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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散文与文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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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善良到了极点。她的男人从很早起就消逝在东北,她一直守寡。她长得极为白皙,个子
高高的,头发墨一样,一双眼睛像两汪水。母亲一提起她来就流泪,外祖母则叹息:我的这
位姊妹啊,命也真苦。

    两个女人长期厮守在这里绝不算明智。但她们要在这里等那个男人——我的父亲。

    这期间风声越来越紧,母亲为父亲的事奔走了许久,后来终于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
据说父亲未经审判就给押到一座大山里了,在那里服苦役。母亲去探望了一次,没有见到。

    各种各样的骚扰不断出现。一个经历了两次劫难的大院绝不会再享有安宁了。母亲开始
寻找一个地方,她指望有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地呆下来,等待我的父亲。那时母亲还很年
轻,外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她要服侍自己的母亲,要等待。有一阵母亲的眼睛突然失明了
——当后来她告诉我时,语气里还有那么多的惊恐。她说医生来看了,说是得了“火矇”,
就是说一阵急火攻心,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那时她知道新的灾难又降临了。不知费了多
少时间,吃了多少药,她的眼睛总算重见光明。她感动得哭了。外祖母流着泪说:“我女
儿,我的男人,我们一家,都没干过坏事,神灵会保佑我孩子的眼睛的。”

    今天我想:如果当时母亲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世界上谁的眼睛
比母亲的眼睛更明亮更美丽?

    我这样讲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而是我最真切的认识。我的母亲的眼睛又复明了,这
是我一生珍念的最大幸福,也是我们一家人不幸中的万幸。

    她从那以后就刻意保护自己的眼睛了,因为她要用它遥望未来的道路:自己的男人要踏
着这条路归来,然后再走上未知之路……

    这段时间她了解到了很早以前外祖父身边那个男仆的下落。那个人高高瘦瘦,当年是最
忠实的一个仆人,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年纪比外祖父只小一岁。当年他口口声声叫着“老
爷”,怎么也不愿离开。外祖父给了他很多钱,强令他自立。他哭着离开了大院。他后来走
到了一片荒野,垦荒种地,又经营了一片果园,搭起了一幢小茅屋,就在那里独自一人过下
来。当母亲费尽周折找到他时,他见到母亲一下就跪下了,母亲赶紧把他拉起来。他打听老
爷,打听一家人,后来哭得在地上滚动……他说,我真不该离开老爷!

    他误以为自己跟在主人身边,主人就不会身遭不测了。

    从那时起,母女俩有一多半时间住在荒野中的茅屋里。这儿离小城有几十公里。她们在
小城时与邻里之间都断绝了来往,别人也害怕沾上什么,都躲着这两个不洁不祥的人。来了
荒野,母亲又担心突然之间男人回来找不到家,那样他会多么伤心——自己的女人没有等
他!就因为这个担心,母亲又回到了城里。

    她艰难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五年时间,父亲归来了。后来,我就出生了。然而还没等我记住父亲的模样,
父亲又重新离开了。

    这一回父亲是被押到一个水利工地上去的,那儿也是一座座大山。这一次被说成是“出
”,实际上是第二次囚禁,因为不允许他探家,也不允许家里人去住。

    父亲离开不久,我们真正的迁徙就开始了。母亲雇来一辆马车,把所有可以搬走的东西
都拉到了那个荒原茅屋……

    我们从此就住到了这个人烟稀少、离大海很近的地方;从此开始了一种与前几代人截然
不同的生活。也从这时起,母亲和外祖母开始了第二次等待。

    我慢慢长大了。我也开始了等待。我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询问过去、过去的过
去,还有那些神秘的关于我们一家人的传说……

    这时荒原上渐渐有了一些新的村落,还有了一个国营园艺场和林场。我明白了:每一寸
土地最终都会找到它的主人。

    那些村落离我们不远不近,我们小茅屋四周的小果园就归属了园艺场。我们自己只被允
许保留了很小一片土地、几棵树木。而原来四周这些土地、这些树木,都是老爷爷——外祖
父的男仆一个人一点点开垦和种植的啊!

