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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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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敌人;一方正义,一方邪恶,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我教育外公,首先,当年他
应当渡过河那边,加入革命队伍,跟我爷爷并肩战斗;退而求其次,他留在当地,
也应当做个有觉悟的群众,洁身自爱,不与敌人同流合污;再求其次,即使他已经
不慎投入敌人阵营,在明白自己误入歧途之后,更应当马上苦海回头,弃暗投明,
等等。
  我们一直争到天亮。当然,肯定是,我拿我熟悉的那一套压倒了外公的那一套。
因为铁的历史事实摆在那里,后来正义战胜了邪恶,光明替代了黑暗,河这边不敌
河那边。最后,我外公屈服了。
  他说:“好啦,我老啦,说闭眼就闭眼,当然是腐朽的化身;你正年轻,朝气
蓬勃,当然是新生的标志。无论如何,你总要压倒我的——我这就服了你的,好了
吧?”

                  10

  我外公不准备在大陆多呆。见到女儿,再加上外孙,他觉得满足了。他说,以
他这种情况,还有他的旧身份,还是不做久留为好。我问外公,要不要跟我爷爷见
个面。他拿不定主意,让问我妈。我妈说她做不了主。后来,我爸来了,他也说做
不了主。我觉得,这对夫妻心里没把握,两个人根本就不想做这个主。他们推来推
去,推到了我奶奶头上。
  奶奶让我直接问我爷爷。我走到廊道,爷爷躺在他的睡椅里,不搭我的碴儿。
我说了又说,他蜷住身子,不理不睬,一声不吭,一副绝不挪窝的样子。这个时候,
我已经知道了过去,就对着他耳朵,大声告诉他,有个人,就是他最大最大的仇家,
欠了他的人命血债,他曾经发誓要抓住他,亲手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碎尸万
段,他找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找着,现在,这个机会来了,这个人越过海峡,就
住在附近一家旅馆里,如果他愿意,只需要一刻钟,我就能让那个人站到这张睡椅
跟前。
  我说得口干舌枯,睡椅里没一点儿动静。我想起,上次爷爷教我练眼打枪,可
能是无意中触及了他的兴奋点,他一生的最大兴奋点,也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兴奋点。
现在,好景不再,爷爷重新陷入糊涂,连仇人近在眼前都无动于衷,他恐怕永远清
醒不了了。我还想呼唤,奶奶拦住了我,她让我随他们去。我奶奶的意思是,就让
我外公呆在宾馆,让我爷爷躺他的睡椅。她说,这两个人,还有那些事,都老得掉
牙,嚼都嚼不动。他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少一天,不要硬
把他们再搅和到一块,放过他们,随他们去吧。
  奶奶说:“菩萨保佑,就让这两个老家伙,呆在自己的地方,随他们去吧。”
  说这话时,我奶奶正往香炉里插那些香火。奶奶是个迷信透顶的人,她每天烧
香,她总是烧香,按次序一根接一根插进香炉,为她指定的人祈祷。首先是我,然
后是我爸,再是我姑姑,再是我爷爷,接着,才是我妈,和她自己。只要被她碰到,
不管我是个孩子,是个学生,是个警校学员,还是现在,是个刑警,她都硬让我帮
她插那些香火。我提醒她,我是个警察,她就说,当警察又怎么样?你可以不信这
个,但现在是奶奶让孙子干事,难道还要挑三拣四,说什么信不信这种话吗?
  奶奶是个一定要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行事的人。哪怕她有个过去拿枪杆子打江山
的丈夫,哪怕她有个现在当刑警的孙子,仍然改变不了她,谁也改变不了她,只能
跟她共处,井水不犯河水。她总是用她的方式行事,比如,她将我爷爷跟我外公这
两个不同阵营的人相提并论;还比如,当年,她硬是把我爷爷从正在冲锋陷阵的前
线,弄回家来,变成个普通农民……在我爷爷清醒的时候,想起往事,老夫妻俩就
会大吵起来。
  爷爷说:“要不是你,我会这样?会在这个地方?”
  奶奶说:“要不是我,你哪样也不是,哪个地方也不在!”
  我爷爷16岁拿枪,先在家乡杀出一条血路。后来北上,过几年又南下,伴我奶
奶住了几天,又南下,打过淮河,打过长江,一直往南打。后来离别三个多月的我
奶奶,突然出现在我爷爷的面前。
  我爷爷奶奶见面的第二天,部队开始休整。当时,大陆基本解放,需要一些人
脱下军装,回乡建设。我奶奶抓住机遇,告诉丈夫说,家里分到了地,分到了牛,
还有,她怀了孩子。她的意思是想叫我爷爷,不要再拿他的马枪了。真是没有料到,
我爷爷竟然动摇了,确实令人惊讶,一个16岁拿枪的老战士,经历枪林弹雨,出生
入死,现在,听了奶奶怀了我爸的话,他动摇了。于是,他第一批响应号召,离开
部队,成了后来人们说的,被“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坑了的那种人。
  爷爷回到家乡,种田。一种,就是20年,到了我爸我妈像我这么大的年代,有
个被他从死人堆里背过的战友,到本省支左,当了一把手。这人想起我爷爷,从庄
稼地里将他搜索出来,让他进省城,给了一个待遇,就是每月领基本工资、分一小
套房子之类。战友下一步,还准备给他弄个职务,以便加薪,换大套住宅。可这人
很快调走了。后来,有人说爷爷是什么“革命意志衰退者”,将他揪出来,当众批
斗了一阵子。再后来,虽然没剥夺他的待遇,但是从此他只能呆在家里,每月靠领
几个钱过活。爷爷回想往事,真是窝囊,就抱怨奶奶说,如果不是她,他一直留在
部队,现在肯定是什么什么。奶奶反驳说,如果不是她,爷爷他也可能是什么什么,
也可能什么什么都不是。
  爷爷说:“至少,我是个国家干部吧?”
