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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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见过多少人的死、殡葬,却再也没有他这么平安又无累无挂地走了。我们
还觉得大不了,其实,他在阴间还许笑我们替他忙呢!……”
坚定沉着的刚二急急地说:“我看惯了棺材里装死人,一具一具抬进,一具一
具的抬出,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吃这碗饭,也同泥瓦匠天天搬运砖料一样。孝子蒙
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的低头走着,点了胭脂、穿着白衣像去赛会的女的坐在
马车里,在我们看来一点不奇。不过……
老魏这等不声不响地死,我倒觉得……自从昨儿晚上心里似乎有点事了!老爹,
你说不有点奇怪?……”
老祖父从涩哑喉咙中哼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冬日旷野中的黄昏,沉静又有点死气。城外的雪没有融化,白皓皓地挂遍了寒
林,铺满了土山、微露麦芽的田地。天空中像有灰翅的云影来回移动,除此外更没
有些生动的景象了。他们在下面陂陀的乱坟丛中,各人尽力用带来的铁锹掘开冰冻
的土块。老祖父蹲在一座小坟头的上面吸着旱烟作监工人,蒙几斜靠在停放下的白
棺材上用指头画木上的细纹。
简单的葬仪就这样完结,在朦胧的黄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绳放进土坑里去。
他们时时用热气呵着手,却不停地工作,直至把棺材用坚硬土块盖得严密后,才嘘
一口气。
蒙儿只有呆呆地立着,冷气的包围直使他不住的抖颤。眼泪早已在眶里冻干了。
老祖父用大烟斗轻轻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刚二却忙
的很,他方作完这个工作,便从腰里掏出一卷粗装烧纸,借了老祖父烟斗的余火燃
起来,火光一闪一闪地,不多时也熄了。左近树上的干枝又被晚风吹动,飒飒刷刷
地如同呻吟着低语。
他们回路的时候轻松得多了,然而脚步却越发迟缓起来。大家总觉得回时的一
行列,不是来时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能说什么话。但
在雪地的暗影下他们已离开无边的旷野,忽然北风吹得更厉害了,干枯的碎叶,飘
散的雪花都一阵阵向他们追去,仿佛要来打破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
一九二三年冬。
在小河那边
作者:孔捷生
谨献给至今仍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愿他们早日得到解脱,和我们享受同样清
新的空气,同样明媚的阳光。
形状狰狞的乌云挟着雷声翻过了山峦,白茫茫的雨幕消失了。小河很快涨满了
浑浊的水。
在大陆上是难得遇见中秋节还下雷雨的。而这海南岛正逢雨季,它才不管中秋
不中秋呢。正象热带的阳光,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那么酷热。
严凉,一个二十多岁的农场工人,等喧哗的小河静下去,就戴上旧草帽拿着挎
包走出茅屋,沿着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向农场场部走去。
到场部一路上要趟过八次河。实际就是同一条河。它环着山势迂回曲折地流淌,
叫人非得一次又一次地趟过它不可。谁也不晓得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正如五指山
区数不清的大小山峰,世居这里的黎胞菌胞都没想起给它们起名宇。人们甚至不知
道它从哪里流来,向哪儿流去。
严凉走到场部,把草帽拉得低低的,避免见到熟人。他走进窄小的农场商店。
打倒“四人帮”快一年了,但这商店与农场一样,没有多大变化,到处张贴着过时
的政治口号,书架摆满永远卖不出去的书,甚至还在出售那幅《月夜哨兵》,没有
人知道它的作者是谁。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严凉总算发现一样新到的商品—
—印着嫦娥奔月图案的信封。他于是买了一些罐头、香烟等日用品,见嫦娥奔月的
信封印得漂亮,也买了两个就转身走了。
他又趟过八道河水,回到孤零零的茅屋,日头西落了。他掏出信封欣赏,不禁
苦笑了一下。他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没有亲人,也无朋友,似乎已被人遗忘了,又
能写信给谁呢?
