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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散文与文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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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维护着士乡城这块方寸之地,让精神之树在夜色里成长。当一个民族失去了土地的时候,
唯一顽强的维护方式就是保存和延长它的精神。而正是在这一点上,莱夷人差不多成功了。

    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到过士乡城,有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广布中
原,随着秦国武力的延伸又逐步东移,汇于齐都稷下……莱夷人最早发明炼铁术,织出了绚
丽的丝绸。随着铸出了最锋锐的剑、织出最柔滑的锦缎的同时,他们也创造了一些美丽的思
想。这些思想是当时人类社会中最为宝贵的东西。比如他们的“百家争鸣”之说,至今仍成
为思想和精神领域的一个原则……

    秦王灭了韩、楚、魏,又灭了燕与赵,最后只剩下齐了。

    齐在富裕的东疆,有渔盐之利,有第一流的冶炼基地,还有不可思议的齐国音乐,有稷
下学宫——秦对齐有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的倾慕与嫉恨。经过精心准备之后,一场血腥的征
讨开始了。秦王的目的是要执拗地做成一件事,即扫平六国,实现统一。统一大业对于一个
帝王总是具有最大的诱惑力。

    秦王要做的就是这样的“大事”。

    可是完整的国土只是外在的统一,如果它的人民没有统一的思想,也就缺少了内在的完
整——风头锐利、连灭五国的秦王绝不甘于任何有损于“统一”的东西存在,于是他就使用
了非常原始的办法消灭异端——把各种各样的思想、连同它们的载体和根源,统统埋掉或烧
掉。这多么痛快和省力。

    于是就有了“焚书坑儒”。这种壮举虽然空前绝后,虽然悲惨残暴,但结果仍无济于
事。各种思想会像灿烂的山花一样,开个漫山遍野。暴君从来弄不懂:思想不仅仅写在纸上
简上,也不仅仅存在于人的躯体之中。思想源于哪里?存在于何方?

    原来无所不能的大王找错了思想的真正载体和根源。他没有飞扬的想象和认知感悟的能
力,尽管扫平了六国,但在一些标志着人类根本性超越的条件——思悟能力上,则显示了一
种低能的卑贱。

    他不懂得山川土地之上就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他攫取了它们,却又要拒绝它们不停
地滋生的思想和精神,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思想的活力来自生命,只要有生命就有各种思索
和想象,它们如旋风如雷电如激流,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秦王只不过想干干抽刀断水的
傻事。

    这是非常明白的道理。现在值得探讨的是,当初是谁、是哪一个提示了秦王,向他指出
“内在的统一”被破坏的致命警示,引发了“焚书坑儒”呢?

    我反复揣思,翻破了史料,只能盯住李斯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物来自稷下学派,也是
一个经历过“百家争鸣”的学人,是荀子的学生。他懂得其中的奥秘,他有揭破的能力。

    于是他做出了人类史上最大的背叛——建议秦王禁绝思想,祛除异端。

    一个疯狂地追逐“统一”快感的帝王,毫不犹豫地采纳了他的建议。

    于是骇人听闻的屠杀开始了。

    鲜血流到了东部——地势既然是倾斜的,西高东低,那么流到东部沿海地区就很容易。
这时的稷下学派会想些什么?

    徐芾会想些什么?

    他们只能寻找最后的退路。

    我们可以仔细查找当年淳于髡、韩非等人往返士乡城的年代,也可以推算徐芾往返故里
的时间。从地图上看,登州海角大约是最隐蔽之地了——伸入大海的一个犄角,而且四周有
海雾掩映下的零星岛屿……这个地方不仅是物质的驻地,还极有可能是精神的驻地。

