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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德伯家的苔丝-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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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暂时的爱情欢娱而爱她的,此外没有别的。在这种悲伤的想法里,她还戴有一顶荆棘之冠,那就是他对她的暂时爱恋胜于其他的人,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天性方面比她们更热情、更聪明、更美貌,但是从社会礼法的观点看,她却不比被他忽视的不如她美貌的那些人更值得他爱。 

  
   

 



 




 第二十四章



  在佛卢姆谷里,土壤肥沃得冒油,气候温暖得发酵,在这种季节里,从万物滋生发育的咝咝声中,几乎连草木汁液的奔流都听得见,因此,那种最富有幻想的爱情就不可能不生出缠绵的情意来。生活在那儿的胸怀激情的两个人,也都受到了周围环境的感染。 
  七月已经从他们的身边过去了,随后而来的便是暑月①的气候,似乎自然这一方面也在作出努力,以便能够适合在泰波塞斯奶牛场谈情说爱的心境。这个地方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都非常清新,而现在却变得呆滞和使人困倦了。沉重的气息压在他们的身上,到了正午,似乎连景物也昏昏入睡了。像埃塞俄比亚的烈日一样灼热的太阳,晒黄了牧场斜坡顶上的青草,不过在流水潺潺的地方依然还是嫩绿的草地。克莱尔不仅外面受到热气的灼烤,而且内心里也为了温柔沉静的苔丝受到越来越强烈的激情的压迫。 
   
  ①暑月(Thermindnrean),1789年法国大革命改变历法,其中从7月19日至8月17日的一个月被称为暑月。Thermindorean来自希腊文,热的意思,暑月也有被译为雾月和热月的。 

  雨已经下过了,高地也干了。奶牛场老板坐着带弹簧的双轮马车从市场回家,马车跑得飞快,车轮的后面带起一股白色的尘土,好像是点燃了的一条细长的火药引线一样。奶牛被牛虻咬得发了疯,有五道横木的栅栏门都被它们跳了过去;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奶牛场的克里克老板卷起来的衬衣袖子,从来就没有放下来过。只开窗户而不把门打开,风是透不进来的;在奶牛场的园子里,乌鸦和画盾在覆盆子树丛下跳来跳去,看它们的样子,与其说它们是长翅膀的飞鸟,还不如说它们是长四条腿的走兽。厨房里的蚊蝇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伯人,在没有人的地方爬来爬去,比如地板上、柜子上以及挤奶女工的手背上。他们在一块儿谈话的内容总是与中暑有关;而做黄油,尤其是保存黄油都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事了。 
  为了凉爽和方便,挤牛奶的工人们不把奶牛赶回家去,完全在草地上挤奶。白天,随着地球的转动,太阳也绕着树干移动,因此哪怕是最小的一棵树木,奶牛也要跟随着它的阴影转动;挤奶工人过来挤奶时,由于蚊蝇的叮咬,奶牛几乎都无法安静地站着。 
  这些天以来,有一天下午,有四五条还没有挤奶的奶牛碰巧离开了牛群,站在一个树篱的拐角后面,这几条牛中有矮胖子和老美人,同其他的女工比起来,它们最喜欢由苔丝来挤奶。苔丝挤完了一头奶牛的奶,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候已经把她注意了一会儿的安琪尔·克莱尔问她,愿不愿意去挤前面提到的两头奶牛。苔丝默不作声地同意了,把凳子拿在手里,提起牛奶桶,向那两头奶牛站的地方走过去。不久,从树篱那边传来了老美人的奶被挤进桶里的咝咝声,安琪尔·克莱尔这时候也想到拐角那儿去,以便把跑到那边的一头难挤的奶牛的奶挤完,因为他现在已能像奶牛场老板一样挤难挤的奶牛了。 
  所有挤奶的男工,还有一些女工,他们在挤奶的时候都把额头抵在牛的身上,眼睛盯着牛奶桶。但是也有几个人,主要是年轻的女工,都侧着头靠在牛的肚子上。苔丝·德北菲尔德就是这种挤奶的习惯,她把太阳穴靠在奶牛的肚子上,眼睛凝视着草场的远方,悄悄地聚精会神地想着心思。她就是用这样的姿势为老美人挤奶的,太阳刚好照在挤奶的这一边,太阳的光线一直射到她穿粉红裙子的身上,射到她戴的有帽檐的白色帽子上,照亮了她的侧面身影,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从奶牛的黄褐色背景上雕刻出来的一尊玉石浮雕像。 
  她不知道克莱尔随后也来到了她的附近,也不知道他正坐在奶牛下面观察她。很明显,她的头和她的面目安详沉静:她似乎在那儿发怔出神,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却看不见。在这幅图画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老美人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双手在活动着,那双手的活动是那样地轻柔,所以就变成了一种韵律的搏动,它们也仿佛正在按照反射的刺激活动,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一样。 
  在他看来,她的脸非常可爱。但是,那张脸上又没有超凡入圣的神情,全部都是真正的青春活力,真正的温暖,真正的血肉之躯。而这一切又全都集中到了她的嘴上。她的一双眼睛和他过去看见的一样,一直是那样深沉,似乎能够说话,她的面颊,也许还是像他从前见过的那样美丽;她的眉毛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弯弯如弓,她的下巴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棱角分明,她的脖颈也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端正;然而她的那张嘴从前却没有见到过,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能同它相比的。她的中部微微向上掀起的红色上唇,就连最没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见了,也要神魂颠倒,痴迷如醉,为之疯狂。他从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的嘴唇和牙齿如此美妙,让他在心中不断地想起玫瑰含雪①这个古老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比喻。在他用一个情人的眼光看来,她的嘴和牙齿简直是完美无缺了。但又个是完美无缺——它们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也正是在似乎完美无缺中显露出来的一点儿不完美,这才生出甜蜜来,正因为有了这一点不完美,也才符合人之常情。 
   
