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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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愚蠢了。
寒冷的季节刚刚过去,到处仍然一片肃杀……那个早晨将融化在我的血液中,至今想起
它来仍然如在眼前。“政工处叫你去一趟。”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我的心怦怦
跳,可看上去肯定是木讷讷的。我马上想到了什么。
……整整几个月的时间都在折腾那一件事。在他们看来必须这样——“总要把事情搞明
白呀,对组织负责,也对你负责……”他们这样说。
可怜的父亲长眠地下,他那时还仍然背着一个可怕的罪名。
“原来你有那样一个父亲!”你说。
“是的,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
我等待着结果。我想十有九成要被重新赶回大山里流浪了。我想到了大山里漫漫的白
雪,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黑瘦的山地老师对我的呼唤。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反而涌起一阵快意,
两手攥成了拳头。我是个没有了一个亲人的孤儿啊,来吧,我等着呢。
结果还没有那样糟。我不过受了个处分,档案袋里有了个不光彩的标记。
如同你所说的,这还是柏老在最后的关头松了一口呢。真该感谢他。可是已经晚了。在
那个结果远未出来之前,我的心已经结上了冰块。那长达几个月的折腾早把我弄伤了。我那
些日子里真痛恨背叛,真知道了被出卖的滋味。
今天看那一切是多么可笑和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们不能超越于那个特殊的时空去理解问
题。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啊。
我至今记得你的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冷冷的,充满了可怜的藐视……后来我几次遇
到他,都赶紧躲避着——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一下了。
除了伤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值得惋惜,不可挽回的是我心中的那份
炽热。
你后来原谅了我,我却并未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懂得自己罪孽深重,我的可怕的不诚
实、欺骗与投机铸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可是我想辩驳却又难以出口的是,我们这个被血泪
浸过的家族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害怕提起它,害怕到了极点,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换
过了父亲,人为什么没有权利换一换父亲呢?我真是换过了父亲啊!我的父亲在大山里,虽
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原谅了我,但这个被你赦免了的罪犯已经气息奄奄,再也鼓不起勇气去爱你了。
“再见吧。”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毕业后,分到○三所好多年了,有一次我又见到了老胡师。时过境迁,我一眼看到了老
师觉得心里那么亲。我们马上找了个地方喝酒,喝得很多。老胡师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心灰
意懒。但他借着酒力还是断断续续讲了不少,提到柏老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了。他
干脆说他是个“冒牌货”,“手上不干净”。
我当时多么吃惊。老胡师说那上下两卷书根本就不是出自柏老之手,当年为了这两卷书
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班子,其中有不少著名人物,比如那个年纪很大的著名的口吃老教
授。再问下去,他不说了……大概他的酒快醒了。我问当年小班子的人都哪去了?他说时间
太久远了,一个一个都走了,七打八散了……他们原本就是些罪人,早就进了农场什么的。
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老胡师。
在那种冲动之下,我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专程去了遥远之地的那个农场。
农场在一片荒漠中心,当年建场的人找了这么个地方,可见用尽了心力。农场很大。当
年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了,除了极少数在这儿安家的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亡魂了。一排排灰
黑色的房舍,潮湿阴暗,真是十室九空。离这些房舍不远有一片坟头,就埋了当年死在农场
的人。
我费力打听那些年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当中,是否有留下来的?他们的下落?问了很久,
都说不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如今在这儿勉强呆下来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吊儿
郎当,伸长了脖颈望着外边的世界,对自己的农场早就失去了兴趣。其中的一大部分人把精
力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甚至拒绝上工,只喜欢在夜间活动。他们既不懂得这座农
场的历史,又不希望了解它的过去,说起它来,差不多都骂一句:“狗地方。”这儿为什么
建起了一座农场,从过去到现在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没有一个说得清楚。他们说: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儿,狗娘养的说了才算。”
现在的人出奇地冷漠。他们把什么都遗忘了。记忆对于人而言真是太累了,仿佛到处都
能看到对记忆的拚命摆脱。
