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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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那盏小灯便要在我的眼前发亮了,在我的胸上发亮了,在我的心上发亮了……
多么莹澈的小花呀,一团有生命的火焰,懂得爱慕的电花……那花穿过了我心房的
每个纤维,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渗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随着她而震颤,她的每
个闪光都在我心里唤起一片透明的可喜的爱悦。
金枝姐姐伸出手臂,把细嫩的腰肢像弯一条小柳条似的,探过那带着经年的苔
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衬在绿色的苔衣上,发出灿烂的光彩。那银色的光像一条银
鱼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远的山涧上的金色的花朵,那银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
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轻微的采摘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细碰了她,怕碰落了
一星儿花粉,她那精巧的象牙手指,很细腻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黄色的小花生在
她的尖尖的手指上,仿佛是绽开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脸上浮出一种夸耀的笑,她
那温柔的笑纹上说明她采到花,就是最大的快乐。她就是为了采得了这朵小花送给
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脸上发着一层光辉,和那花儿上的光辉一样,花
光和她的脸,在互相映照着。她的脸和那花又是两团跳跃着热情的火球。忽然青苔
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轻轻的一扭,那黄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灭了。
山涧上碧绿的水折叠的绫子似的流去,乳黄色的悬崖草,金线缕子样的垂在石
缝里,涧水滚落到一个没有底儿的深渊,一个神奇的绿色的古镜子里去……在那上
溅出白色的水花,一秒一秒的消灭,一粒一粒的破碎。那孤零的没有援救的黄色的
花朵,便跌到那里去了,我一定听见了她发出一种声音,一种奇异的凄惨的转侧着
的声音,要不然我的没有长成的肌肉不会那样痉挛……那仲夏夜滚落的不知道名字
的流星呵,在她落上去的轨迹上,画出一道刺心的火花,每一粒火花都宣告说,她
是灭亡了,她的最后的灵魂的每个闪光都撕成片片跌落在空中……那一朵黄花跌落
在水中“哧”的一声熄灭了,绿色的绫绸,仿佛焦糊了一下,皱折了一下,哗哗地
滚落下去。什么都完了。
我的心里还在说:
“我要那一朵黄花!”
金枝姐的悲哀是说不出的,我真知道她现在死去的心,都有这一个她无法补救
的遗憾,使她陷在痛苦的泥淖里。
但我的嘴还止不住地说:
“我要那一朵小黄花!”
我心里虽然知道我这种声音,会使她痛苦,但是我还是抑止不住的要说。我是
多么恨她呀,是她把我的花儿失掉了,假如是我自己去摘,我会摘下的,而且我不
会失去了它,因为我任着自己跌落在水里,我也要保护那花。当然,金枝姐也是这
样的,但是,是她把我的一朵花,我要的那一朵花儿失去了,她用一只精巧的乳白
色奶油凝结成的灵巧的沁着香味的手,失去了我的花,我看见那花就像我在梦中看
见了我的命运之星一样,但是,我的星陨落了。
金枝姐知道她自己的罪戾,她温柔地对我说:
“不要紧,我再给你找那个更好的给你,一定比这个更好,好兰柱,听我的,
我一定,我们找不到,我们就不回家,春天的花该有多少呀,我们想不到的还有很
多呢,在那另外的山涧上一定还有更好的。”
我的心里说:
“我就要那一朵花……”过了一会儿,我就像受了委屈似的,我哭泣起来。因