  ①玫瑰含雪(roses filled with snow),出自托玛斯·坎皮恩的诗《樱桃熟了》:“看上去它们就像含雪的玫瑰蓓蕾。” 

  克莱尔已经把她的两片嘴唇的曲线研究过许多次了,因此他在心里很容易就能够把它们再现出来;此刻它们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红红的嘴唇充满了生气,它们送过来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这阵清风吹进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颤栗起来;实在的情形是,由于某种神秘的生理过程,这阵清风让他打了一个毫无诗意的喷嚏。 
  接着苔丝意识到他正在看她;不过她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坐着的姿势一点儿也没有动,但是她那种梦幻一样的沉思却消失了,只要仔细一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她脸上的玫瑰红色正在加深,后来又慢慢消褪了,上面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色。 
  克莱尔心中出现的那种好像从天而降的激动情绪,还没有消失。决心、沉默、谨慎、恐惧,好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往后直退。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把牛奶桶扔在那儿,也不管会不会被奶牛踢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一心渴望的人跟前,跪在她的旁边,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苔丝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但是她想也没想,就不由自主地让他拥抱着自己。她看清了来到她面前的不是别人,确实是她所爱的人,就张开嘴发出一种近似狂喜的呼喊,带着暂时的欢愉倒在他的怀里。 
  他正要去吻那张迷人的小嘴,但是由于他温柔的良知而克制住了自己。 
  “原谅我,亲爱的苔丝!”他小声说。“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我——我真不知道我正在干什么。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最亲爱的苔丝,我完全是一片真心啊!” 
  这时候老美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感到莫名其妙;它看见在它的肚子下面蜷伏着两个人,从它记事以来,那儿应该只有一个人的,于是发了脾气,抬了抬后腿。 
  “她生气了——她不懂我们在干什么——她会把牛奶桶踢翻的!”苔丝嘴里嚷着,一边轻轻地从克莱尔怀里挣脱出来,她的眼睛注意的是牛的动作,她的心里想的却是克莱尔和她自己。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两人站在一起,克莱尔的胳膊仍然搂着她。苔丝的眼睛注视着远方,眼泪开始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哭了,亲爱的?”他问。 
  “啊——我不知道呀!”她嘟哝着说。 
  等到她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弄明白了,她就开始变得焦虑不安了,想从克莱尔的搂抱中挣脱出来。 
  “啊,苔丝,我的真情终于流露出来了,”他说,奇怪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在不知不觉中表明他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我真心地爱你,真正地爱你,这是不用说的。可是我——现在不能再往前走了——这让你难过了——我也和你一样感到吃惊呢。你不会以为我在你没有防备时太鲁莽吧?——我来得太快,也没有想一想,你会不会?” 
  “不——我也说不清。” 
  他让她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去;没有一会儿,各人又都开始挤奶了。没有人看见他们刚才因为互相吸引合而为一的事;几分钟以后,奶牛场的老板来到了被树篱挡住的拐角地方,那时候,这一对情侣显然已经分开了,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自从克里克老板上次看见他们已来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因为他们的天性而把宇宙的中心改变了。这件事就它的性质而论,要是让那个讲究实际的老板知道了,一定会瞧不起的;但是那件事却不是以一大堆所谓的实际为基础的,而是以更加顽强和不可抗拒的趋向为基础的。一道面纱被掀在了一边;从此以后,展现在他们前面道路上的,将是一种新的天地——既可能短暂,也可能长久。 


  
   

 



 




