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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散文与文论-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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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别的原因……柏慧!我怎么能忘记丁香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它仿
佛就在昨天。可这是个秋天了,一个让人流汗流泪的秋天……

    前几天我到海边上去找拐子四哥,因为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那群拉网的人都不像过
去,围在一块儿大吵大嚷。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跑过去一看,原来海湾中有一大片海水变了
颜色——是一层油污,铺展了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它是随着海流和潮涌扩散到这儿
的。我想这可能是一艘油轮出了毛病。

    打鱼人在那儿不住声地骂,把油污中死去的鱼蛤捞出来,埋在沙岸上。

    海上出这种事儿已经是第二次了。有人说这是海湾深处钻井船搞出来的毛病,也有人说
是运油船漏了、撞了……不管怎么,这个蓝蓝的海湾正在忍受戕害——我们葡萄园东北方二
十多华里就是一条河的入海口,那儿的海水如今成了酱油色。河上游有一处造纸厂,还有两
家与香港人合资的化工厂。这儿与别处的人一样,也对合资企业有些着迷。他们不太去想这
类“合资”的后果是什么,只一味地欣喜,还兴奋地登报。

    拐子四哥蹲在那群愤愤的拉鱼人中间,不停地吸烟。我在他旁边呆了好长时间,他竟然
没有发现。回葡萄园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人人心里都压了个事情: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一丝丝逼近了平原。这会是真正的劫难。

    好像生活要在平原上来一次结算了。想想可能降临的后果,令人心寒。

    我第一次设想被迫撤退的情景。那时我再到哪里去呢?

    回葡萄园的路上,听着四哥拖拖拉拉的沉沉脚步,不由得想到了在几千年前的那场战
争。登州海角面临着强大的狄族和戎族进逼时,莱夷人只好穿过老铁海峡,走入一场悲惨的
撤退。再后来还有秦王东进,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先后抵达这最后的一块陆地——登州海
角……这儿恰好也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后的归宿。

    侵犯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承受、忍受。也许最终也要迎来这一天——离开登州海角……
这真有点宿命的意味。

    我在冬天整理出了一些古歌片断。这个工作让我很投入。

    我认为这是十分重要的一个遭遇——一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获得这样的机会的。

    你读读这些古歌吧。它尽管残缺不全,却是我一点点找回来的。

    [古歌片断]莱夷王两兄弟乃孤竹和纪,

    在登州海角驯养骏马——嘶鸣如雷兮迅疾如电,浩浩无边铺下一片云霞。

    他们锻出天下独一无二之神剑,

    闪闪寒光兮耀目刺骨,每个勇士都佩在身边。

    甲胄之环扣是金子铸成,鞍子镶了铜钉和玉贝。

    飞身上马兮驰聘挽弓,矢镞纷纷压落凛烈之北风……

    先王两兄弟也曾有过龃龉,纪告别故土到了北疆。

    穿过老铁海峡、喀喇沁左翼,一直走到贝加尔湖、苏拿河上。

    他们开垦出无边之林地,种桑养蚕放牧牛羊……

    ——积怨起自一匹雪青宝骏,那是父王遗下,连同一件戎装。

    ……大雪茫茫遮蔽四野,纪如闻登州海角号角飞扬。

    戒和狄走出蛮荒高地,洗劫中原兮跨过了黄河。

    孤竹率勇士奋起拒敌兮,昼夜厮杀血洒遍野……

    统帅之神剑刺穿戎狄生皮护甲,劈开盾牌兮斩断铁矛。

    戎狄首级在河中漂流,敌寇之热血把甲胄烧焦。

    最可恨莱夷王恩泽百年之河右土著,反叛投狭兮追逐蛮妖!

    群狠围困勇士兮,孤竹王拔剑长啸,发出危难之呼号……

    如有神之召唤兮,纪率众奔向故园,日夜加鞭。

    战马因绝望而嘶鸣,河水因悲伤而呜咽。

    莱子古国弓断剑折兮,谁来了结那份冤债、谁来偿还?

    “莱夷王快走出帐篷,迎接跨过老铁海峡之兄弟,

    三千兵士一心赴死,让我们携手共渡危难!”

    两兄弟威震东海兮,厮杀之呐喊如波涛摧折山岭。

    十日驱戎狄于河西,二十日凯旋,回到金碧辉煌之大厅。

    莱夷王把金冠放在一边,泪洒衣襟,欲诉无声。

    纪扶住兄长,唤一声莱夷之王,戴上金冠吧,继续这不朽之英名!

