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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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橘黄色的是什么地方出产的? ”
“这些是墨西哥红蛋白石。这种宝石特别受年轻人喜爱,因为它象征着生机勃勃的生命,能够增强生命力。”
阿尔宾突然陷入一个既短暂又漫长的遗忘的瞬间。这时候如果有人问他他身在何处,他会茫然地耸耸肩。他的目光茫然地四下看着,落在那块绘有星座图案的木板上,滑过去,然后落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直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铁皮壶和两个玻璃杯。年轻人的表情充满敬畏,仿佛他手里捧着的是英国女王的珠宝。阿尔宾感到很惊奇,因为这个年轻人鞠了好几个躬,但是不像他小时候所想象的奴仆那样,而是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然后他想起了一个名叫米勒的美国人,有人在他眼前枪杀了他;他想起了一个名叫丽维娅的德国女摄影师,她正打算放弃他,但是他并不怪她。他说:“这块橘黄色的宝石我买了,这是我没想到的,但是它很适合我妻子,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首饰很无聊,我憎恨宝石,但是如果您继续帮助我的话,我就把这块红蛋白石送给她,这对您来说可是一笔不错的生意,这个季节城里没有多少游客,那么,它卖多少钱? 还有,您认识芝加哥来的约纳坦.米勒吗? 您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我们前天做了一个约定,我给他建立了一些关系,非常有价值的关系,他欠我的钱。也许他溜了,也许他出了什么事。”
那位老先生斟了两杯茶,用托盘托着递给阿尔宾,然后把那块宝石放在电子秤上:“一点四克拉。卖给您两百五十美元。”
“对于一个过几天就要离开我、现在就已经在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轻松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昂贵的礼物。另外,谁能向我保证这块破石头真的值二百五十美元呢? 我读到过,讲价的时候应该先砍掉一半价钱,一百二,现在是淡季,而且您还得告诉我,我在哪儿能得到米勒的消息。”
“这是特别漂亮的一款。是珍品。这种品质的蛋白石我还从来没有亲手碰过呢。”
“一百五。”
“我在伊朗采购宝石,我不喜欢俄罗斯人,他们做生意有另一套理念,我很难读懂他们的表情语言。”
“您到底想不想帮我? ”
“两百二是一个合理的价格。”
“我不相信星座。为什么橘黄色适合丽维娅? 绿色也很适合她。俄罗斯绿宝石是经由土耳其出口到美国吗? 如果我想买俄国的宝石,我该去找谁? ”
“我还以为你自己有关系。”
“我是一场突发事件的见证人。一百八。”
“俄罗斯所有能运往境外的东西都被走私到了这里,然后这些东西被注明假产地,贴上假出厂证,运往全球市场。
不要搅和进去,你对他们一无所知。这些人没有上帝,你的命还不如他们的鸡鸭的命值钱。丽维娅会喜欢这块宝石的,她会重新发现她对你的爱。蛋白石会强化佩戴者的正面的个性,它们有助于发现真相。“
“我以为我们应该在折中的价格上达成一致。”
“这块宝石真的很珍贵。”
“两百。我在哪儿能找到认识米勒的人? ”
“回到你的酒店,喝点拉基酒,忘掉这事儿吧。”
“两百。”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幸福的锻造工。这是一句德国谚语。说得既对也不对。”
“两百一。”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俄罗斯市场,去找找乔根尼·彼得洛维奇或者帕弗庸,但是不要对他们说是我告诉你他们的名字的。”
“换算成土耳其里拉是多少? ”
“我收美元。用里拉我什么都买不了。拐角处有一家可以兑换货币的银行。”
五分钟以后,阿尔宾把那块宝石放进上衣内侧的口袋,离开了集市。
“阿尔宾说得对,”纳格尔咒骂道,“全是垃圾,所有东西都是‘中国制造’。”
“我叔叔刚好有您想找的那种地毯,”纳格尔话音未落,一个刚好从我们身边挤过去的二十八九岁的男人说道,“这个市场上的大部分地毯都值不了它的售价。全都是工业产品和假货。前苏联有几个村子专门把新织出来的地毯做旧。他们把地毯铺在厨房里,挂在火炉边,往地毯上喷油,把烧得通红的炭往地毯上扔,最后再用化学药品增强效果。
游客很容易上当受骗。胡诌几句貌似科学、半真半假的话,游客就掏钱了。我叔叔是鉴定真正的古地毯的专家,和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以及他父亲的父亲一样,他父亲的父亲曾经给几位末代苏丹——穆罕默德五世、六世及阿卜杜尔梅奇特二世——供应过地毯。我们在贝德斯坦——这是整个集市最古老的一块地方,还是希南创建的呢——的店铺自从一百五十年前就是我们的家族财产。从这一点您就可以看出来,我们是非常可靠的伙伴。地毯生意是一种需要信誉的生意,一直都是需要信誉的生意……“