    于是有一些睿智过人者所见略同,料定秦王会最终吞噬齐国,开始了深谋远虑的迁徙。

    首先是脱下“儒生”和“仕”的衣饰,改做其他。做什么呢?登州海角频繁的祭海活动
大大启发了他们。他们从此开始了访求神仙之术的“方士”行当。他们似乎看到了未来的一
幕:秦王垂垂老矣,白发压得他抬不起傲横了一世的头颅,开始憎恨无情的时光——不能掌
握时光的流逝,一切都无从谈起。秦王发现自己原来像草木,像咸阳街头的小民同样可怜。
他乞求永生,不顾一切。于是他开始厚爱方士。贪婪和强烈的永生的欲望,使狡狯的秦王双
眼迷蒙。

    李斯则深深地疑虑。但他面对这些“方士”,简直束手无策。登州海角上这些面目可疑
的术士们个个巧舌如簧,人人擅长神仙之术。他知道,禁除和杀戮都太容易了,这些人手无
寸铁。可怕的是秦王的态度;在嬴政看来,杀掉的就不是几个方士,而是千古帝王永生的机
会。

    李斯退却了。秦王一次次召见徐芾。

    在这个过程中,徐芾及其左右不会不察觉迫在眼前的危难:秦王的统治已经到达海角,
这最后的一块守地也将湮灭。

    彻骨的痛楚逼迫他孤注一掷地撤离,走得越远越好。对于秦王,徐芾丝毫不存奢望。这
次撤离的率领者无可选择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且很久很久以后他还将领受可怕的误解与唾
骂——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寄希望于大海中更远一些的岛屿——最好是秦王武力所不及的地方。当然他也做好了
另一种准备,就是必要时以武力还武力。于是他绞尽脑汁,借口海中有巨鲛阻拦采药船队,
向秦王索要三千弓箭手……艰难的智斗、遥遥的行程,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没有办法。他的全部不幸与有幸,都是因为他是徐姓家族的人,他有莱夷人的血脉。
“父亲”是不可选择的,他一生下来就被决定了。他将卷入一场抗争;他将因一些不可思议
的事件去奔波、去愤怒、去呕心沥血、去九死一生。一个人只是成了一个家族延长的肢体,
流动的血脉。一个人并不自由。

    我长久着迷于这个历史人物的,就是类似的东西。因为我从他的行迹上,看到了所有人
的悲伤与狂喜……

    我能来到这个平原,来到古登州海角,难道不是神灵相助吗?我默认下这一点,感动得
一声不吭。

    29

    ……是的,你从未讲过自己的母亲,心中只有父亲。由于你从来没有与母亲相处,不记
得她的声音、她的模样,所以什么也说不出。你是被保姆带大的。而你的父亲因为太忙——
他这样的人总是很忙,要忙上一生——几乎没有怎么照料你。

    我能想象出你的孤单。你性格中的那份刚毅就是来自孤单。谁都说你的温柔,你的目光
和笑容总让人难以忘记。可是他们都没能认识到你的另一面……现在你又是一个人了。

    那个小提琴手近况怎样?

    我总无法忘掉他,甚至有点假惺惺的喜欢。我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以及他弄出来的声
音了。他仿佛是一个器械,一个聪明好用的器械——当时我这样提示,你就红着脸看我。其
实那时候你不存在选择,因为你那会儿并未想过要与他厮守终生。后来我们闹了那个大别
扭,小提琴手才毫不含糊地殷勤起来。

    看他拉琴,我觉得那把琴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你说这个感觉就对了,天才的琴手就
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当时听了多不舒服。

    我当时并未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你与小提琴手是一起长大的。

    后来,当我不得不离开你时,我对自己苦涩的安慰也就剩下那一点儿了。我总觉得你们
会过得平静而幸福。我是深深爱着你的——今天承认这一点也并不那么容易。我任何时候都
被这种信念鼓舞着,并能够确认它的神圣。