    ……这就是那场和解兮,孤竹赠给纪一只神鹰。

    两兄弟面对神剑发誓:

    嫉妒、猜疑、私利,永远是他们之死敌。

    灵光普照兮登州海角;海神佑护兮莱夷铁骑。

    驯服海浪犹如马背,踏上浩淼如同沃野,迎着日出之疆奔驰兮,带上我们之神剑、盾
牌、勇士和旗……

    响铃为鼓额又做了一件新衣服。她穿得太差了,刚来时甚至没有什么换洗。这个小姑娘
不识多少字,刚刚读完三年小学就回家了,妈妈说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差不多了,女孩子家
识字没有用。现在只要闲下来,我和四哥就教她一点。她差不多可以写信了。

    鼓额见响铃在为她裁衣服,立刻有些不安。她的脸涨得通红,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又
回到了自己屋里。响铃喊她,想再量一遍尺寸,她就是不吭声。响铃不高兴了,又喊,她才
出来。量过尺寸,她一直站在我的门口。当时我正在翻书,就请她进来。

    她总算不叫我“经理”了——一开始她那样称呼,被我纠正了。她现在像别人一样叫我
的名字,但叫得很吃力。这会儿她站在桌旁,咬着嘴唇。后来她呵气似地说了一句:“……

    我真有福啊!”

    我抬头看她。

    “我太有福了。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还有,吃这么好的……饭……大家待我太好
了,我一辈子也不想离开园子……”

    她说这几句话时,眼里渗满了泪水。

    我告诉她这算不得什么,园子里的条件还很差,但将来可能好得多。

    她站在那儿,四处看着,喘得很厉害。突然她说:“我为你洗衣服吧!”

    “我都是自己洗衣服。”因为常常在外边奔走,连简单的缝缝补补都是自己做。“谢谢
你小鼓额,不用了。”她在屋里耽搁了一会儿,说要擦玻璃、整扫屋子,都被我阻止了。她
急得直搓手,“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啊,我怎么办啊?”

    “你为葡萄园做得够多了,你已经很累了,比我还要累。”

    “可我得亲手为你做点什么……”

    “为葡萄园就是为我。”

    “这……不过……”

    鼓额很为难的样子。后来她走了。

    两天之后,她动手结一件洁白的棉线背心。这是平原上的小伙子很爱穿的一种网扣夏
衫,巧手的姑娘能在上面编出各种花鸟图案。响铃拿起结了一半的背心看着,见上面已经有
了两大朵玫瑰花——它逼真地缀在胸前。“多么巧的一双小手啊!”响铃捧起鼓额那对胖胖
的小手搓弄着,又用力抱她一下。

    响铃没有孩子,她大概已经把这个小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鼓额的脸本来就很红,这时简直像被胭脂染过。她看看我,慌慌低头结着——这双手动
得飞快,让人眼花缭乱。

    第二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子就发现桌上有一个粗布小包裹;打开一看,是那件洁
白的线网背心。

    我穿上它——我必须承认,这是所穿过的最美丽的一件夏装了。它皎洁得让人不忍穿在
身上,因为它绝对是一件艺术品。那双小手一个线扣一个线扣地结成了它,凝聚了多少劳动
和情感。她给予我的信任太大了。我为她做了什么?

    我相信身上穿着这件乡村少女织成的夏衫,就该是一个懂得廉耻的男人。它紧贴在皮肤
上,我真怕弄赃了它。

    ——回想这些年来,我在好多地方都以微薄之力帮助了别人,这些帮助还算真诚。可是
谁给过我像鼓额这样巨大的信赖?我用脚板丈量了大片土地,结识了无数的朋友,可谁给予
的信赖像鼓额这样纯洁?

    我面对她和她的一家,只有羞愧。

    我没有力量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们太贫穷也太善良了。我越来越明白,我这个生命是多
么贴近他们,他们能不多就是平原啊……想到了这儿让我好感动。我开始知道正在自觉地靠
近谁、寻找谁了。我与贫穷的人从来都是一类,这在我心中是无可争执的……

    眼前要做的就是怎样帮助这个小妹妹好好长大。不能让她再受一点损伤,她必须健康地
成长。

    ……

    我们很少谈到那些话题,尽管我们尽可能地坦诚。你说得对,我们坦诚得还不够。

    我常发现自己像别人一样,有着无法祛除的嫉妒之类。有时会觉得自己的投入与收获是
多么不平衡,简直是难以相抵——也许就怀着这样的委屈,还有恐惧,使我在当时做出了一
些失当的、极其过分的举动。

    人的一生,像我们一起那样的时刻不会太多。这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人进入中年之后,他的寻找和总结多么重要啊。人与人是不同的,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
还不懂得来这么一次认真的、脚踏实地的总结,大概这个人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我在回顾不可复得的一份人生的温馨。我们都在共同努力,一块儿面对着它。

    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具备了必要的勇气和真诚。

    所以,在这样特殊的、一个人的时光中,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是向你倾诉。我不把在
这个平原上的一份心情转告你,就会坐卧不安。我有时对自己的这种状态也感到吃惊。我对
你的诉说,与对其他人——比如梅子、老胡师、四哥夫妇,竟是如此的不同……

    有人会指出这是一种“边缘情感”,不,它应该处于人类情感的中心。人与人的健康状
态中本来就应有这一份感念、一种温情,应该彼此获得莫大的安慰。因为世界太危险了,人
类在共同的悲伤面前,还有什么比同类的安慰更为重要?在它面前,金钱和其他的一切都会
黯然失色。

