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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散文与文论-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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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失去四哥那支心爱的枪,恐怕还会出现新的麻烦。最后我只得通过“朋友”交上了那一笔
钱——这一回是直接递到瘦子手里的。

    这一切当然都得背着四哥做。

    好久了,一直传着一个消息:有关方面正在与国外紧张谈判,这事儿已进行了一个多
月,结果总算出来了。

    原来国外的一个公司要长期租用这一片大海滩。可能是地价的争执,谈判归于失败。我
们这会儿才明白了那一次丈量是要干什么。

    那个公司是搞人造石油的。

    这次合作的失败肯定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重新开始其他的合作呢?

    我们葡萄园西面不远是一处国营园艺场,那是多么阔大的一片果林啊。我不曾在别处见
过如此美丽的一片园林。可是如今园艺场的头儿正在频频接待海外和内地的一些大公司经
理,一心要开办一两个能赚钱的项目。眼下他们正在谈合办一个化工厂和电镀厂,还发誓说
要设法引进外资,建一个华东数一数二的大型氯碱厂……

    各种各样的汽车不断顺着园艺场与葡萄园之间的马路开来。车子开开停停,不时有人下
来遛一圈儿——他们大概坚信,只要瞄上了随便哪一个地方,那儿的人立刻就会伸出双手迎
接。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片平原的丛林和稼禾后面,藏下了多少憎恨的眼睛。车子继续往前
开,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这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被称为“国防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生
了荩草的沙子中。这是片绵软的沙滩,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么美的地方啊,这儿要建别墅的。”他们哼着下了车,抹着腰对陪伴左右的官员
说。那些官员都是从海边小城来的,一个个差不多都长了臃肿的身材,满脸堆笑,结着一截
皱巴巴的领带。他们讨好地对外来客吐出一个英语单词,地方口音又浓又浊。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都涂了青黑色的眼影,脸上搽了红色化妆品;偶尔也能遇到将脸染成
金色的;有一次我还见到一个把脸染成了蓝色的人……她们无一例外地戴了大耳环、抹了鲜
亮的口红。她们惊讶地呼喊,大笑大闹,张着血盆大口。

    她们大概想吞下整个不幸的平原。

    几乎每个人都持着一部无线电话,站在离海浪不远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吸着烟看
着,说如果前些年,这些家伙在这儿胡闹,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女秘书也随我来
了……是的,我让她以后跟你联系……”

    原来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书”。

    他们践踏着这样一片平原,毫无廉耻。有人为什么如此疯狂、拼上命招引一些污染项
目?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块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吗?后来才弄明白:所有的目的只为了搞
钱、为了痛快一场。污染在他们看来是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污染太过认真。搞
不到钱还可以借机“考察”,到世界各地旅游几次,出去看看“洋人”。

    一股浊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进——仅仅是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
的宁静。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
退与固守,他们在面临狄戎进逼时的情形。

    历史正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

    看着那些“女秘书”们涂成了血色和铜色的脸,难以压抑的绝望就会淹没过来。我的脑
海一遍又一遍闪过丛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记起了父亲从南山归来的那个上午——
他在大海滩上转了多半天。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一个墓。那是战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坟头都与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干脆被它们所覆盖。一片又一片丛林
在消逝,大风旋起了沙子。天浑浑的,大风把沙子扬到高空,又飘移到海上。

    当年的莱夷人不断地退却。

    可是我们呢?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我们再无须退却。

    27

    鼓额告诉我,有一个鼻梁尖尖的家伙站在园子篱笆那儿窥视——她描绘了一番,我才知
道那个人是前些年辞职的某机关小车司机,如今是运输个体户。他常常混在园艺场驾驶班里
打麻将,据说是赌场上的一把好手。

    她非常怕那一对眼睛。

    我以前见过他,只一次就记住了。鼓额是对的,那双眼睛像鹰,尖利逼人。有一段我们
的葡萄在运输上很麻烦,半路上常常被人哄抢,有人就介绍找找“鹰眼”。结果他为我们干
得不错。这个人读过不少东西,千方百计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不久他就忙自己的事情去
了。

    这一回他露面,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园子里来,却躲在篱笆后面。

    我叮嘱鼓额小心一点。只要她到园子深处,我一定让四哥或响铃陪她。我定了一条规
则:她任何时候到海滩上去,或者回家,都要请假……我明白这种警惕决不是多余的。近半
年来,平原上不知发生了多少恶性案件,有的真是闻所未闻。

    现在我们宁可相信一切耸人听闻的可怖故事都是真的。这是个疯狂的、丧尽天良的时
刻。

    我们的鼓额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说她怕那个鹰眼,怕极了。有一些日子她总是依偎
在四哥身边,紧紧挨着那支黑乎乎的猎枪……