为我心里只有这一句话,但是我嘴里又不好说,因为我一说出来,我会刺痛了金枝
姐的心,但是假若我不说,我又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没有办法消去的苦恼,我的感情
被强压下,但是这种怨怒的感情无论如何压抑也不下去,就迸做泪水流出来了。我
一哭出就感到羞愧,因为我自己知道金枝姐姐在心里已经哭过了,我这样哭起来,
正是我把我自己的苦恼,加重在她的身上,我只顾任着自己的感情去流了。
金枝姐拍着我的头,我看她脸上出着汗,她把我拥在她的怀里,我看见她的嘴
唇在翳动,她抚摩着我,我觉出她的眼里忍着一泡泪水,她低低地喃喃地对我说着
一些安慰我的话,我听见她心房的跳声,她竭力装出一个大人的样子来抚摩着我,
我摸出她的手是冷的,她的细小的身子有些怕冷似的战栗,我有些恐惧,因为恐惧
哭得更凶了。
金枝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脸像生病似的热烫,馥郁郁的热气传在我的脸
上,我觉着有一种安慰,我才仰起脸儿抱歉似的看着她……
她觉察出我有点好转了,便重新鼓起勇气来说:“我们去找去”她拉着我的手,
风吹样的向林子里走去,开始是无目的地走,我们谁也看不见眼前是什么东西。就
是有一朵莲花那样大的黄花,摆在我们两边,我们也是看不见。
我们走得很远了,我们用疲劳把心情镇定下来了,我们才开始去找寻那小涧上
的黄花,失去的黄花再生的影子。
我们走了好多地方,金枝姐常常回过她那美丽的脸来向我笑,而且对我讲森林
里一切的秘密,就像她是这森林中的女王似的,她知道这林子里的一切。她用她的
美丽和温柔,鼓舞我忘却那可怕的过去,那带走了我灵魂的过去。
终于我们在一座更绿的山涧上找到了那朵花。
为了要完成那并未完全失去的幸福,那朵花在我们的脑子里已经刻画得清清楚
楚了,我们知道她有多么纤巧,我们知道她有多么袅娜,我们知道她站着的山涧该
有多么绿,但是我们还得找寻她呀,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就在这儿,在眼前的山涧上。
金枝姐看见那花,回转头向着我笑了。这回我们没有急急的采,我们并在一起,
站在这边,细细地向那边看着。
后来我们两个决定共同去采这朵再生的花。
我们两个把手同时伸出去采摘它,我们的手同时的触摸了那朵花,我们两个的
眼睛互相羞怯的一看,我们便一同采下那朵花儿来了。
既然我心里还是想着“那一朵”花儿,但是我为了安慰金枝姐,我也从心里笑
了。
金枝姐仔细地看着我的笑,同时又细细地揣摩一下我到底是真笑了,金枝姐才
鼓起了热情来问我:
“现在你还恨我吗?”
我听了这话,又勾起了方才的伤心,我看着手中的花,又想起了方才失去的那
朵,我就又想哭起来了,但是我没有,我刚强地说:
“好姐姐,我从来不恨你!”
我的话没有说完,金枝姐就呜咽地哭了。她哭得很伤心,使我不知道怎样的来
哄她。我用各种好话来说她,我叫她各种好听的,凡是我平常不肯向任何人讲的好
听的名字我都叫她了。她停止了哭泣,掐住了我的手,眼睛无言地看着我。我真后
悔方才我不应该那样虐待她,我为什么那样任性,我心里有什么,为什么一定就要
说出来……妈妈平日里说我怪僻,我还嘴硬,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小小的年纪已经做
下了无限的罪恶。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爱恋我的金枝姐呀……我甚至可以说:
“金枝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回头我看见了妈妈,我就向妈妈说,我
们永远在一起,我们不会分离。”但是我把不定这话会得罪了她,因为我方才那样
固执要找寻的那朵花。
我现在又把她几乎用生命换来的送给我的礼物,这样轻轻松松地看待,我一定
又得罪了她,我不敢说出口,我再也不敢冒犯她,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欺负她够苦的
了。
金枝姐从悲哀转为快活了,她高兴地说:
“我们终于找到一朵更好的了。”
但是我不爱听这句话,这句话不能安慰我,这句安慰我的话,使我会感到加倍
的痛苦。因为我一直到现在心眼所属的还是那一朵,我的那一朵便是“最好的”了,
世界上再没有比她“再好的”了!这是我从生下就有的怪癖。但是我不能讲出口,
我只爱悦地看着金枝姐重新光艳了的脸笑着。
金枝姐爱抚的碰了我一下,说:
“妈妈等着你呢,我们回家吧!”
