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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英雄出世-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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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第四章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
  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
  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
  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候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衣,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不中意自己的丫头,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只把卜姑娘当做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他了,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侍弄五年轿子。
  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
  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
  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
  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颏往地上落。
  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副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
  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明个儿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今晚不想听戏,说:“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又找了个借口:“明个儿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只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厢房走时,巴庆达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巴,你别哭,你狗日的说啥也别哭,人家卜姑娘心里原就够烦的了,你可别再给人添烦了……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
  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又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轿号,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我若是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更……更甭说官府了,我……我见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领里,抚摸着他结着厚茧的肩头,轻声说:“巴哥哥,其实你不软,你只是心善。我要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侍弄好,一定能的……”
  巴庆达讷讷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胆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头,一边捏,一边说:“你胆不小,小时候,人家欺负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帮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们俩呢,打得一头一脸血……”
  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巴庆达一把把卜姑娘搂在怀里,哽咽道:“那……那是为你,为你!今个儿为你,我……我还会拼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泪珠儿在粉脸上挂着,说:“今个儿,你还是为我,你替我管着那些轿号!”
  巴庆达叫了起来:“我还管啥?你都要到马二爷家去了!”
  卜姑娘从他怀里站起来说:“你得有耐心,马二爷六十二了,总要死的!”
  巴庆达又说:“那也用不着我管,这里有你爹。”
  卜姑娘道:“不说我信不过这个乡巴佬,就算我信得过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记住!这话我再不愿多说了!”
  巴庆达还是摇头。
  那日夜晚,巴庆达根本没想过别的,只想着卜姑娘从此再不属于他了,他的世界倾覆了。
  在他看来,卜姑娘就是他未来的一切,没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轿号,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他认定,卜姑娘是为了安抚他,才提出让他管三十六家轿号的,而卜大爷不会把三十六家轿号给他,——不是为了三十六家轿号,卜大爷也不会把自己亲闺女送给马二爷。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你既这么烦你爹,不如跟我走,走的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着他,许久没做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且有汗:“可以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愣愣地道:“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八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楼上我先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你心狠……”
  卜姑娘说:“我心不狠,今个儿,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祆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胀着的双乳,让他摸。
  巴庆达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
  想象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偷偷摸摸的。
  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不由地生出了敬畏之心,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不,不,卜……卜姑娘,不要这样……”
  卜姑娘说:“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三十六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了,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
  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
  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的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赤裸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唤:“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床上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姑娘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偷偷拿了卜姑娘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抹胸布红得耀眼,像一缕霞光。
  巴庆达当时就想,这缕霞光将永远伴随着他,直到他老成一副骨头架,直到他连骨头也烂到泥土里……
  这夜巴庆达的出走,是卜守茹万万想不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红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卜守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了衣服,下了床,跌跌撞撞往门外跑。
  在院子里见到了扫地的仇三爷,仇三爷像似看出了她的心事,没头没尾说了句:“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
  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街面上是一片薄薄的雾色,雾中有三两行人,一二轿影。
  卜守茹眼中的泪珠儿情不自禁滚落下来……
  第五章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涨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做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分!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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