一、深山孤侣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托尔斯泰的名言。
严凉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他那时的名字叫谷严严。爸爸原来是个随军南下的
一般干部,妈妈则一直在甫方一个城市搞地下工作。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候,爸爸
在军区某政治处当处长,妈妈在人民银行当副科长。他还有个姐姐叫谷岚岚。一家
四口人。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严严从懂事起就察觉爸爸与妈妈的感情并不好。严严是很受爸妈宠爱的,但他
发觉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姐姐。姐姐从小就寄养在郊区姨婆家里,爸爸根本不让她回
来。有一回爸爸出差去了,严严正好放暑假,就偷着到姨婆家去看姐姐。小姐弟俩
在草丛里捉蚱蜢,在河涌里捞蚬,扯着纸鹞线儿在田埂上奔跑,两颗快乐的心儿随
着纸鹞飞上了蓝天……多么欢乐的日子啊。可惜太短了。爸爸一出差回来,就乘吉
普车来把严严接走了。严严看见姐姐抹着眼泪跟着车子跑,他自己的泪珠儿也淌个
不停。
就这样,严严跟姐姐一年难得见一两次面,还是妈妈悄悄从后门把姐姐带进来
的。姐姐每次来,都给弟弟带了礼物,有时是一只小鸟,有时是一对蟋蟀。严严不
明白,这么好的姐姐,爸爸为什么死不让她住在家里。
严严发现妈妈虽然在姐姐的事儿上委曲迁就爸爸,但在其他问题上却常跟爸爸
争吵。那大都是严严不甚懂的“党性”、“政治品质”一类问题。
还没来得及让严严想个究竟,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当时他在念初中一年级,姐
姐在郊区也是念的初中一年级。幼稚的严严和红卫兵战友一道狂热地投身各种“革
命行动”。抄了许多人的家,烧了成吨书籍字画,砸碎了百货公司的花露水、雪花
膏橱窗。很快地,命运之神的双翼也给严严的家庭投下了阴影。妈妈被“造反兵团”
查出是“假党员”,被投入“牛棚”,严严的爸爸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了离婚手续。
严严跟着爸爸,姐姐当然是假党员的女儿。尽管这给严严以极大的震动,但他和思
想正统激进的革命小将一样,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况且,不须他作出任何
姿态,爸爸的离婚已经“划清界线”了。严严还是当他的“红五类”。当他和战友
们残酷斗争那些“牛鬼蛇神”,总不免想起妈妈的遭遇;当他呵斥“黑七类”同学
时,不免想到在另一间学校,姐姐也站在“狗崽子”中间。
严严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爸爸很快通过组织压力娶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时常对她夸耀自己和军
区某首长的一个什么秘书是战友,很快就会升迁云云。这使严严常去想:爸爸和妈
妈究竟谁更象真正的共产党员?
六八年秋,爸爸果然高升为市军管会的要人。严严却不顾爸爸的阻挠,自愿报
名到海南岛上山下乡了。他对家庭已无什么留恋。临行前,到郊区姨婆家去了一趟。
谁料事隔两年,屋在人亡,姨婆死了,姐姐也不知去向了。唉,姐姐呀姐姐,你在
哪儿啊……
严严到了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分配到五指山区,就写了一封信寄到姐姐的学
校,但却杳无回音。姐弟关系从此断绝,严严的思念之情也逐渐淡薄,因为他和姐
姐相处,时间实在太少了。严严曾写信给爸爸,但寥寥几行,没啥可说。他开始发
现,在所有的亲人中,自己常想到的是妈妈,毕竟她给自己的爱最多。也许该给妈
妈写封信?可是,谁知道她现在处境如何呢?
种种怀疑并没妨碍严严在伐木开荒之余熟读“老三篇”,学会几十支语录歌,
虔诚地做早请示、晚汇报。还常常为欢呼没头没尾、意义可作多种解释的“最新指
示”的发表而在山间小道举着火把游行。严严到海南半年就入了团,被指定为团支
委(那时不用选举),并在兵团到处“讲用”。严严没想到自己生活道路上的一帆
风顺是父亲带来的。那时,他爸爸的地位火箭式地上升,在省、市革委会里都踞重
要席位。
当严严的入党志愿书刚通过表决,中国出现了巨大的事变。严严的命运随之发
生了急剧的变化。那是在“九·一三”事件以后。党支部正式通知严严,他的入党
志愿书被团党委否决了,以后不许再写信给父亲。因为他是林彪死党,为林家王朝
另立伪中央扮演了可耻角色。
生活的险恶风涛把严严这只小船冲到了暗礁林立的险滩。他被划入“黑帮子女”
的行列,终日受到各方面的冷遇,由于父亲的臭名昭著和自己的一度走红,他甚至
不能见谅于同学们。十九岁的严严开始背上了沉重的黑锅,看不到有出头之日。
七三年春,严严终于请准了假,回家“探亲”。他首先和“爸爸”办了断绝父
子关系的手续,然后到人民银行政工组询问妈妈的下落。答复却冰冷得使严严的心
都紧缩了。
妈妈已经死了!说是“病死”的。她才四十多岁,从来没什么病。妈妈到底是
怎么死的?
“林彪迫害了许多老干部。希望组织能复查一下我妈妈的问题。”严严说。
政工人员答复:“首先,你不是她的儿子。其次,她不仅是假党员,还是中统
特务,证据确凿。她在念书时候受过报务班训练,那是特务组织。”
从什么时候起,白变成了黑,光荣变成了耻辱?严严曾听妈妈说过这段往事。
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地下党指示她利用学生的军训班去学习电台报务的。但是,已
经尝到人生苦味的严严,明白要申辩也不会产生什么作用的。就这样,他默默地走
了。从此在世上能称得上亲人的只剩下姐姐,而她在何方?严严已经不想也无法去
找了。
严严登上轮船,呆滞的目光眺望着雾气迷蒙的南方大城。他明白,从此要和故
乡永别了,这地方曾留下了他快乐的童年,但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海南岛,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笑容在他脸上消失了。他抽上了烟,指头
灼得焦黄,还学着喝酒。二十一岁的青年变得暮气沉沉。他恨透了父亲,也恨不公
平的命运。他唾弃了父亲的姓,改名严凉,取其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之意。
岁月缓缓流失,兵团的“革命化”是闻名的,生活极为枯躁单调,今天完全是
昨天的重复。然而五指山再高也不是与世隔绝的。许多同学探亲回来,都谈到大陆
上的动荡的政治局势。严凉听了,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浮沉,觉得自己是被欺骗、
被玩弄了。当年他狂热拥护的血统论成了自己脖子上沉重的锁链。多么肮脏的政治,
多么丑恶的现实!难道理想信仰只是一个梦?
