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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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管带忙说:“不惊,不惊,你边爷这几炮不打,我也说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们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着你们党人,心眼活哩!”
李二爷也说:“凉个球呀!我和钱管带可都是经过大事的人!”
钱管带说:“是哩!是哩!咱这吃军粮的,啥事没经过呀?——自然和你边爷就不好比了,边爷您浑身是胆,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大人毕洪恩,那么问你,你都不说你是革命党,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起事都没办法去联络呀。这一来,就……就闹出了今日的误会!若是前天……”
边义夫不愿和钱管带去谈“前天”,——“前天”不能谈,自己和王三顺被吓得狼狈逃窜,有啥谈头?一谈正显出自己的虚怯来。
于是,边义夫不接钱管带关乎“前天”的话头,只问:“毕大人还好么?现在何处呀?”
钱管带道:“毕大人好,好着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门候着你哩,已放过话了,说是要和你商量,看咋个独立法?”
边义夫一听知府毕大人这么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当家了,忙对钱管带说:“那咱不能让毕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毕大人好好商量、商量独立的事!还得……还得立马出个告示安民。”
身边乱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还响着枪炮声,李二爷便道:“绿营还占着老炮台呢,咱现在去商量个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绿营再说!”
边义夫一怔,便也应和说:“对,对,老炮台不攻下,新洪还不能算最后光复!”
钱管带先还坚持要与边义夫一起去知府衙门,可边义夫已决意要先打绿营,钱管带才屈从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并西二路的民军弟兄去打绿营。
绿营在城内城外各路民军与巡防营的两面夹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两个钟点,便吃不住劲了。
江标统得知巡防营举义,新洪大部失陷,又听说省城独立,援兵无望,自杀身亡。守城堡的右哨打了白旗,中哨、左哨两路人马沿靠山的一面城墙逃到了郊外,作鸟兽散。
至此,新洪全城光复。
时为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午十二时许。
下午二时,光复新洪的各路民军首领和响应起事的钱管带、毕洪恩并巡防营哨官们云集知府衙门,于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下,宣布了新洪脱离满清政府而独立的文告。
该文告为知府大人毕洪恩亲手撰写,当众宣诵之时,仍墨迹未干。
文告上说,新洪一府六县一百二十万军民于斯日完全结束满清异族长达二百七十五年的奴役,归复祖国。独立后之新洪,拥戴已于数小时前独立的省城军政府,并接受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中国民众之全国性临时政府。
文告的语句言辞都是从《中华民国政府公报》上抄来的,该有的内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与会者均无异议。遂一致通过了该文告,并决议立即以文代电,通告全国。
对与会者来说,独立文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主持这光复后的新政。
以钱管带的巡防营和毕洪恩的前朝旧吏为一方,以霞姑和李双印并其他民团首领为另一方,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双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让,这就形成了僵局。
民军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
前朝旧吏和巡防营哨官们推出了毕洪恩。
民军方面认为,毕洪恩乃前朝旧吏,且是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响应革命的,出首组织新政,难以服人。
前朝旧吏和巡防营方面则认为,民军各部原为绿林,虽打着革命党的旗号,却断不是真的革命党,由霞姑出首组织新政,更难服人,且会给本城民众造成无端恐惧,败坏光复的名声。
双方咋也谈不拢,谈到后来,几乎要拔快枪了。
这时,天已黑了,会上的气氛又很紧张,毕洪恩便建议先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都本着天下为公和对本城民众负责任的两大原则再想想,想好了,吃过晚饭后接着商量。双方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
晚饭没出去,是把几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门,在知府衙门里草草将就吃的。
吃过晚饭,民军方面还在为打破僵局思虑时,不曾想,前知府大人毕洪恩竟抛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代表巡防营和前朝旧吏保举了边义夫。
