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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散文与文论-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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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没有能力贯彻原则、守住本分的人——更不要说那些腌湃不堪的卑鄙者——都嗅觉
灵敏地及时躲开了危险。他们几乎同时被告知,靠近我的导师是危险的。在不义和背叛得不
到惩罚、反而受到公开鼓励的时期,他们这样做丝毫不会令人吃惊。他们过去因为那一分朴
素的情感——对天才的尊敬和向往——曾自然而然地靠近过我的导师;而且一度这种靠近是
必要的、并不伤害世俗物欲。现在则不同,整个大楼充斥了同一种气味,有人已经全面地巩
固和设防,没有给中间分子留下一条走廊一个窗户,简直是逼着他们赶快归属。

    于是他们就理所当然地从我的导师身边走开了,溜掉了。

    这可不是导师的不幸。

    在任何地方,真正清洁的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那些溜掉的人曾经是有幸的:能与一
个天才的、品行高洁的人同处,而不仅仅是同生于一个时代;他们天生有靠近和接触的机
缘,但却因为自己命薄,主动地、像避祸一样逃避了。这说明他们真是不幸,天生是些没有
福分的人;这也多少有点令人同情和叹惜。

    我在导师逝世以后陷入了长久的悲哀,多少天不能使自己去想别的问题。我从医院、从
火化场走出后,渐渐回到这样简单的事实之中:他再也没有了;我再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
到他的笑容。我只是有幸地收集了那些黑乎乎的本子——那上面记录了他一生不倦的吟哦。
我相信他一生、特别是他不幸的中年之后,如果连这样的自我倾诉也没有,那他会疯狂而死
的。抚摸着导师的遗物,想过了整个学界、长长短短的历史。我终于明白了、认定了,这几
十年来,能像我的导师的,我们这儿还没有。也就是说,他是几十年里才出现一的杰出人
物,无论是品行还是才情,都是难以企及的……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我没有失去机缘,
找到了足够享用一生的幸福。而我也对那些加害于他的人有了无法言喻的仇恨。

    我为那些离他而去的人发出了悲叹:他们与这样的导师在心灵上没能契合,真是失之交
臂。

    我由我的导师又想到在大山里流浪时遇到的那个恩师。

    他的瘦长的、身背行囊的身影难以从眼前消逝。我觉得他们简直像一对同胞兄弟,命运
和经历都如此相似。于是我又被另一种“雷同”给震惊了。

    像我的导师一样,大山里的恩师也迷于吟哦;在生命的后半截也是独自一人,没有家眷
的追随。他在个人生活上失去了陪伴,而不仅仅是在精神上。这个事实让我咀嚼得心冷如
冰。显然他们已经走得太遥远,从闹市走到旷野,从得意走到失意,从青春走向衰弱;他们
的伴侣渐渐惧怕了,跟不上了。这种失伴是他们早早倒下的又一个原因。

    我想象:如果在他们的最后几年有个女人陪伴和安慰他们,那将会好多了。谁在长长的
孤夜听他们的絮语?谁在那个时刻分担他们的忧愤?谁的手掌抚动过他们枯萎的头发、在寒
夜端上过一碗热粥?没有。他们要自己面对自己、守望自己。

    我记得年轻时候读过一本革命者写成的书,那基本上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主人公的真
挚、革命的热情、信仰的热烈,至今打动着我。我今天仍想重读一遍那本书,可惜找不到
了。

    因为在这个时刻,嘲笑理想成了一种时髦,所以那样的书找起来分外费劲儿……我记得
主人公在与他的恋人——好像她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洗碟女工(?)——谈话时,双手紧紧握
住了她的手,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要让你学文化;我要把你变成一个为最美好的事业和理
想而献身的人;我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爱人变成这样一个人,那我自己就太无能、太可怜
了……大致是这样的意思。我读着读着多么感动啊!我差一点热泪盈眶。手捧小说,我差不
多在构划未来了;我将来有一个女伴,一个恋人,也要面对着她,紧握她的手,发下这个宏
愿——这肯定是容易做到的!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我在现实中终于明白,要改变一个人,要影响她或他,哪怕是更动
一点点,都将是多么困难。就因为这是血液中流动的东西,是由分子因子组合的东西,所以
言称必使之改变的话,那真是夸下海口了。

    像我的两个老师,凭他们伟大的人格,思想的力量,事业的造就和过人的才华,都没能
做到改变伴侣,甚至没能让她们起码在表面上同行……这真是冷酷的现实。

    我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与一群人往前行走,他们一开始融为一体,步伐也
较为一致。他们在走向一个遥远,于是当继续前行时,人群中就有人频频回首,观望故地炊
烟;再后来他们当中有的止住了脚步。继续走下去,不断有人停住、回返。后来只剩下了三
五个人;最后剩下一个、两个,或许只有他的爱人与之一起,她还不时地伸手搀扶男人一
下……再继续走下去,他的爱人也止住了脚步。他不得不呼唤她,一声又一声,她还是没有
跟上去。他只得一个人走了……

    您认为我与柏慧的分开是必然的,梅子与我才是一样的人。而我觉得,她们两个才是一
样的人。

    她们或许都不能伴我往前走了。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我也曾经发出过改造最
亲近的人——类似革命者的豪言壮语,但后来也不得不放弃了。一方面我发现这是异常艰难
的,另一方面也出于对人的尊重。

    我不能近似于强迫地让她走向我。无论我多么坚定地认为走上了大道,都没有理由强制
别人离开小路。我只是对她怀了一个热情、一个希望,这就足够了。

    梅子心中肯定我走向的是一条大道吗?如果她不认为背弃了世俗的道路是大道呢?如果
她不懂得这条大道一定要穿越世俗呢?