严凉很愿意离开喧嚣的尘世。离连队三公里外有一块橡胶、台湾相思(移植作
防风林)苗圃地,有必要派人去管理。于是,严凉就在离那条小河不远的地方搭起
一间茅屋住下了。除了每月一、二次领工资、口粮和肥料、工具外,他与外部世界
的联系只是一部半导体收音机。时光象小河的水一样流逝,收音机里传出时代纷乱
的脚步声,却惊扰不了严凉心头的冷漠。
终于,电波传来“四人帮”覆灭的消息。严凉开始把这看成是习以为常的政治
风云变幻,但收音机不断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电讯。他总算相信祖国正在走向光明,
几年来缠绕着他的恶梦慢慢消逝了。
兵团已经改建制为农场。他们的这个农场照例欢呼一阵又归于沉寂。严凉很快
就认定,魔鬼的灰飞烟灭只对大多数人是福音。被玷污了的他将永远留在阴影之中。
果然,农场里的知青都陆续招工回城,只留下孤零零的严凉。
严凉明白,他那漫长的余生将在这苗圃地旁渡过了。他的飘萍身世有如这无名
的小河,它日夜水声淙淙,细语喃喃,却没有人听懂它在诉说什么衷曲;它九曲回
肠,日夜奔波,却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
真的,小河,你流向何方?
二、小河那边
在农场这些年,严凉已忘了中秋月饼是什么滋味了。他开了个罐头,胡乱应付
了一顿中秋晚餐,就吸着烟靠在床上,欣赏着收音机播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广东音
乐《彩云追月》、《月圆曲》,脑子飘浮在一片空虚之中。
最后一曲《良宵》播完,严凉想起该下河洗澡了。他脱剩一条裤衩,拿着毛巾
走出茅屋,仰面赏月,月亮却躲在一片落云里。故乡的明月是多么明媚,中秋之夜
是澄澈纤埃的。而在海南,再寥廓的秋天也有云朵。是因为热带树木葱茏还是海洋
性气候?严凉忘了关于云的形成课本上是怎么说的了。他有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有
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严凉倚着槟榔树,固执地仰头等着。中秋圆月总算从云层里钻出来了,皎洁的
银辉洒满连绵山峦,夜色象梦一般恬静。仿佛灵魂里有个恶魔似的,严凉忽然想到
明月也有它永远黑暗的一面,就象最公正的社会里也有不公正的事一样。他的心情
蓦然恶劣起来了。
这时,在一片虫鸣之中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柔漫歌声。严凉回身进屋看看收音
机已关,就责备自己想得太多,脑袋耳朵都有毛病了。他向河边走走,歌声却越来
越清晰。严凉迟疑地止步细听,是悠扬悦耳的女声在唱一支他也曾会唱的歌——
“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把大地照耀得明亮,
四周一片银光,使我怀念故乡。
……”
严凉放轻脚步走到很陡的河岸上。立即惊讶得呼吸都停止了。在小河那边,有
个姑娘在银波粼粼的河里洗衣服。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荒僻的地方?
月光把严凉的身影投到河面上,那姑娘霍地直起身子,直视着对岸的严凉,月
色下可以看见她一闪一闪的眸子,她的衣服随着河水漂走了。严凉想起自己赤身露
体,急急抽身走了。很快听到小河哗啦哗啦的水响,准是吓呆了的姑娘没命地逃跑
了。
可是,小河那边又响起姑娘的歌声,显然她刚才不过是去追那漂走了的衣服。
倒是严凉惊魂未定。他知道小河那边再走十多分钟有一块别的农场的苗圃地,那儿
也有间茅屋,没有固定管苗圃的人,来人从不在茅屋里睡,就是白天也不过一个月
来几趟。寂寞的小河边只偶而有扛着火枪,牵着猎狗的黎胞经过。这姑娘是哪儿来
的呢?
……中秋之夜,严凉在林涛虫鸣声中入睡了,耳里却回响着那温馨的歌声。
天色发蓝,当第一抹朝霞泛起,严凉就踏着晨露下河洗脸。歌声又飘荡起来了,
这回唱的是《太阳出山》,随着欢快的歌声,野芭蕉丛中闪出了昨晚那姑娘的身影。
她挥着一条毛巾,沿着被蕨类植物覆盖的小径走下河来。
姑娘一眼看见严凉,止住歌声,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严凉迷惘地望着姑娘,吐出这生疏的、城市人才用的字眼。
姑娘很纤瘦,晒得黝黑,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光着赤褐色的脚丫。她长得很
平常。也许是严凉对姑娘们的长相不会鉴赏,任何人在他冷漠的眼里都是一样的。
姑娘爽快地笑道:“我们是邻居了,共饮一河水,嘻嘻,那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