  奶奶说:“至少,你没被一颗子弹要了你的命!”
  从那时起,爷爷的糊涂又加深了。在此之前,发生我爸跟我妈的事那会儿,他
还清醒得很呢。他趁着清醒,拉上我奶奶,为阻止两个年轻人的结合,用尽各种手
段。先是苦口婆心劝说,包括阶级分析、痛说家史之类,接着是施加高压恐吓,包
括断绝经济、脱离关系之类。这场旷日持久的两代人的战争,最后结局是,两个老
的没斗过两个小的,我爸我妈排除万难,住在一起。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呱
呱坠地,爷爷才承认失败,也是从这时起,他一天到晚蜷缩在他的睡椅里,不肯挪
窝,而且,总是陷入长久的糊涂之中。
  我返回天磬饭店,告诉我爸我妈,爷爷窝在睡椅里,不搭我的碴儿。我转述了
奶奶的话,就是她说的“不要硬把他们搅和到一块”、“让两个老家伙呆在他们自
己的地方,随他们去吧”这两句。我爸我妈又互相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做主。我明
白,他们铭记当年旧账,认为,先是让儿子回两个老的身边过生日,后来又让儿子
回省城当刑警,跟两个老的住在一起,已经摆足姿态,够对得起谁谁谁了。他们不
可能再让步,所以,他们此刻就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做主。
  我回到自己房间,外公坐在里面,等着。他关好门,神秘兮兮地问起我来。外
公问我,回没回过老家。我说,在我读小学时回去过两次。他又问,去没去看过那
条河。我说去过。他再问,看没看见,河滩上有高高一个土堆,是不是修成坟墓,
想必还立个石碑什么的。我说,是的,修成了一座很大的坟墓,是用水泥浇筑的,
那个石碑立在墓前,正面是“烈士之墓”四个字,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后还
标有数字。
  外公说:“是58个人。”
  我说:“是的,的确是,58个人。”
  我告诉外公,我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爷爷带着的,第二次,是我爸我妈一
道带去的。我说,爷爷那次带我去,还让我磕了头。爷爷让我跪在碑前,连磕了三
个响头,说里面埋着的亡灵,都是他的亲人、战友。外公点点头,告诉我,我爷爷
说得不错。外公承认,那58个人,就是他亲自指挥手下将他们杀害的。
  当年,我爷爷和我外公在大河两边,加入各自队伍,他们互相真枪真刀对着干,
不止一回两回,是无数回。后来,爷爷打过河去,解放了那片土地。过了些年头,
就是爷爷他们“北撤”时,外公领着人马卷土重来,挖地三尺,抓住了那58位烈士,
包括我爷爷的亲属和战友,押往河滩,下令集体枪杀了他们。外公供述完毕,又耍
起什么“履行职责”那一套来,我拼命吞咽着奶奶的话,就是,“这两个人,还有
那些事,老得掉牙,嚼都嚼不动”这句,但仍然抑制不住腾腾而起的满腔怒火。
  外公说:“从你爷爷的角度讲,从你这个刑警的角度讲,我确实血债累累,十
恶不赦!”
  他说,这就是他迟迟不敢回大陆的原因。说完这句,他又往下问,我第二次去
河滩,是不是真的是我爸我妈带去的。
  他说:“他俩都去那儿,同时去那儿,怎么可能?”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可能?他俩就是在那儿,订下终身的!”
