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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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也还是值得研究。
这其中当然有遗传的因素,不过也有其他的原因。
我发现一个人在逆境中可以变得沉默寡言,可以变得深邃。外界的不可抗拒的压力使他
不断地向内收缩,结果把一切都缩到了内心世界中去。而一般人就不是这样,他可以放松地
将其溢在外表。一般人是无所顾忌的,一张口就是明白通畅的语言,像他的经历一样直爽。
另外一种人就不是了,他要时刻准备应付挑剔和斥责——即便这些挑剔和斥责不存在了的时
候,他仍要提防。这成了一种习惯。他哪怕说出的是明白无误的真理,也觉得会随时受到有
力的诘难而不断地张望。好像他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像个少年一样怕羞,小心翼翼。他一
点也不像个经多见广的人。
内向的人有时不善于做一呼百应的工作。他特别适合放到一个独立完成工作的岗位上,
特别适合做个自由职业者。当然,他的世界同样是阔大的,不过不在外部,而只限定在内
部。
你看,这一切特征不是正好属于一个艺术家吗?所以我说我一开始不理解艺术,主要是
因为我不理解艺术家。
也有超出这种现象的,那就是一个人在经过长久的修养、漫长的生活之路以后,也可以
极有力地克服掉一些心理障碍,回到一般人的外部状态。他可以强力地抑制掉一些不利于他
面向外部生活的部分,坚强起来洒脱起来。如果到了这一阶段,那就要重新去看了。你会发
现遇到了生活中一个真正的超人,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可能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一个群众
公认的领袖和智者。
不过即便在这个时候,你如果细心观察,仍可以看到他的强硬外表遮掩下的一丝羞怯,
看到他的悲天悯人的心怀。没有办法,他走进了一个世界,一生都努力走出来,结果一生也
做不到。这就是艺术的魔力,是血统也是命。你必须从客观世界强加给一个人的屈辱和不
幸、从人类生活当中的不公平去开始理解一个人。那会是最有用的、最实在的……
理解了作者再去理解作品,那就容易多了。你到最后总会弄明白,一部作品为什么可以
写成这样而不写成那样?你会弄明白它的晦涩和繁琐来自哪里。一般讲一个作家的全部作
品,包括他的书信和论文,所有的文字,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他的作品构筑成一个无比
宏大的世界,你走进去,才会发现它有无限的曲折。那是他的思想和情感挡起的屏障。他充
满了自身矛盾,他的一致性之中恰恰也表现了这种矛盾。
读作品一目十行,那等于白费工夫。因为你想捕捉一个人思维的痕迹、进入他的想象的
空间,所以不可能那么轻松。
它甚至一开始让你觉得不知所云、觉得烦腻。这些文字往往不是明快畅晓的,而是处处
表现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回避,使你一次次地糊涂起来。
他会多情地谈论他所感到的、看到的一切,所以他不可能一掠而过地跳进你所需要的情
节。他对所有事物都细心地观察过了、揣摩过了,情感介入很深。他的叙述细致入微。这与
一般的不简洁不凝练毫不相干。你初读它会感到不能忍受,但总会忍受下来。
他因为要回避很多东西,所以你在阅读中常常觉得不能尽兴。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禁忌。
他不乐于谈论事物的有些方面,起码是不愿以别人惯用的口吻和方式。作品中一再地表现出
一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意味,这就是回避的结果。这种回避的价值,就是展示了一个人
的内心世界,体现了一种独特的性格魅力。他的拘谨是显而易见的,他丝毫也不打算遮掩这
一点。他的全部作品,不论哪一章哪一节有多么泼辣,总体上看也还是像作家本人一样。这
里面没有矫情,没有牵强附会,而是一个真实有力的生命的自然而然。
有些作品写得明朗而空洞,一层力量都如数地浮在了表面,有的甚至有些声嘶力竭。这
样的作品不让人喜欢。因为它无论如何构不成一个艺术世界,不具有那种内向性。这是很多
作品的共同特点。至于那些情节作品、故意催人泪下的作品,都常常会是粗疏的。因为它们
没有隐隐的不安和娓娓道来的叙说意味,没有一种艺术的幽然色彩。
这种作品的气质恰恰与我们所理解的艺术家的气质相异。如果我们确立了一个大致的原
则,我们就不会满足那种作品。带着这种有色眼镜去看作品也许是危险的、粗暴的、不近人
情的,但你纵观文学史,纵观人类艺术史,就不能不承认它大致还是有益的准确的,近乎一
个常识。
有一次我读了一部作品,第一遍喜欢一点,回味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些扫兴。再读第二
遍,简直有些讨厌它。我觉得它太自以为是,太肯定、太武断,什么都被它简化了疏漏了—