“我去看看他的地毯,”纳格尔说。
“一个明智的决定,先生……”
“纳格尔,纳格尔教授。”
“一位德国教授。太荣幸了。我叫伊尔迪茨。我在德国工作过好多年,汽车工业,梅塞德斯、宝马、欧宝。我了解你们那里的一切:十月节、科隆大教堂、黑森林。我自己家里就有一个原装的布谷鸟挂钟,我所有亲戚的家里都有原装的布谷鸟挂钟。”
“到底是这些人的言行在迎合我们的陈词滥调,”扬小声嘟囔道,“还是我们的陈词滥调在迎合他们的言行? ”
伊尔迪茨——除了间或被纳格尔的问题打断以外,他的话一直没停过——领我们走进的这家商店看起来的确很古老,令人肃然起敬。这里的地毯一眼看上去明显比其他地方的质量好。如果没有他,我们自己肯定是找不到这家店的。从外面看,这家店很不起眼。莫娜读到过,店的外表不引人注意表明店主是非常严肃的,他们主要依靠老客户的多年的业务关系。这间屋子里摆放着三米多高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叠着的地毯,还有一些卷起来的靠在架子上,在一张巨大的硬木写字台后面还挂着一些特别漂亮的。直到伊尔迪茨用很大的声音第三次喊了一句土耳其语,我们才发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这位老人用一种听起来似乎很痛苦的声音回答了伊尔迪茨,随即又发出一阵声音不大的嗤嗤的笑声,然后他抬起头,站起身,庄重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
“不错,”纳格尔说。
“您对什么有兴趣? ”伊尔迪茨问道,他很清楚:最多只有纳格尔有可能成为他的顾客。
“对地毯啊,还能是什么? 不要太大,不要太小,但是要保养得很好,人在上面走的时候不会散成碎片的那种。”
“想要一块编织地毯还是一块双面地毯? 还是一块克里米的苏马赫地毯? ”
“要一块普通的地毯,要温暖的红色。”
伊尔迪茨的叔叔把脸埋在双手里,揉着眼睛,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是为我们摇头还是为他侄子、为他自己,抑或完全是出于其他原因。他问了一句什么。
“您的职业是什么? ”伊尔迪茨翻译道。
“艺术。”
“Sanat ci。(土耳其语,艺术。)”
伊尔迪茨的叔叔眼睛盯着屋子外面的某个点,盯了好几秒钟。然后他扯过梯子爬到架子上,抽出一卷地毯。下来以后,他用一个练习过几千遍的动作把它往前一抛,地毯在空中展开,平整地落在我们脚边。与此同时,他开始说话,说得非常缓慢,一旦发现伊尔迪茨的翻译跟不上他的速度,他就停下来等着:“这块地毯在店里放了四十多年了,我叔叔说,它是一块颇有来头的地毯。如果他不确信这块地毯会赢得您的心,他就绝不会把它卖给您。一块地毯,尤其是一块不是为出口而生产的古地毯,应该赢得敬重。他讲了一些故事:关于那个姑娘,那个在自己的婚礼之前编织出这块地毯的女人;关于她的丈夫和孩子与这块地毯共同度过的年代。他讲到这块地毯走过的路:撒马尔罕,丝绸之路。不能穿着鞋踩这块地毯。所以我叔叔问您的职业是什么。因为,这块他认为您一定会喜欢的地毯是很特别的一块。很难向那些想得到传统、简单的地毯的普通收藏者介绍这块地毯,因为它有太多特别之处。但是我叔叔相信,一位像您这样的艺术家是能够理解这块地毯的。”
纳格尔沉默不语。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一会儿看看伊尔迪茨,一会儿看看他叔叔,一会儿又看看那块地毯,点着头。
“这块地毯磨损得很严重。”
伊尔迪茨耸了耸肩,对他叔叔说了几句话。
“您不喜欢它吗? ”
“我觉得它非常棒。艺术必须是磨损的。”
“这是一块土库曼地毯,十九世纪晚期的。您看看地毯中央那些繁复的图案,人们称这种图案为戈尔。它表现了一种古老的部落仪式。这是泰克的戈尔,泰克是一个部落,他们编织的地毯以编结致密而闻名。”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失误,”纳格尔说。
“这是一块过渡时期的地毯。最早的泰克地毯是接近正方形的。地毯的形状拉得越长,它出产的时期越晚。仅在这张地毯上您就能看到这种图案的衰落:上面的戈尔是传统式的,然后它们一行比一行密集,到底下您看到的就是变种了,这种编织方法在二十世纪初期经常采用。颜色也同样记录了这个发展的过程。您一定注意到了,在第二行戈尔的中间部分出现了一处颜色的断裂:上面是胭脂红一紫罗兰色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块地毯是一八六。年以后出产的,因为在此之前土库曼没有胭脂红;然后突然变成了脏兮兮的白色,在图案中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您仔细看,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原来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一部分的紫罗兰色被漂白了。为什么? 女织工用了红紫色染料,这是一种第一代人用的合成染料,被人们称为苯胺染料。后来证明,这种颜色不禁晒,几年之内它们就会褪掉,因此人们到一八九。年左右就不用它了。也就是说,这块地毯的样子并不是人们当初设想的样子。”
“失败了,”纳格尔说,“这女人为其编织地毯的那个男人,当他发现她的陪嫁不好用的时候,他很可能遗弃了她。
