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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誓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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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办完丧事,我将钟师傅为春迟打磨好的最后一袋贝壳带上,对说:“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忽然生疏了许多。此后,我才逐渐觉察到在钟师傅死去后的变化 。她的少女时代从钟师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发出爽朗笑声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女佣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可是坚持不住那里,硬是要和女佣挤在那间佣人房里。她的谦卑显得很生 硬,一点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怄气。我只得由着她。 

  次日早上见到我,她向我请安,唤我“少爷”。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说还有许多事要 做,便快步走出门去。 

  从此以后,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主动负责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打扫房间 。虽然做得不好,却很卖力。但这些始终无法使我们亲近起来。她总是躲着我,与我说话的时候,她看也不 看我,总是找个借口很快离开。我终于被她这种态度激怒了,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没有及时换床单 ,茶泡得太酽,汤的味道太淡……本以为,总有一个时刻,忍无可忍,会与我大吵起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刁 难,她都面无表情,毫不动怒。 

  直到后来看到躲进灶房里偷偷落泪时,我感到一阵心绞。一切都随她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她才 觉得安全。 

  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钟师傅没有清洗打磨完的贝壳弄好。临终 前,他只是简略地对我说了一遍料理贝壳的方法,现在我需要依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钟师傅,那么我就会变成春迟最需要的人。 

  天气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将洗净的贝壳散在桌上。我从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经被我用 旧的长柄刻刀,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贝壳,开始打磨。要将贝壳上所有附着的杂质去掉,但又不能伤害壳面上 一丝一毫的花纹。这需要很细致的刀法。有些种类的贝壳,比如鹑螺和红螺,壳质脆薄,一不小心就会将完 整的壳面划伤,那么无论这枚贝壳是多么罕见,都会被春迟遗弃——钟师傅曾谆谆叮嘱过我。我记得他说过 的每一个字,迟早,我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有时从我身前走过,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许觉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场景有些熟悉,在 我熬出一道道血丝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发,看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长成一个故人的模样。多么亲切的轮廓。在我工作的时候,只是 静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走上前来,把渐暗的灯芯拨亮。 

  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贝壳记上阕14(1) 

  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春迟很快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 是个盲人呢?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几下。 

  春迟敏锐至极,这个微小的动作无法逃过她。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 溅到的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 里都是禁忌,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般的气息。春迟喊女佣过来,将赶了出去。 

  那一天,躲在院子里的花丛中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惧,她才显露出 一丝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好暂时让在院子里躲一躲。 

  那一夜,孤单地被藏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石缸旁边,哀伤地 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 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 手去抚摸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我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 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声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 符。我从前也常听到,还以为那是幻觉;而这一次站在门口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 续,非常牵强——它们第一次变得真实起来。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 

  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摇摆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的。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她警觉地问。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 了谎,因为钟师傅不希望春迟因为这件事情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 

  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离开。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 奇地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菊花图 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得犹如一枝被雨水打 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 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 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草丛深处找到。她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 却推开了我。 

贝壳记上阕14(2) 

  我告诉她,春迟允许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只是又像平常那样,走去灶房继续她的工作 。从这时起,她的心中便对春迟怀有记怨。她像积攒嫁妆一样,将这份记怨一点点积攒起来,同时又不得不 以最谦卑的姿态,与春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春迟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见,她亦能觉察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敌意。 

  就这样,我夹在两个对峙的女人中间,度过了青春的最后一段时日。 

贝壳记上阕15 

  此后的几年里,慢慢发现,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壳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封好窗户,不让一丝光线进来。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贝壳,闭上眼睛 ,慢慢抚摸。这是一种阅读,只在最安静的时候才可以进行。 

  起初我练了很久,都无法做到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屋外发出的一丝动静都会把我牵走。我总在想,是 春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吗?她莫不是又要远行了吧…… 

  但是时间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屋外的声音再也进不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独在一片万籁俱 寂里。贝壳里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听到短促的乐符从贝壳与手指之间跳出来时,我高兴地喊出声来。 同一时刻,从屋檐下走过的也许正停下脚步,侧目倾听。她会了解我的快活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 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喜悦。 

  这五年里,春迟依然没有在贝壳里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频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蚀着她的身体 ,她再也无法抵御,终于开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归来的时候,春迟病倒了。那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每日躺在病榻上,小声地唱歌;日出 日落,贝壳还捏在她的手中,从没有松开过。此前我并没有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歌 女。春迟的歌声的确令人沉醉。有时我和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听到她的歌声,不禁都停下来,站在那里静 静聆听。歌声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也许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春迟曾抱着我哼唱;或者更早,这 音乐仿佛前世我就闻听过了。 

