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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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环、百顺和方营长立马随汤成去了三江货栈。
众人进屋一看,汤副旅长真就不行了,头上敷着毛巾在床上躺着,无一丝活气。身边有两个先生,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摇头。汤太太守在床边哭,老五站在一旁发呆,不知该咋办。
玉环和方营长一商量,决定去找岳大江想办法。
当晚,岳大江来了,还带了军医来,连夜把汤副旅长送进了安国军的军医院。
到军医院住下没两天,汤副旅长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么病。
玉环嘴上没说,心里却认定汤副旅长是让百顺和老五气死的。
办丧事时,玉环私下对方营长说:“老六说对了,老五真不是东西!今个儿,叔毁在她手里,日后,只怕百顺也要毁在她手里哩!”
方营长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第十五章
汤副旅长死后不久,一场大战爆发了,十万北伐军分三路北上,对张天心的安国军发起了不可阻挡的强大攻击,相继在省城西北、东北两个方向突破张天心的防线,一举击溃安国军和奉军十二万人马,把战场推到了省城四周。
孙大麻子的定国军集体输诚三民主义,成了国民革命军的新六师,与白富林的独立师一起,从侧翼向省城急速推进,和正面攻击的北伐军形成相互依托之势,省城己势在必失。
守城司令岳大江一看情况不妙,真就“择木而栖”了,当即和正面北伐军联络,率部起义,一下子把张天心推到了绝路上。
省城易帜那日怪吓人的。
岳大江下令易帜时,张天心还呆在城里的督府,准备顽抗,督府四周禁了街,担当警戒的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兵力约有两个连,卫队长姓钱,对张天心十分忠诚。
东关附近还有两个团,其中一个是重炮团,也是张天心信得过的队伍。
岳大江当时在城里的兵力也只不过两个团,能否抗过张天心是很说不准的,——城外的形势对岳大江有利,城内的形势却对岳大江不利。
然而,岳大江还是决定干,以保护城池为借口,先稳住了重炮团。
岳大江在电话里对重炮团的刘团长说:“刘团长,你只要中立,不在城里开炮,就算你站过来了,北伐军进城,我包你无事。——若是张天心侥幸胜了,你还照做你的团长。”
刘团长心里明白,北伐军已兵临城下,张天心大势已去,一小时后就答应照办。
另一个团不予答复。
岳大江下令自家的两个团开上去,用连珠枪堵住了他们的进路和退路。
这一切布置完后,岳大江亲率自己的护兵队和方营长的手枪营开赴张天心的督府,上演武装逼宫的最后一幕。
百顺做了手枪营的连副,自然逃不脱这最后一幕的出演,只得随队行动,被迫跟着岳大江和自己姐夫方营长,沿国民大道一路南行,向督府进发。
这时,百顺的连副做了刚好二十八天。
机会就这样奇迹般地送到面前,——那日,如果方营长和百顺愿意,是完全有可能亲手干掉张天心的。
岳大江率队出发前就说了,倘或张天心和他的卫队抵抗,就武力解决,断不可留下后患。
方营长心里清楚,岳大江是想干掉张天心的,干掉张天心,岳大江便无后顾之忧。——行前,岳大江虽没明确发出对张天心个人的格杀令,但格杀的意味已隐含其中。
一路开进时,骑在马上的岳大江还装作无意地和方营长谈起过老长官,说老长官当年死得冤,骂张天心开了杀戮俘将的恶例,致使后人冤冤相报。又说,老长官若知道张天心死于今日,必会含笑于九泉之下哩。
方营长当时也骑在马上,正和岳大江走个并齐。
方营长嘴上不得不应付岳大江,心里却想,你老岳要借刀杀人,老子才不上当呢!张天心不管咋说也是个督办,就是败到底,也有一帮贴心的部属,他杀了张天心,没准就会有人来为张天心复仇,——他不能为着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种下祸根。
又想,岳大江这人也靠不住,——岳大江是出名的滑头,极可能在他杀了张天心之后,翻脸不认账,把他毙了,为自己捞个好名声。
自己不愿干,却认定百顺有义务干。
方营长马上把岳大江的话说给百顺听了,要百顺相机行事,于必要时击毙张天心。
百顺连连摆手说:“姐夫,我……我不行,要……要干得你干。”
方营长火了,用马鞭指着百顺的额头道:“孙百顺,你狗日的真他妈混账!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这个外姓人来管,有道理么?!”