—我由这本书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作者本人,那个我素不相识的异国人。我想他是一个骄傲
的人,自大的人,一个愿意先入为主的人。而他又有一定的才华,有艺术的修养,能把这些
相对粗浅的东西运用艺术技能连贯起来。所以这部作品一开始也容易打动人,好接触。因为
它的外壳太薄。
读作品必然想到作者。每部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面孔。
我看到,现在有才能的人太多了,而真正运用才能做出成功事业的人倒越来越少了。这
好像是矛盾的。其实这又合乎情理。看上去的才能都是浮在表面的,而真正的才能总是沉在
深层的。所以看上去有才能的人越来越多,就不是好兆头。
一个人只要记住了一些书本理论,并且又毫无遮拦地说出来,看上去就有条理,有才
华。书本理论比起你脚踏的土壤,再复杂也是简单的。一个人被沉重的生活折腾过来折腾过
去,他就不会是一个善于背诵书本的人。他的疑虑重重让你感到厌烦,但你得承认他有深度
也有力量。
我认识一个博学的人。他在青年时期出口成章——人家都这样对我说。他在人多的场合
具有极大的演讲能力,而且声音宏亮。可是他现在却没有多少言词,吞吞吐吐。总之他是个
相当拙讷的人。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我如果不是听人讲过他的历史,还会以为他从来就这
样呢!看来他这些年背向着外部世界,大踏步地前进了。他进入的内心世界越广大,他看上
去也就越笨拙和迟钝了。当然,他是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我十分喜欢。我亲眼见过他多么脆
弱地生活着,他的脆弱与极大的名声有些不相称……他真的脆弱吗?你稍稍深入研究一下,
就会发现他具有真正的勇敢。你怎么理解他?他的柔软的性情,小心翼翼的举止,这一切都
是怎么变成的?他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都需要从头问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是
一个好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热爱小动物,与植物也互通心语,显而易见,他将老成
一个可爱的善良的老人。
相反,一些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小有得手的人,在生活中倒处处表现得刚勇泼辣,好像
什么都不在话下,喘气都是硬的。不用说,这是有知之前的无知,是不足为训的。生活有可
能接下去教会他们什么,也许永远也教不会了。因为你还得想到人本来就该是各种各样的,
想到人性中不屈从于教化和诱导的那一部分。
比较起来,这种人更少一些同情心,很难商量事情。他们装成了信心十足的样子,很少
怀疑自己,生硬而且冷漠。他们欣赏指挥士兵的将军,幻想着所向披靡的机会。有时他们真
的让人感到是果决而有才华的人。可惜你观察下去,就会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一个毫无创造
能力的、循规蹈距的平庸的人。那一切只是一种外部色彩,是伪装。他们远不是真切质朴的
人,不愿意面对真实的客观世界——一个人对于一个世界总是微不足道的,人的迷惘和恐惧
有时是必然的,不由自主的。
一个人有了复杂的阅历,才会更多地认识世界,而认识了世界,才会真正地看到自己的
渺小。他怀着弱小的孤立无援的真实无误的感觉走向未来的生活,是完全正常的。所以他懂
得了生命之间互相维护的重要,对一草一木、对一切的动物,都充满了爱怜之心。他常常把
深深的情感寄托到周围的事物上,为一株艳丽的花,一棵挺拔的树而激动。多么好,多么值
得珍惜,因为这是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也最容易摧折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关怀
和维护。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想团结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他仇视那些粗暴和残忍的东西。他知道什么是敌人,什么给人以屈辱。他自觉地站在了
一个立场上。假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妥协了,只剩下了一个,那么这个人就会是他。他经历
过,他爱过,他深深地知道要做些什么。只有这时候你才能看到他的满脸冷峻,看到激烈的
情绪使其双手颤抖。可是谁也别想让他盲目跟从。他像一个孤儿来到了人间,衣衫上扑满了
秋风。
你可以看到很多没有选择艺术的艺术家。而真正的艺术家,只一眼你就可以看到那个显
眼的徽章。那就是他的多情和善良,他的内在的恬静和热烈。尽管他很可能在拣拾羊粪,放
牧牛羊,可他品质上是一个诗人。他没有一行一行写下诗句,可他却带领着一群一群洁白的
小羊。小羊围着他,与之紧紧相依。你跟随他走遍草原,他可以给你讲一个催人泪下的关于
母亲和儿子的故事。他的脸被风吹糙了,可那也遮不住腼腆。他为什么害羞?一个过惯了辛
苦、接触过无数生人的老汉为什么还要不好意思?这一类人何曾相识!