    那一天我去了一趟东部小城,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葡萄酒厂,酿酒工程师是我的挚友。他
这些年来对我们葡萄园的帮助大极了,可是这个酿酒天才近来与爱人闹翻了。他非常痛苦。
我是专门去劝慰他的,也想顺便开导一下那个女人。就这样我回葡萄园晚了一两天,压根就
想不到会出什么事儿。

    工程师的爱人长得细细高高,以前常与男人一起到葡萄园来住上一两天。她三十多岁
了,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那张脸庞红扑扑的,真是火热烤人,生气勃勃。她快言快
语,风风火火,但看不出是那种过于轻浮的人。她让人想到一只妩媚的狐狸,特别有一副
“让人着迷的鼻梁”——这话是那位酿酒工程师说的。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结婚许多年
后,这爱的火焰不是逐日减弱,而是愈燃愈烈。可惜那个女人与一帮好小伙子过从甚密,有
着深深的友谊,并且从友谊过渡到爱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她似乎不是那种情感上的浮泛
之人,所以她的选择也绝非那么荒唐无忌。只苦坏了我的这位工程师朋友,他差不多都要垮
掉了。我怎么能没有这位朋友呢?还有我的葡萄园,都不能失去他……

    那天很晚了我才回到葡萄园。斑虎极有节制地欢迎了我——而往日只要外出归来,它总
是激动得不能自已,扑到我的怀中,全身每一根毛发都在颤动……这一回它的目光躲躲闪
闪,我猜出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小茅屋里静静的。我走得很近,仍看不到有谁迎着狗吠走出——我跨进四哥的屋子,空
无一人;到了鼓额的屋子,发现他们都围在一起。鼓额坐在中间,捂着脸,发出了微弱的哭
声。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了那一对鹰眼!

    我走近了,他们才一齐抬起头。只有鼓额始终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淌下来。

    我把她的手扳开,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眼看就要喘不过气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大,
沉沉的额头压得她就要倒下来。我扶住了她。

    “他狠极了,他……”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听不清鼓额说了些什么。响铃把她揽在怀里,小声哄着:
“反正斑虎把他赶跑了。这只狼再要窜出来,四哥就用枪打死他……”

    四哥脸色沉沉地扯了我的手出去,斑虎紧跟在后边。我们一直走到葡萄园深处。

    葡萄架下,有一片被踩得很乱的泥土,仔细看看上面有扯下的头发、衣服碎片,还有一
只发卡。显而易见这里不久前有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四哥说:“我那会儿正和她在这里铲土,响铃喊我,我就离开了。也不过是半个钟头
哩,斑虎没好声叫唤,好像这孩子也喊了一声。我知道不好,拿腿就跑过来……那家伙没有
得手,他被斑虎咬了;好身手,连跳过几道葡萄架子窜了,枪没够得上……”

    我问是不是“鹰眼”?

    四哥没有回答,恨恨地盯住西南方向:“等着吧,我非把他的肚肠打出来不可。这是定
准的,谁说也没有用。嘿,我这枪早该派上用场了。”

    我再一次问,四哥说:“你问鼓额去吧,她就是不答。不过我的枪子儿到时候认得他
哩……这是定准的!”

    斑虎沮丧着脸,像是在回避我的目光。这个善良的生灵把一切责任都自觉地承担了。多
么令人感动。人间的罪孽怎么能像它理解得那么浅近呢?它的热辣辣的希望和忠诚啊,应该
让所有人都羞愧得无地自容……

    四哥看着斑虎说:“那个狼手上有什么凶器,打了斑虎一家伙,你看看!”他蹲下,拂
开斑虎额角那儿——我看到了一块青肿。“斑虎从架子后面窜过来,一下咬住了他后脖那
儿,他回手给了它一家伙……”

    我回到茅屋,问鼓额是不是“鹰眼”?她哭而不答。我再问,她说当时只顾挣脱、打
斗,真的没有看清那个人。

    我不太信她的话,但又觉得她没有隐瞒的理由。我只在心里料定是那个“鹰眼”。

    一连几天,四哥掮着枪在园子四周转悠。他在寻找那个人。我特意去了几次园艺场,想
打听“鹰眼”的去向,都说没有看到。

    四哥空闲时间常常领着斑虎走出去,迎着北风走向很远,当然不是为了玩。我知道他极
想猎到一只狼。

    那只狼咬伤了我们。它不太懂得鼓额与我们的葡萄园已经是血肉相连。她和四哥、响
铃,甚至还有斑虎,如今都是不可分离的一个大家庭了。我们住在同一座茅屋里,一块儿守
望着自己的平原。

    这只狼注定了没有好结局,因为它触怒了这儿忧愤的猎人。

    当然这不会是一只低能的狼。它狡狯、阴毒,甚至还仪表堂堂。真正的狼大概都是这
样。真正的狼在猎取自己的食物时总是极其专注,有时不免要冒死一搏。

    28

    我除了整理古歌之外,好久没有写自己的歌子了。没有吟唱的欲望。也许对于我而言最
好的莫过于午夜了。我只在午夜里注视着你的眸子——它还像昨天那样闪着光泽。我想象着
那个热情的额头,额头之上那蓝黑色的柔发——这种注视平息了我一天的郁积、愤愤不平、
各种的企盼……

    不知你一人独处会有怎样的心境,也许我们是极其相似的。我在内心里悄悄营建,做得
缓慢仔细……

    这是个走入内心的时代,柏慧!我们无望而又热烈地注视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长路
上,留给人们的,只有一眼望得见结尾的那么短短一截。

    只有在匆忙中做完,甚至来不及总结。谁能在这条短短的路上更从容一些呢?