毕洪恩拿出边义夫和王三顺前日送来的联络帖说:“……这里要有真革命党,边先生算一个。边先生在起事前就冒着断头之险进城联络过。今日光复后,又挂着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所以,本着天下大公的思想,我们愿推举边义夫先生出首组织新政。”
边义夫在毕洪恩说这番话时,还在盘算着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没想到毕洪恩会提出让他来组织新政。当时,边义夫以为自己听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问毕洪恩:“毕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毕洪恩没有寻开心的样子,冲着边义夫极是真诚地说:“这么大的事,谁能乱说?你边先生敢大义凛然到我和钱管带这儿来运动革命,今日就该担起新政的职责。”
边义夫听毕洪恩再次提到运动革命,益发心虚,忙站起来连连摆手道:“毕大人,诸位,兄弟……兄弟真是不行的,兄弟以为,不论是霞姑奶奶还是毕大人,都比兄弟强得多,所以……”
边义夫的话尚未说完,钱管带便立起来,把边义夫的话打断了,先讲故事一般,把边义夫运动革命的大义凛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说,边义夫当时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的声泪俱下诉说大汉民族二百七十五年痛史,才促成了巡防营和毕知府参予起事,才有了新洪的光复,因此,今天边义夫主持新政当之无愧。
边义夫军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投机,就是在钱管带说完这番话后开始的。他本心还是想拥戴霞姑的,可嘴一张,话竟变了,竟也做梦似的讲起故事来,道是钱管带和毕大人也不简单,出于革命大义,当场表明自己光复新洪的主张,并答应于民军起事之日予以响应云云。
“因此,”边义夫最后说,“不论是霞姑来组织新政,还是毕大人来组织新政,我看都顺理成章,兄弟都举双手赞成。”
然而,巡防营和旧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女强盗的,而民军方面则也不能接受投机革命的毕大人。
最后,双方代表终在极勉强的情况下,议决通过边义夫为新洪大汉军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县之军政,各路民军和巡防营一体归其管辖。另举毕洪恩为副督府,霞姑为民政长。
第十五章
王三顺再没想到自己的主子边义夫一夜之间便成了督府,哆哆嗦嗦进了前朝的知府衙门——新朝的督府衙门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待得边义夫身边没了人,王三顺正想问边义夫: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梦?
不料,未待他开口,边义夫把门一关,倒先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三顺,你说,咱是不是在做梦呀?几日前咱还是一副丧家犬的模样,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连毕大人、钱管带,还……还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爷他们,都在咱手底下,是真的么?”
王三顺逮着自己的大腿掐了半天,掐得很疼,才向边义夫证实道:“边爷,不是做梦,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复了!您老真是发达了!”
边义夫仍是摇头:“三顺,我……我总觉得这发达得有点悬。你不想想,毕大人、钱管带能服咱么?就是……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
王三顺道:“边爷,霞姑奶奶那边倒没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关系?你做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两样?”
边义夫点点头:“倒也是。”又说:“我已把这话和霞姑奶奶说过了,我挂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让她来当!”
王三顺提醒道:“钱管带和毕大人那边倒是要防着点,甭看他们今日抬举你,可你别忘了,那日咱进城去运动……”
边义夫忙说:“那日的事你不许再提!”
王三顺不敢提了。
边义夫说:“……钱管带和毕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们保举了我,总也得给我一些面子的,断不能咋着我,——至少目前不能咋着我。你说是不是?”
王三顺认为不是,认为边义夫应该用几个贴心的卫兵来保护自己已经伟大起来的性命。
边义夫知道王三顺想沾光的心思,便采纳了王三顺的建议,当场叫人传来了钱管带,半是商量,半是命令地指着王三顺对钱管带说:“钱管带呀,这个……这个王三顺你是熟识的吧?啊?跟我多年了,你是知道的,对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复新洪又……又立了大功,我想保举这人在我身旁谋个军差,你看咋样呀?”
钱管带两眼笑成了一道缝,极恭顺地道:“边督府,您老说咋着就咋着!”
边义夫想了想,却不说他想咋着,只对钱管带虎着脸说:“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门,不能我说咋着就咋着!中华民国是民众之国,干啥都得体现民意。我现在就把你钱管带看做民意的代表,让你说!”
钱管带只好试着说:“让三顺老弟做个……做个督府捕快?”
见边义夫不做声,钱管带便假装方才的话只说了半截,又接下来道:“……还是做个侍卫副官?”
边义夫说:“就做个侍卫副官吧!”
王三顺一听自己因着边义夫一句话成了侍卫副官,当下膝头一软,跪下要给边义夫和钱管带磕头谢恩,被边义夫厉声喝起了。
边义夫说:“王三顺,你要给我记住,今日已是民国了,磕头礼不准行了,要提倡鞠躬,握手,过几日本督府要专门就此事发个文告的!”