我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人。我从来都把他们视为艺术家的同类。
反过来,你也可以发现很多根本不是什么诗人的人,安然地在白纸上涂来涂去。他们精
明得很,很懂得利害关系,一心想着乞来的荣誉。他们有同情心吗?是一副软心肠吗?他们
真的为大自然激动过吗?他们曾经产生过怜悯吗?我永远表示怀疑。因为做不成其他事情才
来涂纸,这是最无聊的。而诗人首先是个好的劳动者,他可以去做一切方式的劳动而不至厌
恶。艺术家必然是勤劳的人,他生活的中心内容只有一个劳动。而那些伪艺术家一旦获得了
什么,就再也不愿过多地流汗水了。他觉得劳动是下等人的事情,是耻辱。他根本不理解劳
动才是永恒的诗意。
你大概经常遇到被繁重的劳动弄得十分瘦削的人,他们已经没有工夫说俏皮话了。这些
人头上蒙着灰尘,皮肤粗黑,由于常年埋在一种事情里而显得缺少见识。他们没有时间东跑
西窜,听不到什么新奇的事情。他们干起活来十分专注,尤其不是夸夸其谈的人。说起关于
劳动的事情,才有些经验之谈,但用语极其朴实。他们说得缓慢而琐碎,甚至不够条理。
不过你慢慢倾听下去,总会听出真正的道理。
好像他们已被这种劳动弄得迟钝了似的。其实他们是沿着一个方向走得太远,已经不能
四下里张望了。你只要沿着他前进的方向去询问,就会发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博学的人。
他的心都用在一处,他的目光都聚在一方,看上去也就有些愚蠢。当然这是地地道道的
误解,因为劳动者没有愚蠢的。
任何劳动都连结着一个广阔的世界,一个人如果可以深刻地阐述一种劳动,那么他就阐
述了整个世界。与此相反的是,有些人总想分析和描叙整个世界,到头来却没有准确地道出
一种事物。这真是让人警醒的事情。
那些活络机灵的眼睛和光亮的面庞,都是没经历长久劳动的缘故。那不是天生丽质。可
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容易就被一种表面现象所迷惑。人们就像误解一般的劳动者一样,
一次又一次地去误解艺术家。他们不理解艺术,其实首先是从不理解艺术家开始的。那些把
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文学的作家们,他们正是因为长久地沉迷于一种劳动而变得少言寡语。这
里虽然也不排斥另一类型的作家,但实际上的另一种类型又在哪里?他们又怎么会始终地开
朗活泼、面无愧色呢?这个谜有谁来解呢!他们是心安理得的艺术家、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痴
迷忘返的艺术家吗?我不知道。
我太熟悉在艺术之途上走了一辈子,到后来慢慢衰老也慢慢沉静下来的可敬的老人了。
他们后来已经十分坦然与和善了。真正地与世无争。他们的骨节僵硬的手还是让人感到温暖
和柔软,还是那么善于安抚别人。他们没有进入尾声的艾怨和急躁,而是微笑着看待一切。
这就是一个成熟的、真正的、纯洁的艺术家的结局。这难道不是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照着一
个人生吗?这是不能掺假的。
我想,这个老人在特别年轻的时候失去了欢蹦跳跃的机会和权力,以至于深深地伤害了
他。后来他成熟了,一种性格开始稳定也开始完美,生活的奥秘向他不断展示,他已经不必
像个孩子那样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了。至于到了晚年,他早已把心中积存的各种压抑尽情地
宣泄了,早已痛痛快快地驰骋过了,这时候带来的是身心的放松,是无私无欲的怡然心境。
至此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不同的人接近生命终点的情景。
这会非常有意思。种种差异是特别明显的。或微笑地迎接,或力不从心。有的嫉妒,有
的宽容;有的愈加狂躁,有的趋于平静。一个勤劳的人知道一生能做些什么、已经做成了什
么,尽了自己的职分,于是也就感到了安慰。与此相反的是掠夺和索取,是蒙骗和乞求,他
最后绝对不会安宁。私欲越多越不容易满足,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研究一个作家,过去很少从劳动的角度去进行。其实日复一日的、不间断的劳动的
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秉性。只要这种劳动不是强加于人的,不是超负荷高强度的,那么它就
可以使人健康。真正健康的人总是淳朴的。他给人的感觉是持重、谨慎,很能容忍。这一切
特征难道不是一个好的作家也应该具备的吗?
童年对人的一生影响很大。那时候外部世界对他的刺激,常常在心灵里留下永不磨灭的
痕迹。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艺术家,都在童年有过曲折的经历,很早就走入了充满磨难的人生
之途。这一切让他咀嚼不完。无论他将来发生了什么,无论这一段经历在他全部的生活中占
居多么微小的比例,总也难以忘怀。童年真正塑造了一个人的灵魂,染上了永不褪脱的颜
色。
你能从中外艺术家中举出无数例子,在此完全可以省略了。不过你不可忘记那些例子,
而要从中不断思索,多少体味一下一个人在那种境况下的感觉。一个人如果念念不忘那种感
觉,就会设法去安慰所有的人——他有个不大不小的误解,认为所有人都是值得爱抚和照料
的。当然他也很快醒悟过来,知道不需要这样,可那种误解是深深连在童年的根上,所以他
一时也摆脱不掉。
昨天的喝斥还记忆犹新,他再也不会去粗暴地对待别人,不会损伤一个无辜的人。他特
别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体贴那些陌生的人。他动不动就会想到过去,想到他曾经
耳闻目睹的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