    我们开始了异常艰难的、新奇的生活。母亲去园艺场做临时工,养活外祖母和我。我更
多的时间是和外祖母在一起,听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家里的所有杂事、沉重的活计,差不
多都让老爷爷包了。他不停地劳作,不吭一声。我发现他在外祖母和母亲面前出奇的拘谨,
说话时总是微微垂头,两手也垂着。母亲叫他“大叔”,他听了有些慌。秋天他担了一些果
子到外面去,换回一些粮食;天渐渐凉了:他又在杂树林子里拣干柴,有时还要挖出一个个
大树的桩子,劈了做烧柴。

    我记得母亲每年冬闲时,大雪封地的日子里,就要和外祖母一起,围坐在小炕桌上描
花。直到今天,那些绚丽新鲜的颜色、各种花卉鸟雀人物的形象仍然浮现在我眼前。那盛颜
色的碟子也是从城里带来的,上面有好多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种颜色。天冷,桌上放
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燃的是老爷爷秋后制做的木炭。

    每年深秋看老爷爷做木炭是极为有趣的。他先挖一个火坑,然后就分批地把劈好的木头
放上去烧——他紧盯住红色的炭火,到了时候就取出,一刻不停埋到一边的土里。这样烧出
的木炭不老不嫩,既耐用又不生烟气。外祖母说,在大院时,我们每年都要备下很多木炭。
最好的木炭当然是老爷爷烧制的,那时他还年轻,心灵手巧,不言不语就学会了一切。老爷
爷在小茅屋里进进出出,这很容易让外祖母和母亲想起很早以前的岁月。那是怎样的年代
啊,那时候的世界对我是那样的陌生和神奇。战乱,暗杀,走私,军火,营救……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部传奇中写下的;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上一辈人恰恰置身其中。

    我这时的世界走入了另一种奇特和丰富。比如假使我一个人逃进林子里,立刻就会沉醉
其间。这片无边的莽野啊,给了我一生的安慰和向往的莽野啊,那时对我而言真是应有尽
有。全部的感激和好奇都从此滋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对于我都是节日。我可以眼盯着春
天怎样一步一步走来,我能一丝不差地分辨出它的脚步声。它踏在积存的雪粉上、凉凉的沙
子上,都会发出声音。有时它踢翻了一片干树叶,干树叶在地上滑动滚落了一下,我都一阵
惊喜。夜间如果我醒了,我就含笑闭眼,想象着它在原野上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春天是一
个有形无形的生灵,悄悄地、犹犹豫豫地逼近了。这个生灵虽然心细得不可思议,但有时也
不免莽撞,比如说要过一条刚刚开始融化的河,嘎啦一声踩碎了河冰……

    那一丛丛的沙地河柳一齐萌出叶芽、长出小毛绒绒球的时刻,是任何人看了也不会无动
于衷的。那时候空气中有一种鲜芹菜叶的气味,那些拇指般大的小柳莺就是被这气味引来
的。它们在柳条间小心地跳动,发出一些无法模拟的细琐之声。大朵大朵的彩蝶翩飞舞动,
跟上热闹的还有蜂子:大的、小的,黄颜色的、墨黑的,甚至还有红色的。一种像少女一样
羞涩的、腰儿细长的蜂子每一次落在枝叶上都格外小心,我目光的重量压迫得它总是欲留又
去……沙地小虫、小蚂蚱,都接二连三地出动了——春天到此为止全面降临了。

    我在春天的莽野上一个人走来走去,欢乐和沮丧交替涌现在心中。我为了感受热乎乎的
沙土,就脱下鞋子提了,把脚插进沙子中,一耸一耸地走。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别的影子。
我有时踏上高高的沙岗,向南遥望——那一溜蓝蓝的山影在水气中跳动,像有生命有脉搏似
的。那座大山多么美丽,就像母亲夜间为我读的童话一样。它会那么残酷地折磨一个人——
我的父亲吗?