  我妈自打懂事起,就在那个地方受尽屈辱。后来,在那儿,差点送了她的命。
每年清明节,当地的中小学生,照例到烈士墓前祭奠英雄,告慰忠魂。人们同仇敌
忾,诅咒着一个杀人凶魔,就是我外公。每逢这时,我妈只能跟所有的人一道,声
讨她的从未见过面的亲生老子。过了几年,到了我爸我妈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年代,
我妈被人揪到烈士碑前,代替我外公,遭到拳打脚踢。她受不了,她实在受不了了。
有一天深夜,她独自来到河滩上,准备死。她想用那块烈士墓碑,碰碎自己的脑袋。
她趴在地下,朝墓里的亡灵磕了无数个头,然后,她喃喃自语,倾诉着胸中委屈。
她称我外公是老不死的,抱怨他生下女儿看都不看一眼,扔下不管,逃往台湾。在
漆黑的夜里,我妈对天倾诉,她说,老不死的造下了天大的孽,倒让她这个做女儿
的代他受罪,受这种任人羞辱的活罪,她还不如不来人世的好,还不如当初一生下
来就被掐死的好。
  她说完了,一头朝石碑撞去,有人拦住了她。这人是个男青年,就是我爸。当
时,我爷爷刚戴上“意志衰退者”帽子,遭到揪斗,我爸深夜来到河滩,也是满腔
压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吐尽肚里的苦水。在那一刻,他突然体验到我妈的心境,
这两个人,在深夜里,在河滩上,在那堆巨大的坟墓前,同病相怜。
  外公在我房间呆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告诉我,他将乘早班飞机走,机票已
经预订过。然后,他不再说话,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我也不说话。我拿我正在
练的脑,来思考面前这个人。我想了又想,觉得真难,最有资格搞清算的我爷爷,
一声不吭,他可能放弃了这种权利,也可能丧失了行使权利的能力。我是这两个冤
家对头共同的第三代,又能把他们怎么样?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用人们熟悉的
那一套来开导外公,就是,勉励他将功赎罪,结束过去,开创未来。
  两个小时后,我跟我爸我妈送外公去机场。他办好登机手续,拍拍我爸,搂搂
我妈,亲亲我,朝安全通道走去。到了跟前,他停住,回过身来,向我招手。他要
我一个人过去,有话要说。
  外公说,他一直在思考我的话,他认为,过去是一种确凿的存在,是任何人都
无法结束的。人无法结束已经确凿存在过的东西,只能结束还没有降临的东西。
  他说:“这是我的想法:人无法结束过去,人只能结束未来。”
  他举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又举手,做了个拿枪朝脑袋开火的动作,说,这样,
他的未来,未来的一切,将到此结束。他又说,可是,哪怕他杀死了自己,本人已
经化成灰烬,而他的那些过去仍然确凿存在过,仍然留着,永远永远,难以清除,
不可泯灭。
  说完这些,外公返回身去,通过安检,挥了挥手,顺着登机甬道,径自而去。

                  11

  我打电话告诉李队长,外公走了。李队长说,大伙儿对我朝天开枪的事,那股
劲没过去,心里还烦着呢,他也是。他说我现在回办公室,跟大家面对着面,坐在
一起,似乎仍然不合适。听他这么说,我想了想,打算把假期再延续下去。
  我说:“正好,我就趁这几天 ,看看我的姑姑去。”
  李队长没丢话筒,说我刚才没听懂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让我做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找几家夜总会,转悠几天,把其中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摸索清楚。马上,
我想起他上次说的话,就是我不再当刑警,改当治安警那句。我问是不是那样,李
队长说我误会了,这是一个任务,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李队长说的任务,就是再三酝酿过的“ZW”计划。我对它非常熟悉,比如,有
个组织严密、手段残忍的团伙,控制大多数卖淫妇女,还诱拐少女,绑架主妇,推
她们下火坑,等等。当然,这一切都是推论,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断
出来的,它有待实践检验。而现在,这个重任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十分意外地落
在了我的肩上。
  具体说来,我将要扮演的是一个寻花问柳、风流成性的角色。通俗地讲,就是
一个嫖客。而且,我还是个大款,有的是钱,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用不干净的身体
不干净的方式挣不干净的钱的女人身上。然后,从她们的嘴里掏出想要的东西,就
是,谁在控制她们,最初是谁诱拐了或是绑架了她们,谁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迫害着
她们,吸她们的血,等等。再然后,就张开大网,将躲在幕后的那帮黑社会团伙一
举歼灭。
  我用我已经在练的脑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根本不符合既定角色,我什么都不
像,不像嫖客,也不像大款。问题一是我的年龄,二是那么多钱的来源。无论怎么
看,我都地地道道是个青年,像我这种岁数,不可能当上高官,与公款无缘;若做
生意,不可能发达这样快;除非我抢劫了巨款,即使这样,我就该藏匿起来,不可
能整天泡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我用我练得差不多的脑得出结论,像我这种年纪,
这副模样,在夜总会转来转去,拈花惹草,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绝对
是个卧底的青年警察。
  我说了担忧,李队长说我想偏了。他指出,假如我是高官、生意人、抢劫犯,
那么,地下团伙只要稍一核对,就将露馅。正因为如此,一切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
计,而且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我的背景是,外公在台湾,是旧军人,当然,这是真
的。背景中的虚构部分是,大陆解放前夕,上级让我外公带一支队伍,开往西北,
我外公静观形势,判断败局已定,临时起了贪心,他解散部队,独吞了巨额军饷,
带着女秘书,潜去台湾。现在,老家伙想涉足投资,让自己的亲外孙做了大陆的总
代理人。照这么一设计,我的年龄,我那么多的钱,还有我放荡风流的本性,一切
的一切,都变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我问:“我能不能先看望姑姑,回来再接这桩活儿?”
  李队长建议我,应该先干起来,弄出点眉目,比如,熟悉了很多人,这些人也
熟悉了我,基本上融入了那种环境,然后,我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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