    可我是因为恨才离开了你。这恨是真实的,这等于恨背叛、恨那源远流长的伤害和背
弃、恨一种把我当成“异类”的罪恶和阴谋——不用说你当时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它的颜色—
—我今天一点也没有小题大做,它是真的。我对你的全部诉说虽然芜杂,但最主要的一点就
是告诉你、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那时恨的缘故、它的理所当然……我的恨是神圣的,一如
我的爱。

    同时今天要承认(不如是追认)当年的恨像爱一样神圣,也是需要勇气的。

    原来为了恨,我才放弃了爱;只是后来,是现在,我才越来越发现,真要放弃是不可能
的。

    我爱得太深了,正像我恨得太深了。原来爱与恨是同一个东西。

    这就是我的认识,可惜它来得太晚了。

    昨天我把二者水火不容地区别开来,使我失去了你。今天我把它们贴合到一起,又没能
使我得到你。

    由于我的特殊的经历,特殊的血脉,我一直铭心刻骨地记住了:永远也不要背叛和伤
害,永远也不要对丑恶妥协。我战战兢兢地盯视着、提防着,准备着那个可怕的遭逢:如果
有人把我当成“异类”……这样的遭际对于我是太熟悉了,那时我将格外敏锐和仇视。于是
当我遇上一个柏老时,就迅速地跳开。这是迫不得已的逃脱,我的身后留下了一行血迹。

    不能背叛,就是记住忠诚。我深深地爱过,那就让我把它化入血液吧。我爱得没有错
误,于是就要怀念和感谢。恨就像爱一样熟悉,它的根脉扎得与爱同样韧长。我要把恨当成
爱的力量,让它一刻不停地催化和加强……

    那孤单的生活给予我多少不可替代的机会。谁像我一样,一个人自小徘徊在山野之中?
谁在一整天、一个月里无人倾吐而不得不依偎着一棵橡树和一株白杨?于是我才敢于宣称:

    没有几个人比我更懂得橡树和白杨!于是我才敢确认我在那个寂静的人生一刻中听到的
天籁……

    爱、怜惜、温柔……这一切人生的情愫在我心中飞快地成长。我随时准备为它们去迎接
和搏击;我就这样培育和强化着勇敢。我有一份辨认和亲近美好事物的能力,真是这样。

    同时我对侵犯的敏感也是超常的。这不是狂妄和傲慢,而是生活向我显示和证明的。

    多少美丽的植物和动物,多少美丽的人!它们和他们的存在才是人生的唯一希望、唯一
值得眷恋的。可是它们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不幸——这就是我全部悲哀的根源。我面对这不
幸没有止于恸哭和伤感,而是深切的仇恨和拼争。不错,我参与了——最重要的就是参与;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嘲笑“参与”,如果他是一个真实的、淳朴的人;如果他还算一个有
勇气的人。

    能够爱是幸福的。我在随着年龄而增长的孤寂中,越来越明白了。爱是一种记住,是一
次走出世俗。爱是诗意的,它牵牵引了生命之车。爱只要不熄灭,青春也就不熄灭。我想,
只要能如此地对待和理解爱,走向恨、学会恨也就不难了。

    有人向我讲叙爱、博爱,并以此为由让我放弃恨。他本能地将二者加以对立,于是我听
得很明白,他丝毫也不理解什么才是爱。他把是当成了一次苟合。

    一个人深深地体验爱的存在,有时是在静夜、在荒原、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一任光阴流
逝,一丝一丝地从脑际划过,让记忆的河流暂且放缓,然后滤出彩色的卵石。你抚摸这润湿
的、晶莹的石子,享受它挨近肌肤的愉快时,就体味了爱。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背着背囊去大山里勘查的情景吗?