    父亲据说就在远方的这座大山里。

    我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他在我一岁多一点时就走开了。

    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父亲被我想象成一个巨人,日夜不停地开凿石头。当这个巨人被释
放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将焕然一新。那时候我的思念像北方涌动的潮水一样,一浪高
过一浪,在我的心岸发出了噗噗的声响。

    春天在想象和思念中度过。每一次思念都是被老爷爷或外祖母的呼喊声打断的。他们最
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这时的莽野上已经没有了野狼或其他凶猛的动物,他们到底怕个什
么?他们的喊声里总是充满了惊慌,这使我都觉得好笑。

    但我不敢耽搁,飞快地从藏身之处跑出,奔向他们。

    夏天我到海边看打鱼的人。那是附近村子里的,他们在海里撒上了大网,然后在两端排
成两条长队,吆喝着把大网拉上来。我每一次都要看着网上岸,尽管这常常是漫长的一个过
程。当网漂子的弧线越来越短时,它围住的那一片水面就沸腾起来。我甚至听到了鱼的叫
声,哜哜的,尖尖的,都是求生的尖叫。它们有时要猛地一个蹿跳,半空里闪一道白光,再
啪一下落进水中。它想跳出围网,虽然没有成功,但它多么英勇,最后还是要奋力一搏——
我想如果自己是一条鱼,这时候大概也会这么做的!

    大片的鱼给大网围堵到沙岸上了。我一生都忘不了它们在离水那一刻的情景。它们都给
吓坏了,在网扣上拧动、呼喊,相互撕咬。一些不知名的、从未见过的水族让我大吃一惊,
它们的模样怪极了。我就是那时才认出了乌贼、水母……

    拉网的人都赤身裸体——成年人的赤裸让我目瞪口呆。我那时一想到将来自己也要长成
这副粗糙而丑陋的模样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可怕。长久地站立在海边,结果身上很快就被沙
子和太阳烤红了,发出阵阵灼痛。

    火一样的夏天哪,我感到整个原野都在喷吐着绿色的火焰。长长的荻草和芦苇在风的撩
动下伸出火舌,打破碗花的蔓子则在低处慢慢燃烧。白色的沙土不敢赤脚去踩了,知了的鸣
叫通宵达旦。夜间外祖母叫上母亲、老爷爷和我,携着干艾草和草荐子,找一片白沙子躺
下。头顶是一棵大树,树隙中闪出星星。风微微吹起,吹过来一片小虫的鸣唱。老爷爷在远
处的一棵树下躺了,他替我们点燃了干艾叶。这样蚊虫就躲开了我们。

    我缠着外祖母讲故事,直到我自己困了,一合眼皮睡过去。醒来时只剩下我一个人,淡
淡的朝晖印在脸上,痒痒的。

    大概怕我孤单,老爷爷离开时把狗牵到了我的身边,链子系在树桩上。它略显忧愁地看
着醒来的我,卷了卷舌头,又开始打哈欠。它的时间表与人是不一样的,在它那儿,白天恰
是睡觉的时候。

    我不能忘记这条狗。它的名字叫大青,英武而俊俏。它有一双外国人才有的蓝色眼睛:
脸庞长了些,这与所有狗都是一样的;它的鼻梁硬邦邦的,我常用手指去敲击。当我们俩在
一起,再没有别的人时,有时我心中会涌出可怕的、猛烈的激情——我不能抑制自己,就紧
紧地扳起它的脸,让我们的脸庞紧贴一起。它一动不动,它知道这对于我们都是一个重要的
时刻。这样很久很久,我等待着心中的什么过去……