 第二十五章



  傍晚来临的时候,坐立不安的克莱尔走出门外,来到苍茫的暮色里,而被他征服的她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问。 
  晚上还是和白天一样地闷热。天黑以后,要是不到草地上去,就没有一丝凉气。道路、院中的小径、房屋正面的墙壁,还有院子的围墙,都热得像壁炉一样,而且还把正午的热气,反射到夜间行人的脸上。 
  他坐在奶牛场院子东边的栅栏门上,不知道怎样来看待自己。白天,他的感情的确压倒了他的理智。 
  自从三个小时以前突然发生拥抱以来,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在一块儿呆过。她似乎是对白天发生的事保持镇静,但实际上是几乎给吓坏了,他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的新奇、不容思索和受环境支配的结果而惶惶不安起来,因为他是一个易于激动和爱好思索的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大清楚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关系,也不知道他们在其他人的面前应该怎样应付。 
  安琪尔来到这个奶牛场里当学徒,心想在这儿的短暂停留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不久就过去了,很快就忘掉了;他来到这儿,就像来到一个隐蔽的洞室,可以从里面冷静地观察外面吸引人的世界,并且同华尔特·惠特曼一起高喊—— 
  你们这一群男女,身着日常的服饰, 
  在我眼里是多么地新奇!① 
   
  ①华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诗集《草叶集》,哈代所引的诗出自《过布鲁克林渡口》一诗。 

  同时心里计划着,决心再重新进入到那个世界里去。但是你看,那吸引人的景象向这边转移过来了。曾经那样吸引人的世界,在外面又变成了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了;而在这个表面上沉闷和缺少激情的地方,新奇的东西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这是他在其它地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房子的每个窗子都开着,克莱尔听得见全屋子人安歇时发出的每一种细小的声音。奶牛场的住宅简陋不堪,无足轻重,他纯粹是迫不得已才来这儿寄居的,所以从来就没有重视它,也没有发现在这片景物里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让他留恋。但是这所住宅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古老的长满了苔藓的砖墙在轻声呼喊“留下来吧”,窗子在微微含笑,房门在好言劝说,在举手召唤,长春藤也因为暗中同谋而露出了羞愧。这是因为屋子里住着一个人物,她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广大,深入到了砖墙、灰壁和头顶的整个蓝天之中,使它们带着燃烧的感觉搏动。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是一个挤奶女工的力量。 
  这个偏僻奶牛场里的生活变成了对安琪尔·克莱尔非常重要的事情,这的确让人感到惊讶不已。虽然部分原因是因为刚刚产生的爱情,但是也不是完全如此。除了安琪尔而外,许多人知道,人生意义的大小不在于外部的变迁,而在于主观经验。一个天性敏感的农民,他的生活比一个天性迟钝的国王的生活更广阔、更丰富、更激动人心。如此看来,他发现这儿的生活同其它地方的生活一样有着重要的意义。 
  尽管克莱尔相信异端学说,身上有种种缺点和弱点,他仍然是一个具有是非感的人。苔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是随意玩弄以后就可以把她丢开的;而是一个过着宝贵生活的妇女——这种生活对她来说无论是受苦还是享受,也像最伟大人物的生活一样重要。对于苔丝来说,整个世界的存在全凭她的感觉,所有生物的存在也全凭她的存在。对于苔丝,宇宙本身的诞生,就是在她降生的某一年中的某一天里诞生的。 
  他已经进入的这个知觉世界,是无情的造物主赐给苔丝的唯一的生存机会——是她的一切;是所有的也是仅有的机会。那么他怎么能够把她看得不如自己重要呢?怎么能够把她当作一件漂亮的小物件去玩弄,然后又去讨厌它呢?怎么能够不以最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他在她身上唤起来的感情呢?——她看起来很沉静,其实却非常热烈,非常容易动情;因此他怎么能够去折磨她和让她痛苦呢? 
  像过去的习惯那样天天和她见面,已经开了头的事情就会继续向前发展。他们的关系既然是这样亲密,见面就意味着相互温存;这是血肉之躯不能抗拒的;既然不知道这种趋向的发展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他决定目前还是避开他们有可能共同参与的工作。但是要坚持不同她接近的决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脉搏每跳动一次,都把他向她的身边推动一步。 
  他想他可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他可以就这件事听听他们的意见。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这儿学习的时间就要结束了,然后再到其它的农场上学习几个月,他就完全具备了从事农业的知识了;也就可以独立地创建自己的事业了。一个农场主应不应该娶一个妻子?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客厅里的蜡像呢,或者应该是一个懂得干农活的女人呢?不用说答案是他喜欢的那一种,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动身上路。 
  有一天早晨,大家在泰波塞斯奶牛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个姑娘注意到当天她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一点儿影子。 
  “啊,不错,”奶牛场里的克里克老板说。“克莱尔先生已经回爱敏寺的家中去了,他要和他家里的人一起住几天。” 
  那张桌子上坐着四个情意绵缠的姑娘,对她们来说,那天早晨太阳的光芒突然黯淡无光了,鸟儿的啼鸣也变得嘶哑难听了。但是没有一个姑娘用说话或者手势来表达她们的惆怅。 
  “他在这儿跟我学习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奶牛场老板接着说,他的话音里带着冷淡,却不知道这种冷淡就是残酷;“所以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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