    她来葡萄园时的兴奋令我难忘。她的眼睛只有在这一刻才未被什么蒙住,没有忽略这儿
的逼人的美,这就是她使我欣悦的所在。也许我的母亲般的平原最终会被弄得一片狼藉,会
千疮百孔,但她仍会有一种深沉的美滋生焕发出来,以不同凡俗的面目打动一些人。梅子该
是个能够被打动的人,她的那对眼睛应该是明亮的、洞彻事物的。

    无论她们两人之间有怎样的差异,在我看来,她们的血脉是近似的。但她们都值得珍
惜。一个曾给予我永生难忘的安慰;一个则决心陪伴我一生。虽然她们眼下都遥遥地站住,
只投来关切的目光。

    这怨谁呢?

    不过她们那些真挚的、非同一般的关切也足够让我感激的了。世上有多少人配得上她们
这样的目光?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当然,我还将走得更远。

    在那里,你们的目光还能够望到我吗?我再也不能回返,将一直走下去,走向一个清贫
险峻的高原。在那里,我将遇到新的兄弟。

    ……柏慧的境况很特殊,也许只有您能帮帮她,哪怕是宽慰一下也好。她生来第一次面
对这样的生活,一定倍感艰难。她过去是被人呵护惯了的,她是院长的女儿;她被那么多人
爱慕,明明暗暗的追求者数不胜数。她一直在柏老的荫蔽和关怀之下。

    她一个人搬到单身宿舍,自己做饭,从不回柏老那儿,也不愿见他——这个消息刚开始
使我震惊,后来才多少有些理解。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只是柔和的语气、看上去充分女性化的举止性格,长时间地掩
去了内心深处的坚韧。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也许更容易走向决绝。

    我相信她这样做首先是对柏老失望了,进而又对那个小提琴手失望。小提琴手对柏老这
个庞然大物是绝对服从的,这种服从与深藏的世俗根性是系在一起的。所以在妻子离开父亲
的时候,小提琴手却能与之往来如初。

    我们在这之前都小心地回避了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她详谈关于柏老的一些细节。因为
于心不忍。她完全是凭自己善良的感知离开了柏老的,而且现在看已经不可回转。从此她将
走向孤单和清贫,这一点她清清楚楚。我对她开始有了空前的崇敬。在这样一个得过且过
的、追求现实物利的时世,她走向的竟然是另一端。这需要何等的坚强啊。

    我对她这种抉择十分矛盾。既怕她无法承受,又希望她能有另一种人生——远离柏老的
人生。所以我在矛盾、痛楚和欣悦交织的情感中,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向她讲叙了我所知道的
柏老。

    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原谅我吗?有一点,但仅是一点点而已。我当时面对的是一种庄严得
多的情感世界。我是想,让我们都拿出面对真实的勇气吧,让我告诉她,我究竟从哪里走
来,还要向哪里走去——我今后将会为自己的每一次苟且而后悔,决不妥协,也不忘记——
我的爱与恨都是相当牢靠和真切的,就是这样。我为当年的行为说出了坚实的理由,也向她
宣布了我的未来。对未来我是看得见的,那就是顽强坚持之下的一个结局。这个结局对我一
点也不神秘。我以这样的结局区别于我的四周、我的时代。

    柏慧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她能默默收集感知,这种感知渐渐积累,终于到了不可更变的
时刻;她毅然地采取了行动。

    她的方式与许多优秀人物相差无几:先设法一个人呆着——因为这是清洁自己的必要步
骤,虽然它看上去并不难做。

    她选择的道路有可能通向大道,只是这对于一个女人太苦太难了一点。

    ……我无遮无拦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有时言词未免激烈。在○三所时,我对那些信任
过的人也曾这样谈话。我对那种委婉曲折、转弯抹角的表达已经厌烦了。因为那样既费工
夫,又会助长这个畸型世界的曲折;直接和简洁是一种朴素、一种追求真实的必需。可惜现
实的要求正好相反,它总让人在各种场合迂回,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耗掉。

    您说:○三所的不少人认为,我已经非常不谦虚了,而我过去并非这样。

    您向我一再地指出这种危险,到后来您都不屑于谈了。我想这不仅是别人的看法,也是
您不快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那样就是欺骗您。我认为欺骗是一种丑恶,而骄傲顶多是无知。
我大概永远会是个执拗的学生——这种顽固既然使您不快,就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吧。但我决
不向○三所那些希望我“谦虚”的人致歉。