    那是我最乐于挨近并攥住的一颗“彩色石子”……夏日,学校放假,我们不约而同地想
到了这个主意,就一起远征了。我第一次有机会做个保护者,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殷勤而爽
快,无私地走在前边探险;夜间,我把防蚊虫的艾草燃好,并随着风向的转移不断地挪动,
以便赶走围着你的蚊虫。火光一闪一跳,我给你读我刚写下的歌子,或者读带来的其他书
籍。

    我在深夜睡不着,但精力却旺盛非常。你醒来时,我常常把煮好的一杯水端给你。你一
会儿又睡去了,而我醒在一边,像个警觉的卫士。火光闪跳之下,我细细地看过了你的睡
态,你的轻轻翕动的鼻翼,微蹙的眉头。像神话一样的经历。

    深夜,大山里的虫鸣、像猿似的长啼、飞动的萤火,都加强了我心底幸福的感觉。我有
时会重返当年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的那种情景,觉得这潺潺水流、这白沙大河之畔的篝火,
就像当年一样。不同的是身边有了一个甜甜睡去的姑娘,她美丽无比!那时我幸福得险些溢
满泪水,不得不一次次仰脸去看天空的星星,它们多么亮,多么密,它们是童话孕育的,童
话是星星的母亲……

    那个至亲至敬的恩人——山地老师死去以后,我就离开了校办工厂,重新过起了漂泊无
定的生活。因为我受不了,受不了失去至友恩师的折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他的呼唤,
我快要疯了。老校长已经因他的离世而一病不起,后来又被家里人接到外地一个医院去了。
他临走时把我叫到身边,说孩子你找个自己的地方走吧,这里太难过了。是的,没有了那个
身背背囊的瘦高个子老师,这儿是不能忍受的。泪水已经把眼睛淹坏了,它红肿得让人看了
就大呼小叫。我用校办工厂前边的溪水好好冲洗了它,然后就带上那些杂物离开了。

    我一刻也没有放下的是他给我的那些书、我写下的那一大本子幼稚的歌子。我走出一道
大山,又进入了另一座大山。

    我遇见了那么多山里人,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善的凶暴的——不论是什么人,
都让我感到孤单。我失去了与其他人结伴而行的欲望,心里只是怀念刚刚逝去的老师。

    不论是为人打工,还是伸手向人讨要,日头落下来就是一天。在一天的最好最可信的夜
晚,我总是一个人走向一个好地方,它通常是有白沙子的河湾。我像现在这样点火、烧一点
水,翻动着我的书本,或仰脸幻想。我那时感到了渴望——渴望依恋、爱,甚至想到了爱人
的模样:长长的睫毛,挺挺的鼻子,微笑着看我,或多或少的顽皮,喜欢在火边睡觉——那
时我夏天为她驱蚊,冬天为她燃火,秋天嘛,找个很大很大的桃子塞在她的枕边……

    我在火边端量着、守候着你睡去,觉得如梦似幻般的快乐。你的头发的香味混和在艾草
的阵阵药香中,再加上汩汩的河水散发的清冽气味,这个夜晚真是千金莫换。实在睡不着,
又不愿离开你,忍受着河水流动的引诱。天就要亮了,我极想在夜幕遮蔽的这一段里跳进河
湾洗个澡。

    野外的水流凉凉的,多少有些冷。四周静极了,远远地望着你旁边的那堆艾火,轻轻呼
吸。河湾的内侧是一潭静水,上面漂了一些绿藻。偶尔有鱼跳起来,发出“嗵”的一声。我
试了试,水潭大约深两个半人,而且越往下水越凉。这地方猛然让我记起一个许多年前光顾
过的水湾,真的。那时我赶了一天路,饿得困得没有一丝力气。身上没有一点吃的东西,半
夜听到了鱼响,就想摸一条鱼来烧了吃。我搓着眼下水,又把凉凉的水撩到身上,想提提
神。太乏了,抬腿举手都费力。

    就这样我向着陌生的深水游去。那时的水藻比现在厚得多,我一边游一边得设法把它们
赶开,不然的话很快就会糊上脖颈。

    我游泳的技艺太好了,游着游着甚至想睡上一觉,有好几次差一点呛了水。鱼都藏在靠
岸的草根须子间睡觉呢,我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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