百顺心里惭愧,不做声了。
方营长又道:“你甭怕,岳司令既有这意思,你就放心大胆干好了,成事后,岳司令会赏你呢。”
百顺这才抖抖颤颤说:“到……到时再……再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手枪营当即和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交上了火。岳大江的护兵队迅速占领了街面两旁的房屋和邻近制高点,掩护着街面上方营长手枪营的弟兄对督府发起正面强攻。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则凭藉街垒工事和督府大门前的麻包掩体,进行激烈抵抗。
一时间枪声大作,大都督路乱成一团。
双方都使上了连珠枪,冲在头里的弟兄死伤不少。
打到后来,不知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不行了,还是张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门前挑起了白旗。
两边枪一停下,督府的一个副官长就摇着白旗过来了,请岳大江到督府去谈谈。
岳大江执意不去,明确要求张天心和他的双枪卫队缴械。
张天心无奈,只好和岳大江在电话里谈。
张天心说:“你老岳不够意思,落井下石。”
岳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只是要顺应潮流民心,归顺孙总理的三民主义。”
张天心说:“那你也不该赶尽杀绝。”
岳大江连忙声明:“我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想把天帅礼送出境,以使南方国民革命军没有攻城的借口。”
张天心见没有生命危险,这才在电话里说:“那好,那好,我走就是,张作霖早已给我准备了铁甲列车。”
岳大江放下电话没多久,张天心的车队就出来了。
张天心的胆量要比岳大江大,车到岳大江面前时,停下了。
张天心从车里钻了出来。
岳大江上前敬礼。张天心还了礼。
岳大江说:“我对不起天帅。”
张天心摆着手说:“没啥,没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都这样的。”
岳大江见张天心这么大度,更觉惭愧,又说:“我……我今日这么做,实则也是……也是想为天帅留点家底子哩!——何时天帅再起,兄弟……兄弟一定会抵死相随……”
张天心哈哈大笑:“我真若再起,你会跟我的,这我信,说是抵死相随就过分了……”
两个耍枪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说话时,方营长和百顺都在场。
方营长站在距张天心不到三米开外的麻包旁,百顺站在张天心身后一家洋货店的台阶上,两人手里都有枪,枪膛里都有子弹,却没一个动弹的。
平心而论,张天心出现在面前时,百顺头脑里是闪现过开枪念头的,可一看看周围的情形,又主动放弃了。
张天心身边护兵不少,那姓钱的队长手提双枪,恶狠狠地向这边看着,百顺总觉着是在瞅他。——钱队长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军装才穿了二十八天,枪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枪打不死张天心,人家一枪却能放倒他。
因而,百顺极希望方营长下手,——方营长距张天心更近,就站在张天心身后,钱队长又没瞅上他,他开枪更有把握。
于是,百顺的两只眼睛就不断朝方营长看。
百顺看方营长,方营长也看百顺。
方营长心里极矛盾:他自己不会干这傻事,却不知道是否该让百顺去干这傻事?
——方营长把百顺投过来的目光误解了,以为百顺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那当儿方营长实是糊涂得可以,眼见着岳大江和张天心谈得这么热乎,就揣摸岳大江已变了主意,是想放张天心一条生路的,就向百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张天心安然钻进汽车,又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了。
张天心当晚上了张作霖派来的铁甲列车,出关逃往奉天。
两个男人唯一可能完成复仇的一次机会,就这么化作了乌有……
玉环大怒不已,骂方营长骗了她。
方营长毫无愧意,双手叉腰,对玉环直嚷:“孙玉环,你听着,我方某没骗你,是你家兄弟骗了你!当时他手里也有枪,是支刮刮叫的二十响,——他为自己的亲爹都不愿开枪,凭啥我就得为死了这么多年的老丈人开枪?”
玉环无话可说了。有这么个孬种弟弟,她真是无地自容!盛怒之下,玉环当着方营长的面狠狠打了百顺一个耳光,又一把抓起方营长的左轮手枪来,对着白顺要搂。
方营长一看不好,上前将玉环抱住了。
玉环手中的枪还是搂响了。
枪口朝天,射出的子弹穿透了房顶……
第十六章
百顺连着几天恶梦不断,一会儿梦见自已被姐姐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已被双枪队的钱队长杀了,每每醒来都是一脸惊恐,一身虚汗。
老五也怕了,担心玉环疯狂之下真个会把百顺弄死,或者到三江货栈放把火,便劝百顺先回汤集躲一阵子,等玉环消了气再回来。
百顺不干,先是说,如若姐姐想杀他,他躲到哪里姐姐都能找到。后来又说,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这回真就和姐姐拼到底了,——拼他个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这怪不得他,不是他要拼,是姐姐要拼的,姐姐先向他开了枪,当时若不是方营长搂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只怕自己真送了命。
既然姐姐啥都不顾了,他还顾那么多干啥?他只有杀人,把这个可恶的姐姐杀掉,一劳永逸地除却后患。