    可是即便这样也未能使我忘记……我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亲眼看到它
抽出了生机盎然的枝叶,也看到了它结出的甘美之果。一切都可以证明它还在生长,远没有
死亡。于是我就得谨慎地对待它,尤其不敢伸出砍伐之手。我哪怕只剩下了仅有的一滴水也
要去浇灌它……我记起了在大山里流浪时遇到的那个恩人——沦落在那所山区中学的地理老
师、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每逢我好心好意地想象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要记起他。

    深深地怀念。他黑瘦的面容有时会让我全身战栗。这个人简直是神灵送到我面前的。我
遇上了这样一个好人,一生也就被说服了。

    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依偎在一起,谈各种各样的话题。他向我展示了一个多么开阔的世
界。正是从他那儿,我爱上了地质学,也迷恋起歌子。我不会忘记他的身世,至今听得见那
一天老校长绝望的呼号。我记住了那是一个大雪天。他死在一个最寒冷的冬天。老校长仰天
长喊:“他是一个孤儿……”

    一个孤苦伶仃的男人死在了大山里。

    他有一副大背囊,就搁在倒下的地方……从此我总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有这样一副
背囊。也许是简单的模仿,我后来终于也制了一副,背在了身上。

    如果说是那个大山里的老师让我爱上了地质学,那么再明白不过的,是你的父亲让我背
弃了地质学。一想起这位柏老就让我心疼,还是把他留到后边再说吧……他竟是你的父亲,
真是让人无言。你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像我一样。

    我跟你讲过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族。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有了这样的勇气。

    什么时候讲叙一下你的父亲呢?还是留待将来吧……

    我说过:有一段时间我那么渴望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多么愚蠢。我不明白无论一个人
有怎样伟大或渺小的父亲,对于他而言都无法改变。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残酷的事实。血脉
把一个生命牢牢地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让其一生都无法挣脱。如果神灵看着他不顾一切地挣
脱,会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徐芾利用为秦始皇求仙药的机会逃向了九洲,也许做了个王——人一旦有了机会难保不
去做王——但他注定了也是不幸的。大概至今还会有人向往这位传奇人物,幻想着类似的机
遇。徐芾的全部不幸都在于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他的血脉决定了他与秦王不能相容。他
的忍受、欺骗、出走,一直强烈地吸引了我。来自于民间的传说都过于简单明了,好像徐芾
走得太容易了。传说总是把复杂的历史单纯化,把曲折深奥的故事通俗化。这样一来就损失
了好多真理性。

    你想过秦王是一个什么人吗?他能扫平六国,凭借的大概不仅仅是武力;他至少还有过
人的智谋。他身边有著名的人物李斯,有一班在当时称得上优秀的文臣,即今天所谓的“智
囊”。徐芾要在这样的人物面前遮遮掩掩,实现他那个庞大的计划,该是多么困难。

    可是徐芾已经没有时间选择了。他生在一个极为特殊的血脉上,只好迎着那对逼人的
“鹰眼”——秦王也长了一对鹰眼——走过去,把恐惧淹没在激情的沸水中。他暗中注视了
好久,也准备了好久,真称得上是卧薪尝胆。他对于秦王的历史就像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一
样,烂熟于心。

    从历史的观点看,比较野蛮的民族战胜比较文明的民族,是屡屡发生的。人类历史进程
上的全部不幸也许就源于此。当年狄戎对莱夷人的步步进逼、围困登州海角以至莱夷人的最
后撤离,就是一次最好的证明。

    遗留下的莱夷人隐于民间,差不多用去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沿着黄河、泰山山脉艰难
跋涉,返回故园。莱夷人的都城原建于黄县归城,现在只余下一截夯土城垣。他们后来的聚
居地是士乡城,一个临海的整洁肃穆的小城。他们在此得以保留和延续了莱夷人的文明。

    这个特异的民族靠隐蔽才生存下来。他们不是使自己的面目清晰显露,而是尽力使之模
糊含混。他们已经不能像祖先那样争土夺地,而是在失去立锥之地后悄悄聚拢。他们小心翼
翼维护着士乡城这块方寸之地,让精神之树在夜色里成长。当一个民族失去了土地的时候,
唯一顽强的维护方式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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