一个老人在小院子里摆弄着一溜鸟笼,有六十多岁。我向他打听当年的事情,提到一个
人,他提鸟笼的手一抖——我看得清清楚楚。接着问下去,他就叹气,就说自己是个“没志
气的人”,所以至今“还活着”——“我还活着,如今不中用的人都顺顺当当活下来,真正
有点本事、有点志气的人早就归天了……”
他的口气中有惊人的沮丧和失望,说完就一口接一口吸烟,用力吐。
我问到口吃老教授的事情,他就一声不吭了。又问,他站起来,面向西北方看着,半天
才伸出烟斗点划了一下,“他去了……”
他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时候晚霞落在田埂上,土地是火红色。我们沿着一条破败
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干得没有一滴水。拐过几个弯,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
的、小得可怜的坟堆了。我们一块儿站在一座刚刚被修过不久的坟前,沉默着。我猜想这就
是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安息之处了。
我来得太迟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人生之路上没能遭逢这位真正博学的老人。
老人口吃,可名声大得吓人,在学界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他在当时的学院属于首屈一指的专
家,后来也是第一批被遣到农场的人。而与此同时,柏老却走上了人生的峰巅。他是当时学
院“三人小组”当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这个小组在长时间内把持了所有的权力。
柏老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特别注意发挥人的“一技之长”,比如对口吃老教授等
人,就不失时机地吸收进一个小组。当时组成的班子很小,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又变成十余
人。班子完成了柏老一手策划的几个题目,都是关于地质方面的普及性读物,其中包括几本
打井找水的实用性小册子——这当然也是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这些题目由学院里一些讲师
率领学生做起来更方便、更合适;反过来让口吃老教授他们亲手来做,就困难得多。他在班
子里不断受到捉弄,那些领头的人嘲笑他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老人非常认
真,开始的时候忍着,后来索性要回农场。柏老的人就重新把他送去砌渠、整田埂,不准他
和他的朋友接触任何文字读物。对于这样一位老人而言,真是太寂寞了。这等于是一种“饥
饿疗法”。
大约又过了半年,有人再一次请老教授参加一个小班子,老人就答应了。这一次人数不
多,老人成了主笔。他们完成了上下两大卷的著作,尔后就解散了,重新回到了农场。著作
手稿在柏老那儿“修订”了一年多,出版时著者的名字只有柏老一人。农场上的人没有一个
吭声,口吃老教授也缄口不语。
当年参与那事的人都未离开农场,他们都明白,柏老不会让他们回到学界的。在农场,
他们使用各种农具时显得那么笨拙,监工的人任意喝斥,而且无人同情——谁会同情这些面
黄肌瘦、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人呢?监工的人当时持有武器,他们喝了酒就嚷:“这些
废品除了糟蹋粮食还有什么用?有关领导批个字儿,干脆毙了算了……”
农场上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土地不断结出籽粒,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人差不多都
疯狂了,对一部分人怒目相视。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伙人是不配吃食物的,而应该像牛羊一样咀嚼青草。秋风吹过,冬天
就快来了,冬天里青草也要光了。
那一部分人在冬天注定了要遭受厄运。与口吃老教授同来的一批人被押到一个专门的区
域劳动,住到了专门的青砖房里。
他们的食物是配给的,粗糙得难以下咽。每天的活儿都是可怕的沉重:钻到暗渠里掏淤
泥、在酥土层上挖井……不止一次有人被砸伤,有的干脆再也没能回到青砖房里来。
柏老身边的人不断到农场巡视,他们对口吃老教授一拨人特别关心。这拨人的日常起
居、言论甚至神情都要被如实地记录。就是这个冬季,有人证明说亲耳听到了口吃老教授诽
谤柏老,影射甚至公开地宣称那上下两卷著作有他和朋友的心血……老教授很快被隔离起
来。他们变着花样审讯,他回答:自己一直感到愧疚的,是没能很好地利用那个机会——也
许那样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他和他的朋友应该充分利用某些人的险恶和虚荣,完成一部真
正好的著作。他眼下难过的是,由他和朋友们亲手写下的竟是如此浅陋的一部书。这是他特
别不能饶恕自己的。
这番话令那些审讯者目瞪口呆。他们好久才醒过神来,于是赶紧整理文字材料。口吃老
教授作为一个疯狂的“翻案进攻”的典型,真是太难得了。他们极想将这个案件搞得更大、
更为引人注目。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提审和隔离的农场人员有几十人之多。当年参加
过那个班子的人都被重点攻伐,威胁引诱,不给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是所有人都聪明地赞扬
了柏老的博学与忠诚,对那本书的其他情形表示一概不知:自己惟有一生学习、领会其深邃
的精神内涵,云云……
这些人最后——放回农场,这让人感到多少有些轻松,也有些遗憾。
口吃老教授被押到了离农场十几公里远的劳改地,后来又转到小城郊外一个更为偏僻的
地方,至今没有人叫得出那个地方的名字。从他被关押到临终前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直都
呆在那儿,与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
这期间口吃老教授的案件已经惊动了更高层人物,据说有人做出了非常严厉的批示。他
的命运已经不是柏老一类人所能左右的了。柏老这时候与口吃老教授一样,只成为一个任人
摆布的象征物。有人需要柏老一类人,也需要口吃老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使用价
值是等同的。