  我越听越伤悲,心中隐隐感到,与春迟的分离就在眼前。小时候我总害怕她出海远行,然而现在她不走 了,我才知道,比分离更可怕的是衰老。 

  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闪过的泪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这副表情,她是根本 无法听懂春迟歌声的人。 

  佣人将摆放贝壳的木桌抬到春迟的床边,但因为连日受风寒的折磨,她的身体极为虚弱,手指放在贝壳 上,却无法停止颤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烫,也只是发出几句匆促的声响。 

  我知道,她很焦急,总觉得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脾气越来越糟,那些用过的贝壳被她随意丢弃 在地上。 

  她带回来的贝壳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东西却不在它们当中。春迟又想出海,随船队打捞贝壳。她 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从郎中那里抓来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无起色。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我需要肩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多年来,这个家的全部开销都是春迟从船上唱歌 赚来的。春迟只是积攒贝壳,从不积攒金钱。所有的钱都用在我和这个家上了,而现在,她不能再去海上卖 唱,这个家将如何支撑下去呢? 

  我有多么没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春迟对我是多么娇惯。她从未要求过我什么,只是 放任我成长,哪怕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也会一直养着我,纵容我长成一个软弱的公子哥儿。 

  我一路成长,唯一的事业便是迷恋和追随春迟。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业报吧。 

贝壳记上阕16(1) 

  春迟并没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没有别的办法。贝壳就像一味她赖以生存的毒药,如今的她离开了贝壳根 本无法活下去。她忽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姑娘。这一刻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她终于完全依赖于我 。她将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长谈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动了动。我觉察到了——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鲜红的脚底在水中摇曳,触目惊心。我把手指覆没在水中,它们变得犹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缠绕在 她的脚上。这一次她的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紧紧按住脚底,希 望能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擦干她的双脚,抬起头望着她。她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么纯澈,还是多年前那个匍匐在她 的脚下、一心只盼望她多给些怜爱的小男孩。 

  我轻轻对她说:“你可以等,是吗?我一定会将你要的东西带回来。” 

  我在门外看到了。她大概感觉到屋子里面萦绕着别样的气息,神情紧张,却仍不敢与我对望。她又开始 躲我,想快些离开,我却喊住了她。她停在那里。我放下木桶,朝她走过去。其实很久以来,我们总在一种 奇怪而紧张的气氛中,我甚至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在我家的这几年她长高了不少,身材 变得颀长,不似小时候那样圆润。大约因为总是低着头,含着胸,她的身体已经站不直,有一点轻微的驼背 。她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忧愁的气息。这不难理解,在我们这座房子里呆久了的人都是如此。我只是觉得惋 惜,那个抱着大白猫站在石缸前探索贝壳秘密的少女已经死去。她的活泼和纯真都被扼死在这座房子里。 

  “我要出海去了。”我说。 

  她紧咬的嘴唇轻轻牵动了一下。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春迟小姐,知道吗?”我知道她并不乐意听到这样的叮嘱。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我,说:“我想最后再为你洗一次脚。” 

  檀香迂回的房间。木桶。温暖四溢的水。她捧着我的双脚,很轻柔地将水撩拨到脚上。我只是感到脚底 越来越轻,好像被大朵云彩托住了。这个夜晚如此安逸,我忽然觉得内心疲惫,也许是对出远门仍旧怀有几 分恐慌。我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微小而温暖的水滴爬上了我的脚背。云化了,变作雨滴。我缓缓 睁开眼睛,看见她在流泪,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膝上。 

  “把我也带走吧。”她小声说。 

  我摇摇头,把她拉过来,抚弄她的头发。我的手指自从开始阅读贝壳以后变得越来越灵敏。掠过女孩的 发丝,我感觉到手指上擦出欲望的火光,像一串萤火虫,从沉寂的草丛深处忽然飞起来。那种不安分的光亮 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终于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地哭起来。她仰起头,泣不成声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怅地看着她。是不是?我问自己,却无法作答。 

  “这就足够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说。 

  闭着眼睛躺在我怀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她在幸福里,她说。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里一直缺席的 那位仙人,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无法体会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诱惑我,崇爱春迟,寻找贝壳,他使 我相信这是一条不断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却只是接近,从未触到。 

  我如此贫寒而如此丰饶。她像画卷一般展开,神秘的仙境出现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迟疑着走进去, 不知道招引我的是还是她身上氤氲着的幸福。 

  坦白说,我虽然已经成人,却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想过养家糊口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担令我很 茫然。但这些又能对谁说呢?我像困兽一般寻找出口,在这个时候,向我张开双臂。 

  我一头扎入她平薄的身体里索求温暖,以便攒足勇气明天上路。一直以来,我对女孩的身体几乎没有什 么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个信徒那样,心无旁骛地走在朝圣的路上。 

贝壳记上阕16(2) 

  但她是滚烫的,有我所需要的温暖。从小到大,我都活得那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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