我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金枝姐还有几分不快活,我想她是记起了那朵黄花,
我就装着我是把她忘得干干净净的,我逗着她快活地走回家。
在路上我盘算定了,我一进屋就要把金枝姐给我挖的菃莴菜献给妈妈,然后再
把这花给我妈妈看,但是我是不会给她的。我留着她给我自己,我把她放在我的小
屋里,我让湘灵一天给她换一次水,使她永远的不凋零……然后我向妈妈说,让金
枝姐搬到家里来住,陪着我在一块儿玩……我想得这样完美,我想我都不告诉她,
因为那样说了,她一定以为我瞎说,是故意的讨她的喜欢的,但是我又忍不住了,
终于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这许许多多,因为我看她还有点儿不高兴,我想哄
着她多高兴一点儿。我每说一件好事,金枝姐都使劲地掐我的手,而且从心里流出
来微笑……她附下身来问我:“你到家,对妈说什么?”我说:“我和金枝姐去采
菃莴菜,才好玩儿呢,明天我还跟金枝姐去。”“妈妈要问谁是金枝姐呢?”“我
就说,我领给你看。”“妈妈要不喜欢呢!”
“妈妈怎能不喜欢?”
快到家了,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把一篮子娇绿的菃莴菜递到我的手
里,然后俯下身来,她的头发热烘烘的蓬松在我的脸上,她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没
有说,仿佛要和我贴脸,也终于没有贴,便把嘴唇在我拿着黄花的小手里,作了一
个嘴,便说:“我看着你进去!”我心里想,我妈妈明天就会把你接进家里住,我
想到这里我就站住了,痴痴地笑……但是我看她转过脸去好象又哭了,我着急地想
跑过去问她怎的了。但是,让看门的一眼把我看见,强盗似地跑过来就抱着我满脸
胡楂子乱亲嘴:“哎呀!我的老天爷,我的小祖宗,你到哪儿去了,害得五奶奶撒
下了人马去找……快跟我到上房去。”便七死八活地抱着我就往上房跑,就如妈妈
悬了赏格来征求我,他把我送到那儿就会拿到一笔大钱一样。
进了二门子,我就看见了一辆红驼呢绿轴穗的小轿车,我问老门倌说:
“谁的车?”
“谁的车,谁家能有恁好的车!墨黑骡子景泰蓝的全套挂,清一色雪里站,脖
颈一梗,像仙鹤似的点脚飞,不是你们家的姑奶奶谁配坐!”
“谁来啦?”
“姑奶奶。”
我一听见姑姑来了,我就挣扎着要下地,下了地我好跑,一来可以免得让门倌
的酒气熏着,二来可以很快的去见到我的姑姑。我下地就跑。
门倌像放跑了他的金鹰似的,一边追着我,一边在后边喊:“你的菜篮子,不
要啦,你还不要你的刚冒芽的水盈盈的头刀菜吗?又白又嫩,多稀罕人!”