老人的最后岁月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农场里为我引路的人也搞不明白。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我们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座土坯房
子——是一个大锅炉房的一角。这儿要为一个地方提供热水和蒸汽,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在边角小屋的角落那儿,高高的烟囱往高空伸去,占去了这个小房间的四分之一。说起
来关押者的邪恶智慧令人吃惊:他们把口院老教授最后一个夏天的关押地点选在了这儿。
当时老人瘫痪在床上,一丝不挂。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喊叫。
看守被吵得睡不着,就往死里折磨……难以忍受的闷热使老人皮肤溃烂,他把全身都抓破
了。
最后的日子让人不忍叙说……
如果有机会你亲眼去看一眼关押老人的小小空间吧,窄窄的约有六个平米,涂了灰泥的
墙壁上肮脏不堪。黑色、紫色的斑块印痕到处都是,我想那是不幸者干涸的血迹……
给我引路的那个农场老人不停地哭泣,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老人说:他当时也是口吃老教授身边的人,一度还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是那次活动的参
与者之一。可是由于恐惧,他没有像自己的老师那样讲出真实。
一个时代逝去了。幸存者永远失去了他的机会,这是另一种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泪流满
面,说他当年没有在老师身边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种死亡,心的死
亡。
他说后来时尚风气有了变化,同来农场的人又分别被召回,去从事原来的工作,或调到
别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点与他们身份相符的事情了——这一天的到来真难啊,真是望眼欲
穿。临要离开农场的那一天,许多人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主动提出不离开农场。“你疯了
吗?”有人问。他回答:
“以前疯过……”
就这样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纷纷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农场上该有个人来陪一下老
师……
柏慧,这是我遇到的又一个感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现在遇不到有羞愧感的人了,偶
尔遇到一个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会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别重视那些有羞愧感的人。这种感觉往往是觉悟的结果。当一个人走在人生之路上
蓦然回首,发现了无法弥补的哀伤时,就会痛得弯下腰来。神灵昭示给人的那一点点并不难
做,可是一个人却往往做不到。然而机会完结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一个人的
时间也就是那么多。一个多少有点自尊的人、一个还不那么污浊的人,最后又能剩下什么?
只剩下了一点点惭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这片荒芜的、被遗弃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们竟然没有
多少话要说。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谁想得到这在多少年前还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风飞舞之
时沙子扬到高空,一个季节过去沙丘就移动得面目全非。
谁把这儿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峦、植上了青杨、挖出了纵横交织的沟渠?是一群身穿号
衣的“罪人”。
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与他结伴的大都是一些专家和学者,是当时最著名的人物。
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曾经因为拥有一个多思的头脑而遭到仇视:而今天,遗留下来的四肢发达的人却荒
芜了这片土地……
谁来回答呢?大地沉默无声,那是在静待一个回答啊。
……
我要讲的故事本来也就是这些了。可是老胡师又给我讲叙了新的内容。他的话不得不促
使我用另一种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个侥幸的骗子,一个攫取了声望和地位、养尊处优的庸俗之徒。现
在看这未免太简单了。
我回忆着那个留着背头、端着黑色烟斗的形象,回忆着他端详女儿的那种神情,有着稍
稍的惊讶。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时掩去了多少愤懑和不快,甚至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对你是否流露过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走进学界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委屈。他时常回想事情
的起因和发展的一个个关节,常常为那一次次过失、容易引起误解的行为而痛感惋惜!是
的,他的雄心和抱负从来就不算少,他压根就不想搞什么著作当什么学者院长之类。他喜欢
更痛快更直接地干点什么,比如说过一种真刀真枪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阴差阳
错,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条战线”……
柏老在开始的时候作过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须这样!”“你是一个战士
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