    后来,我们一起抬起头来。它注视了我一下,幸福地、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开了。

    大青的沉默给我留下了永难忘却的印象。我至今闭上眼睛,仍能想起它默然的表情。它
的多情的双眼看看南方——它会望到那一溜蓝色的山影吗?当再一次转过脸来时,它就垂下
头,若有所思。它的一颗沉重的心灵时常能够感染我,让我与之一起走入安静。那时我看着
它的后脑,常常想:它在琢磨什么?它有非常不快的往事吗?它的长长的后顾之忧在折磨它
吗?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永远地爱护它、保卫它,谁敢欺凌它,那么好吧,我会跟他拼命……

    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我当时那种种想法多么可贵,同时又是多么不自量力啊。一个生命
原来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力保卫另一个生命的,尽管他有强烈的愿望。

    大青的死亡——非正常死亡同样不可避免。对这样的结局,我永远也不要去触及吧。那
是不久之后的事情……

    这年的秋天就像以往任何一个秋天。我跟上老爷爷去林子里捡干柴、采蘑菇,还捎回外
祖母喜欢的大把大把的红色浆果。林子里到了一年中最富庶的时刻,不仅有一片片的野果
子,还有没来得及衰败的花朵和恰恰需要在秋天才盛开的鲜花。那真是绚丽多姿,真是一个
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老爷爷一遍遍叮嘱我不要一个人走开,他怕我迷路。我却总是寻找一切机会跑到远处
去。结果林子里总是响彻着他的呼叫……我小心地绕到他的身后,走近了,猛地把他抱住。

    那些四蹄动物不断被我们惊动出来。我不止一次看到黄鼬和草獾,还有狐狸。它们都十
分美丽,都让我去亲近,只是一个个无一例外地怕人。一只黄鼬叼着一只很大的老鼠从我们
面前跑过,这已经不能引起我的惊讶了;可是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一只黄色的獾一样大的陌
生动物,嘴里叼着一颗很大的青果走过去,并且毫不惊慌地瞥了我一眼,隐入了林中。这多
么有趣啊!

    秋天,一切生灵都在奔忙,很愉快也很疲劳。我们小茅屋里的生活只是一个小小的角
落,是秋天忙着贮藏的一场劳碌。这有多么愉快,我一年里最盼望的就是富足的秋天——如
果不是这一个特别的秋天,如果不是这一个下午,我还会沉迷多久啊!

    这天下午父亲回来了!

    他原来很早就赶到了莽野上,只是在那里徘徊了差不多一天——也许是他迷路了?反正
他一直等到太阳快要沉落、莽野上一片火红的时候,才挪挪蹭蹭靠近小茅屋。

    当时老爷爷和他的大青都不在,只有外祖母在小院里摆弄干菜。她听到脚步声,一抬头
看见了一个干瘦干瘦、脸色蜡黄、一双眼睛死死盯过来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五十还是六十
岁,谁也说不准。天快凉了,这个男人还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半长黑布短裤,短裤下边露出的
一截腿就像枯木。外祖母问他要干什么?她大概把来人当成了来林子里采药、顺路讨水喝的
人了。不过她一句话刚咽下去就喊了一声,弓着腰拍打起膝盖。她跑开了……一会儿她把母
亲找了回来。

    从此我有了父亲。父亲赶走了秋天。这个可怕的、令我大惊失色的男人一出现,莽野上
所有的浆果就一齐垂落了,无数的鲜花一块儿闭合了。整个原野再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声
音。我从茅屋逃出,一口气跑到了莽野深处,无论母亲怎么喊叫,我也不答一声。父亲对我
而言像个陌生人,也实在是个陌生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我发现老爷爷战
战兢兢看着新来的人,贴紧在他腿上的大青迷惑地仰脸看看,又沉重地垂下头颅。

    那一天我在一棵橡树下呆到了黑夜。大青在远处一声声呼唤,我才不得不走出来。我怕
极了,怕见到那个男人。我一步步走近茅屋,后来发现屋子旁边有个掮枪的人,就站住了。
夜色中我看出那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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