我一连喊着:“不要了,不要了!”奔过花墙子就跑到上崖去了。
“妈妈,姑姑呢!”我大叫大嚷。
湘灵出来接我,便说:
“快别大嚷大叫的了,奶奶正在生气呢。”
“姑姑来了,别拦我,放开我。”
“我领你去。”
一见着姑姑我真开心,我便随手把那朵黄花,交给湘灵,但我一看,不是湘灵,
我也交给了随便谁。让她替我看管,替我换水,我就急急忙忙的跑到姑姑旁边,去
问长问短。
上房完全不同了,来了姑姑一个人,就像来了好多人一样,丫环使女都忙得团
团转,屋里好像比从前热得多。我一看见了姑姑,立刻把方才的事都丢到谁知道什
么地方去了。我一下子扑到姑姑的怀里,问她为什么早不来。
跟妈连忙上来说:
“四先生,快去洗手去吧,这一双泥手,把姑姑的衣裳都弄脏了,快跟我来,
先换了衣服,然后再跟姑奶奶亲热。”说着便拉着我出去,找湘灵去,找衣服去。
跟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数落着我:
“你出去这半天,把奶奶想得什么似的,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奶奶撒下人马到
处都找遍了,哪里有个影儿来。这年头儿,马蹄儿乱的年头,要是有个一差二错,
可怎么办,你一年小二年大的啦,以后可听点儿说吧,别人的心都为你使碎了,你
连看见都没看见!”
我只急着换衣服,哪里听进去她的话,穿了衣服,洗了脸,三步两步就往外跑,
一出门槛正和妈妈撞了个满怀。
妈妈看见了我,便喝住我,我只好在地中心垂手站立。
“那里跑,你这匹野马,要不给你拴上了笼套,天下也会大乱了的!”
“妈妈,姑姑来了。”我缠住了妈妈撒起娇来。
“你不要以为我会轻飘飘的放你过去的,过后我还要和你算账的,一会儿你就
知道我的厉害。”
我一点都不信服妈妈的说法,我说:“一个春天,才放我出去一次,我找姑姑
去讲理去。”
“你出去一百次也可以,可是咱们家没有这样出去的规矩,你爹把你们交给我,
在我手里出了差错,我可是担不起的!”
“爹哪回回来不是带着我骑马在甸子上跑!”
“他陪着你上天我也不管,我可陪不起。现在我有事,等我空闲了,我才让你
知道点我手里的厉害。”她在箱子里翻出一些单据贴子,拿着匆匆的便走了。走到
外屋听她和下人说:
“告诉大管事的,把派出去的人都叫回来,把大门上了。
炭升好了吗?”
我才听不进去妈妈的话,我连想都不想,一溜烟跑到姑姑那儿,和我姑姑厮缠
在一起。
姑姑问我做些什么。我说我画了很多画。她让我拿来给她看,我从画匣子里捡
出来,她最喜欢我临摹的耶世宁的香妃像。我的心又都跑到姑姑身上,方才和金枝
姐说的什么话,作的什么事,我都忘得谁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说姑姑,我给你也
画一张像好不好。
姑姑说好的,要是画完了,她用金镜框去装起来,我说不好,我本来想说用柳
枝儿的,用柳枝作镜框该多好,光滑娇绿,还带着一种清香的苦味。但是我想姑姑
一定嫌她贫气,我就没有说。我说要用一滴一滴的水银用丝线串成珠子,远远地看
见,还像在颤动似的,姑姑赞我想得美。我自己也觉着想得美,差不多一时被那幻
想带走了,姑姑和我说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
眼前一晃,就又压下去了。
姑姑说:“过几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儿去,我陪着你到林子里去撒野,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里去玩也好。”我按着我们家说话的习惯这样说。
“跟我去吧,离开妈妈了呀行吗?”姑姑逗着问。
“姑姑比妈妈好。”我还得学着会说话。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着问。
“好,我愿意,”我很认真地回答。
姑姑和妈妈感情最好,像亲姊妹似的,姑姑一来,妈妈便不管日里夜里,和姑
姑有说有笑。妈妈捡着她喜欢的什么给她吃,差不多有时都要亲手给她做,姑姑也
过来帮忙。一边做一边笑。妈妈有什么新鲜的衣料,或者打了什么新奇的首饰,都
翻出来给姑姑看。或者什么灵验的女人的药,也要分给她吃,什么真西藏红花,或
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补养荣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来,包好了,用棉
花塞好,预备走时好带着。她们每回都有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