    你的诉说那么平静。这平静让我想起你高贵而美丽的容颜,你乌黑闪亮的、如同春水一
样柔长的头发。你回告我的,都是当年难以清晰表达的某些重要思想。你思维的触角正变得
更加敏锐,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走向疲惫和迟钝。

    一个人在中年时期情感与思想的衔接,是一生中的大事。

    它会牵引我走向一种纯洁。除了你,别人大概没有这种力量。

    这种力量需要一个人自己去发现。

    我对梅子说起这些时,她给予了真正的理解。我所以非常感谢她。这不同于宽容,这是
理性加宽容。宽容在现在的解释,就是容忍和妥协。一个好词儿给糟蹋了。

    我第一次见到梅子就觉得她是不凡的。

    那天我到外单位一个打字室去,一眼就发现了她。很好奇,觉得她怎么会长成这个样
子?不太合理似的……

    她穿了方格袜子,高统的。我还是第一遭见到这样打扮的人。这种袜子让我想起二三十
年前的装束:淳朴,有多多少少的乡间意味儿。她头发黑得发蓝,剪得很短,鼻子细细的往
上一翘,鼻中沟生动感人。那双眼睛含蓄又专注,每转到一件东西上都要看一会儿——它看
了我一会儿。好像我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人物似的,当时我就那样想。其实她看什么都很专
注。她是那种初一接触会让人误以为迟钝的人。其实一点也不。

    关键是她太纤弱、太小。我见她的第一印象,马上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个人物:拇
指姑娘。

    她好像特别需要人去关照,而且让人花费了全部精力也不致抱怨。她给人珍惜爱抚和看
护的感觉。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近了她。

    后来我才发现,任何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一份顽强。她好像突然长高了也长粗了一点。但
我还是给她取了个外号:袖珍小孩儿……

    长期以来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牵挂和照料如果无比繁琐,就会拖累一个
人走向遥远——无论是地理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现在看这只是一种想象,没有根据。

    相反,人只能在加倍的牵挂和关切中飞快前进。人必须接受和认识繁琐。人也只有这样
才会烦恼和幸福。

    梅子一直在我看护的视野中。

    她离我很遥远了,一度远得无影无踪。但后来她又出现了,像远航之船的桅杆,显露在
地平线上。我的心海波涛翻涌,她总能在雾霭中闪现。

    这种照料是爱吗?是的。这是爱的照料。

    我有时对她的固执和短视感到失望。这让我对她产生了双倍的牵挂。我担心一个小小的
生命,它遗留在混乱嘈杂之中有多么不适宜。还好,她一直呆在自己的父母身边。这就获得
了最好的一份照料。

    我一次次回到平原,最后滞留于此;就像来这儿寻找双亲似的……我在那座城市没有父
母——梅子是否想到了这一点?

    她爱我,但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正在被一座城市缓缓地扼杀。原谅我吧,我必须离开
了。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不可回避地走入了一场特殊的耗损。走开,走开,让我安定一会
儿,让我来一个彻底的总结吧。让我能够静思,能够伴着昨天的回忆……

    柏慧,我也许说得太多了……

    这个冬天太长了。不记得有哪个冬天令我这样无望和孤单。而且我凭直觉预料:真正漫
长的冬天还在后边呢。

    葡萄园与我一起迎接了这样的季节,真是有点不幸。一连多少天,茅屋里的人全体出
动,给葡萄树加固培土。不这样做它们就会被长长的冬天冻死。这个冬天的奇特之处还有气
候的反复无常:有时冰冻三尺,有时又突然化冻。接上是猛烈袭来的巨大寒冷——这样植物
最容易给冻死,人也受不住。

    斑虎在霜地跑来跑去,表情严肃,好像所有的植物、人,包括葡萄园里的石桩,都需要
它的悉心照抚一样。它看一会儿这里,又去观察那儿,极为匆忙认真。它长得魁梧,是狗中
的大块头。平时它不苟言笑,但每逢园里的人出去,哪怕只是小半天的时间,归来时它都要
激动地扑过去。它那时身体扭成了花,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舌头不停地舔着你的手、衣
服。这个过程往往很长,而且总是人首先疏远和平息它的激动。我常常在它这种巨大的激动
面前感到惭愧和费解。我知道我们人做不到——儿童略好一点,但仍不如它们。它为什么葆
有了那么巨大的激情?它内心里平常积蓄和领受了多少饱满的亲情暖意?难道它就一点也看
不到人类的虚伪、傲慢和拙劣吗?人类真的值得它和它的伙伴们那么动情?它们真是单纯和
宽容啊。

    我因此而爱着它们。

    这个严冬,除了给园里的树木加土,再就是添一些柴草燃料、读书、围拢烤火和讲故事
了。斑虎总是静静地听故事——大概我们当中谁也不认为它听不懂。

    多么聪慧的一双大眼睛注视着你,它会不懂吗?在悲惨的故事中,它也要沉下脸;在欢
乐的故事中,它会顽皮地微笑。

    这个冬天,远方的朋友差不多全无音讯了。他们消逝得好快。我一想起他们就无心做任
何事情。大雪飘飘的日子他们在干些什么?嫣红的炉火旁,我觉得自己太安怡了。有几个无
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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