其后几天,百顺向方营长告了假,再不去军营了,只躺在自家床上不断抽大烟。抽了睡,睡了抽,醒着想,梦着想,不住地设计着谋杀姐姐的各种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枪,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冲到姐姐家,当着方营长的面把姐姐一枪打死。这最解气,姐姐当着方营长的面打他耳光,对他开枪,他这是一报还一报。
可没多久,又自我否决了,觉着不行。
其一,有方营长在,他是杀不了姐姐的。
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营长也不会放过他,——姐姐终归是方营长的太太,方营长必得护着姐姐,不把他当场打死,也得让他吃官司。
——他既要杀了姐姐,又不能让谁抓住把柄。
这么一想,想到了制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面,——比如哄到一段城墙上,从背后把姐姐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个亲弟弟会谋害自己的亲姐姐。
——只是这么做也无完全的把握,万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样会有麻烦……
最终想到的是下毒。
尽管百顺知道这是娘儿们干的勾当,还是选定了这么干。
这么干安全哩,砒霜毒人一毒一个准,不愁姐姐不死。汤副旅长可以突然死掉,姐姐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问,也不会疑到他头上。没准方营长会想,姐姐是因着无法复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为之一振,百顺终于甩了烟枪起了床,到药店里买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壮士荆轲,极悲壮地到姐姐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百顺偏又犹豫了,——不是没机会,而是不敢下手。毫无根据地认为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阴谋。这一来,心里就发虚,目光就发怯,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
百顺就没话找话说,和方营长天上地下胡乱扯着。
姐姐一直不理他,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他也只好不和姐姐说话。
到得要走了,百顺才对姐姐说了句:“老五请你到我们家吃饭哩。”
姐姐冷冷回了声:“留着你们的饭吧,你们那门我不会再进的。”
百顺回家就哭了。
老五问百顺哭啥?
百顺才把自己没有实施的谋杀端了出来。
老五起先听得紧张,后来,长长舒了口气说:“百顺,你没干是对的,真干了,不说你说不清,只怕我也说不清呢!——外人会以为我图财害命哩!”
百顺讷讷道:“我……我不是怕说不清,是……是觉着自己太……太无用,太无用……”
老五笑道:“你才发现你无用啊?我可是早发现了!在小白楼时我不就说过么?你不敢杀张天帅,也是不敢杀你姐的!”
老五的笑进一步刺激了百顺。
百顺把既往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下,竟没发现一点值得自豪的事迹行状,越想越觉着自己太窝囊:身为人子,不能为父复仇,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开枪;到后来倒和亲姐姐结了仇,想杀姐姐;想杀姐姐本已荒唐,却又不敢杀就更荒唐了……
想来想去,百顺便灰了心,就想到了干脆自己去死,——自己这般如此地活在人世上真没多少意思呢!
这自己去死的决定举足轻重,比让别人去死严重得多,也痛苦得多。
痛苦了两天之后,百顺毅然决然步入了死亡的实践,开始了向美好人世的诀别。
第一个要诀别的,不是已做了自己老婆的老五,却是仍在小白楼接客的老六。
百顺背着老五穿戴得衣帽整齐,——把老六当初给他做的那件英吉利全毛花格子西装,特意给他买的三接头皮鞋都意味深长地穿上了,十分隆重地到小白楼去见老六。
一进门,百顺抱住老六泪水直流。
老六问:“你这是咋啦?”
百顺便把近来发生的一切,向老六做了最后的陈述,说到督府门前那一节时,大骂方营长,道是方营长混账,枪法那么好,就是不开枪,逼得他今日没日子过,只有去死……
老六听说百顺要去死,并不觉得吃惊,也不感到伤心,脸上竟挂着笑意问:“百顺,死的事,你真想定了么?”
百顺噙着泪点点头:“我……我想定了,——都想了两天两夜了。”
老六说:“那你既是想定了,我呢,也就得认真了……”
百顺不知老六要怎样认真,定定地盯着老六看。
老六先把百顺身上的西装脱了,又把当初给百顺穿过的那套红裙绿纱找了出来,绷着脸,极是认真地和百顺说:“你真要死,就得死得坦诚:别让人觉得你还真是个男人。——其实,你是被老天爷弄错了哩!你现在就把这身红妆换上,我再给你描好眉,上满口红,也算死得美丽哩!”
百顺愣了。
老六却还在说,说得仍是亲切而认真:“月经带要不要系上,就随你了,——要我想,还是系上好哩!到阴间也不愁没有月经带用了……”
百顺这才发现,老六是在嘲弄自己,益发伤心了,颤着声说:“老六,我……我不是开玩笑,我……我真是要去死的,——连……连砒霜都……都买好了……”
老六妩媚一笑:“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为你想,要你死得美丽呢!”
百顺心里真冷,很凄哀地问老六:“我……我死后,你……你会哭么?”
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么,——把买来的砒霜都吃下后,再问我这话。”
百顺大为悲哀,鼻涕眼泪滚滚而下,哽咽着说:“我……我知道你不会哭的,你……你恨我赎了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