕人家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跟她断绝来往。因此,作为一种更为亲密的保证,她让她们称呼自己为“克里斯廷”、此外,在加诸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里,她最讨厌的就是“塞尔玛”这个名宇。这种赤裸裸的自我,是最让人讨厌的。
“是个名字,”瘦削的福斯迪克太太边咳嗽边说。“有些朋友这样称呼我。”
“哦?”母亲疑惑地问,降低了说话的声音。
可是,塞尔玛就是塞尔玛。
可怜的塞尔。老太太坐在那儿,自己都觉得脸红。这些奇怪的事惹她发笑。奶油从做得很好的烤饼里流出来,一直顺着手指缝流下来。傻姑娘,她心里想,然后她舔了舔手指,而且很欣赏自己这一做法。
吃烤饼的时候,两位来访的客人牙齿露得十分艺术。这当儿,她们开始议论梅珀尔。她嫁了一位什么勋爵。老太太认她们讲的只言片语中听出,这位梅珀尔尽管有好几辆汽车,实际上挺穷。
“因为他对她简直太坏了,”菲希尔太太说。
“不过,那地方蛮漂亮,”福斯迪克太太小心翼翼地说。
因为不了解梅珀尔,她对她进攻的“炮弹”便射得很胆怯,甚至包含着冒险。可是她就爱玩这种觉得担心的游戏。
“哦,她那个地方呀!”菲希尔太太说。“上次我们聚会之后,开车去看过他们。可怜的梅珀尔的自尊心一定受到了伤害。她那个地方,嘿!你能想象出是个什么样子吗?尽是些橡木家具和楼梯。或许你喜欢橡木。”
福斯迪克太太本来并不讨厌橡木,此时却只能随声附和,冷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