王三顺便鞠躬,先给边义夫来个恭敬的大躬,又给钱管带来个也很恭敬,但却小一点的躬。
接下,王三顺说起,自己要回一趟桃花集,把东西收拾一下,好生来做这侍卫副官。且提议边义夫也回家走一趟,看看母亲李太夫人和儿子,也把为革命而留在口子村的两个小姐接回家。
边义夫说,两个小姐已让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须去了。
又说,新洪刚光复,百事待举,万业待兴,他身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不可能像王三顺这么自由自在。
且称,古今贤人无不如此。
钱管带便劝,说是桃花集不远,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也误不了多少事,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里来则更好。这样,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挂两头了。
最后,钱管带还自告奋勇,要重兵保卫着边义夫一同去,让城外的民众也领略一下新政的威势。
钱管带关乎新政威势的话打动了边义夫的心,边义夫便有了向母亲李太夫人证明自己伟大的想法,也就顺水推舟,于当日下午坐着八抬大轿,在王三顺、钱管带并整整一哨昔日巡防营弟兄的护卫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进桃花集,新政的威势立马显示出来了:四个村口设了步哨,通往边家和可能通往边家的路道全封了。
村中的人都以为前巡防营是来抓革命党,便有人向官兵出首举报,道是桃花集只有一个革命党,便是边家的浪荡公子边义夫。
官兵一听举报,先赏了这人一顿马鞭,继而把他押到边家,问边义夫如何处置?
边义夫当时正和母亲李太夫人说话,一见押着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亲往天常当做做人标本提出让他好生效法的,便怕开罪于母亲,想都没想,便大度地挥挥手说:“放了,放了,这等无知村夫,因着不识天下大势,才这般胡言乱语,日后多加教化也就是了!”
钱管带进言道:“边督府,却不好就这么放的,您老想呀,这无知村夫是何等的恶毒,倘或没有这革命的成功,边督府,您可就……”
边义夫马上省悟了:“嗯,给我重责四十大板,枷号示众三天!”
母亲李太夫人火了:“我看你们谁敢?!”
边义夫马上怕了,先看看自己母亲,后又看看钱管带,最后还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崭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只当这混账的做人标本根本不存在似的。
母亲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儿子话不投机,眼见着儿子又这般对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于新政的赫赫威势中,阴着脸骂将起来,先还是指桑骂槐,后就直接攻击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复新洪的革命当做谋反起乱看待,不说不愿跟边义夫到城里去享福,骂得兴起,竟公然当着钱管带的面指着边义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说清楚,你在新洪怎么做都是你的事!与我无涉,也与边氏门庭无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认你这个儿子!就算你日后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认的!当年你爹死时,大清的官府给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镜高悬,大清的天在我眼里青着呢!”
边义夫觉得大丢颜面,却又不敢做声,怕一做声母亲就会开始习惯的系统指控,自己会再次连累已死了许多年的父亲。
侍卫副官王三顺见督府大人这般受辱,又这般尴尬,就很内疚地认为,自己这侍卫没有卫好,便揪着心,白着脸,上前去劝:“老太太,您老可……可别这么说,这……这话不能再说了,我边爷都当了督府了,这么说我边爷,就……就得办哩!”
李太夫人毫不迟疑地给了王三顺一个大巴掌:“你这赖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们倒是办我一下试试看!我死在你们手里倒好,正可全了这一世的清白名节!”
这一巴掌又把王三顺扇回了从前,王三顺两手捂着脸,身子往一旁缩着,再不敢做声了。
李太夫人意犹未尽,转过身子又斥责钱管带:“……还有你,你又算什么东西?当年,我走府上县告你们刘管带时,你才十二,在巡防营里还只是给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带了,不想想身受浩荡皇恩,于城中起乱时忠心守城,却做了桃花山男女强盗和边义夫这帮乱党的同伙,试问良心安在呀?!”
钱管带被李太夫人的大义凛然震慑住了,面有愧色,辞不达意地讷讷着:“老夫人,小的……小的现在是给边督府当……当差呢!”
李太夫人指着边义夫道:“你们的边督府是个啥东西,你可知道?你们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听打听!你们找啥人做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们老边家从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
边义夫一看这阵势,已猜出母亲李太夫人的系统指控要开始,极怕李太夫人给他进一步打击,把军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连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没看,便下令回城。
李太夫人却又是一声断喝:“回来!”
边义夫迟疑着,在大门口站下了。
李太夫人看着边义夫,似乎还想骂的,可终于没骂,只长叹一声挥挥手说:“你走吧,走吧,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日后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都是情愿的。今日,为娘的最后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辛苦钱六十年,暴发钱一夜完’,你记牢了就是!”
边义夫难堪地点点头,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亲进城去享福,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个窝囊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