他的亲戚们都嘲笑他,因为他娶了一个女骗子。这块地毯卖多少钱? “
伊尔迪茨可能把纳格尔的话翻译给他叔叔听了,很可能他还估计了一个大概的要价,不管怎么说,他说话的时间明显地比纳格尔说话的时间长。
“你们看到这块地毯是什么质量了吗? ”纳格尔问。
“我叔叔说,您应该买这块地毯,他相信它就应该是您的,因此他不想和您讨价还价。他给出了报价,一个很公平的报价。您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七百美元。”
“您接受信用卡吗? ”
“您得讲讲价,”莫娜低声说。
“你别说话。”
“维萨卡,美国运通卡,欧元卡,都没问题。”
“他脑子进水了。每个人——绝对是每个人——都知道,在伊斯坦布尔必须讲价,否则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宰你一刀。”
一开始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当伊尔迪茨的叔叔把地毯卷起来,然后用好几层纸包起来之后,我觉得很难再把他当成一个诡计多端的商人。
在后来几天和几周的混乱里,我把这块地毯忘记了,尽管它在机场引起了不少麻烦。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前我才重新想起它。我问纳格尔,为什么不讲价就接受了那个价钱。
当时我们在学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他的面前摆着他的第十杯啤酒,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那个店主。他不是骗子。”
16
打雷了。出租车摇摇晃晃,像斯道特郊外土路上的那些汽车一样,因为父亲还没开始给这些路铺上沥青——他就是靠这个工作在十年之内致富的。几只母鸡被汽车前灯打出的光柱吓得四处逃窜。下了四十八个小时的雨以后,路面的坑洼溅出脏水,溅到房子的墙上。对面开过来一辆雪铁龙,我们倒车给它让路。我们的司机对着一头驴子按喇叭,半是警告,半是问候。我付钱的时候,他露出心知肚明的诡笑。
我夜里几乎没睡,所以无法忍受白天明亮的光线,这些我该向谁解释呢? 我想喝酒,把自己喝死,我想要一个女人,作为对那种相信两个人呆在一起就会好受一些的信念的回忆。
莫娜曾经读过:“苏鲁库勒是位于老城墙旁的伊德内卡皮附近的一个衰落的地区,来自巴尔干地区的吉普赛人在这里以他们的方式挣钱糊口:音乐、赌博、自由自在地跳舞,也许还有很多别的。伊斯坦布尔的男人们都梦想着苏鲁库勒,游客们也趋之若鹜。”然后她给我们看那些图片:“没有人对热情似火的罗马尼亚女人感兴趣吗? 她们会实现你们最隐秘的愿望。”
一个无人遵守的许诺。简陋的棚屋、用木板和白铁皮搭建的临时房屋。清晨醒来时难受的感觉。灰土和垃圾的味道。谁会对那些只为了香烟和啤酒就解开胸衣钮扣、到十六岁才第一次换牙的姑娘们感兴趣? 没有人对情况的改善抱有期望。那些用铁链拴着的狗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从不看守自己的地盘。这个地区就像那些关于世界末日的电影中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的城市废墟一样。黯淡的阳光下,大地上到处都是核爆炸后的放射性尘埃。雨停了。一张手写的纸条通知说:斗熊又开始了,来看看它的荣耀吧,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日,十一点。是今天,没有说明地点在哪儿。一个肥胖的女人拎着几个装蔬菜的塑料袋,正在咒骂她的孩子。那些姑娘们在哪儿? 两个喝醉了酒的人手挽着手摇摇晃晃地从一个大门里走出来。近旁的一盏路灯下站着一些年轻男人,正在交换纸币,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我转过身,没有人跟着我。我问:“那些跳舞的吉普赛女郎在哪里? ”四双黑眼睛盯住了我。他们在脑子里权衡着:是否值得为我而出卖他们的姐妹,是否应该把我洗劫一空。“没问题,我们领你去。”年纪最大的那个点点头,示意我跟着他。我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值得抢劫的人。他们说一种巴尔干地区的语言。巷子很窄,挂着一串串闪闪烁烁的彩色灯笼。这种天气里没有人指望游客来消费。我们穿过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一些年轻人无所事事地骑着突突响的轻型摩托车消磨时间。那些摩托车比它们的主人年龄还大,拆拆装装至少几十次了,父亲传给儿子,哥哥又传给弟弟。他们时不时地在烂泥地里兜一圈。我听到附近有人在拉手风琴,还有人疯了一样地吹着大号。“你一定得来看看今晚的斗熊! ”——“什么? ”——“德语? 还是俄语? ”——“德语。”——“我们的熊和狗打架,其它的熊也是。秘密比赛。
美元。很多美元。“我想讨回为那张并不存在的照片而付的钱。”我告诉你在哪儿,过一会儿。“走了没几步,他就拐进一扇门,喊着一个名字:”格利高里安。“一个秃顶的老头儿探出一张没刮胡子的脸,嘴角叼着香烟,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