    对于那些人,我应该再骄傲些才好。

    世上的事何等奇怪!有人希望别人一再地表达自己的谦卑,却从来不问自己有什么高贵
的德行和超人的才华。他们并没有像您一样,辛苦地教导过我、真诚地爱护过我,却一心等
待我喊他们一声“老师”——我那时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青年,把期望当成了现实,真的喊了
“老师”。他们当中有的有一把年纪,我觉得岁月给了他们知识,他们应该是长者、兄长,
也应该是“老师”。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老师”这一称呼可不是随便乱喊的。我不过并未轻易改
变这一称呼罢了,但已在心中有了保留。可怕的是对方提出了越来越过分的要求,越来越增
加了与其品行和才华绝不相称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非让别人毕恭毕敬不可……他们做得
太过分了。面对“瓷眼”的荒谬乖张、以至于面对暴行,他们表现得何等恭顺。本来是个尾
随者、胆小鬼,却偏偏急于得到别人的崇敬。我渐渐发现我的善意和良好用心正在被利用、
被践踏。我对多少人喊过“老师”啊!他们还要怎样?我差不多把一只兔子也喊成了“老
师”,他们还要怎样?!

    我越来越明白,面对着这混浊一团,需要的只是及时地啐上一口。因为这有点欺人太甚
了。他们别想再从我这儿得到谦虚恭顺。

    这是个需要尽快学会骄傲的时代。

    在一个为炽热的理想、为自己的事业贡献了一生的导师面前,我觉得“老师”两个字何
等神圣!

    我的导师吐血而死,死在我的怀中;此时此刻啊,那些自语为“老师”的家伙又在哪
里?他们在一个角落,吓得不吱一声,无耻地缩成一团。后来,事后很久他们才从角落里走
出来,但仍然余悸未消,见了“瓷眼”满脸堆笑。这就是他们。

    我骄傲,我能在最后一刻与导师在一起。我骄傲,我将告别一批“老师”了。让诅咒留
在背后吧,我背起背囊走向山野。

    山野上那么多兔子,它们在草中一蹦一蹦觅食。这时我才觉得当年不该出于激愤和委
屈,把一些没有原则没有品格、资质低劣的人比成兔子。它们的形象是可爱的,它们远比他
们圣洁。原谅我吧,山野上的兔子!

    您有一个○三所的学生比我早来几年,有一次竟然当面索要“老师”的称号。他虎着脸
问:“你刚来时叫我‘老师’,怎么这一二年就不叫了?我倒不是喜欢那个叫法,我是
说……”我愣了一下,我说我过去虽然有乱喊“老师”的恶习,但我不记得曾喊过你“老
师”——如果喊过的话,那么从今以后我将戒掉这一恶习。

    他红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在一个人静下来时,常常陷于深刻的苦恼。我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这儿寂寥清冷,是
最后一个回避的角落。这个世界的人口是从儿时荒原的茅屋那儿找到的……

    ……

    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的茅屋就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半夜里狗一叫,准有人盯在小茅
屋旁边。我曾蹑手蹑脚走出去,结果看到了漆黑中闪动的烟头。大青吓得一声不吭——它刚
才鼓起勇气报告了一声,这会儿趴在那儿,屏息静气。我想它像我一样,一颗心扑扑乱
跳……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个背枪的人踢门,他们喝斥着,狼一样的目光在脸上划过,像棘
尖刺人一样疼。

    外祖母总是迎在前边,她在不自觉地用身躯护住全家。那些凶暴的家伙伸开胳膊推搡,
外祖母矮小瘦弱的身体一下就给推个踉跄。我握紧了拳头,母亲拉住了我。她一声声叫着他
们,那是想平息对方的怒气。他们不停地盘问:来了什么人?到没到过远处?这些天又干什
么了?母亲一一代答,他们说不行。他要父亲亲自来答。父亲正病着,这时弯着身子过来,
艰难地答了。他的额头不止一次被他们点来点去。

    来人每一次都带着生锈的、卸下来的枪刺。

    我们在夜晚没有了一点声音。全家的呼吸都轻轻的。风在丛林中穿过,它拨动的每一片
树叶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只柳莺在枝桠上弄出细小的响动,接着是一滴露珠跌落下来。小得像刺猬一样的四蹄
动物一溜烟地从窗下跑过,它那急促而收敛的脚步让人分外悲凉。

    我睡不着,又不敢用力翻身。我只好听着夜声、听着全家人的呼吸。父亲咳了一声,他
的胆子多大……在这一个月里,他已经被十几次押走。有时他一连几天不回,母亲出去找
他,回来时领着个血迹斑斑的人……多么深重的罪孽,无法探究无法思索的罪孽。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一连几天说不出几句话。在学校,我不敢正视同学和老师的目
光。我回避一切询问的、敌视的、嘲弄的、不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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