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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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你可以重温屈原,重温古希腊史诗。那种强烈的古典气,那种无与伦比的伟大感,不是
很清楚吗?后来的作家尽管写得很技巧化,也不乏主义和哲学,都不约而同地跟哲学家结缘
了,但你仍然感觉他们缺少点什么,分量轻。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要害的问题在哪里?分析
到最后,还是要回到我们生存的环境上来。
这好比一块变化了的土地,已经长不出原来那种苗了。你没办法。靠每个个体的努力很
难超越。我觉得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思潮,最终还是这块土地的性质决定了的。我们的作家
总的看变巧了,也变小了,即便从创作规模上看也是这样。比如司马光的巨作,司马迁的
《史记》,都浩浩荡荡。比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那个《追忆逝水年华》,一口气就写了近
三百万字。这是一部小说,可是摆到书架上有长长一排!他们就是能干。你看俄国那个地理
学家写那个《在乌苏里葬林中》,随便一写就是上下两大卷。现在的作家写长篇,都是十五
万字、十九万字、二十万字,就搞那么长个东西,再长了就得往里兑水分,弄得很淡。一个
人进门啦,这个人怎么进的门,怎么握手、怎么讲话、坐下又怎么,毫无意义地写了好几
页。
就用这个办法去扩充自己的篇幅,所谓的多卷长篇。我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我想要追
溯到一个本质,即人的生命力问题。作为一个人,他的生命力减弱,他创造的激情就要消
退,那么关怀的事物就会缩小,劳动的数量就会下降。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和气力了。
随着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块土质的改变,你饮用水的水质不行了,泥土上长出的参天大树也越
来越小了,再没有一个很好的自然环境保养你,滋润你。你得不到长久的培植,怎么能长成
为参天大树呢?
所以,我还是要回到一开始那个话题,回到人的生命力,回到人的激情上来。讲到那些
模仿之作的不尽人意,那个道理也还是一样,就是他的生命力不够强盛。作为一个艺术家,
他们不能用火一样的炽热去熔化所接触的艺术品。肖伯纳成名以后,就像有人评论的那样:
“财富像潮水般涌来,荣誉堆满双肩。”这些东西如果落在一个平庸的作家身上,那就把他
压垮了。他的膀头不够宽。那个肖伯纳就可以承担,并不被荣誉和财富所累。他本来长得很
细、很高,只穿棉毛织物,早晨到海边去打拳,去锻炼身体,只吃素食。他养了一副好身
体,精力旺盛。各种荣誉,包括各种劣境,他都宠辱不惊。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压得垮
他。平庸的作家陷入窘境不行,出了大名也不行,因为成就也可以把他压垮。
讲到这里,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严重就在于我们当代人难以超越那一切。你知道了这
个,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力达到了这样一个定数,就会感到悲哀。但我们又不能丧失了希望—
—你选择了文学,就是选择了人生,你得好好干,因为文学对我们来说是一辈子的事业。要
用普通劳动者的态度去工作。那些真正勤奋的作家,从来不依赖灵感,每天按时去工作,只
要有时间,吃过了饭,喝点茶,就坐到工作室里。如果激动了他就写得好一点,如果不激动
就写得慢一点。他们是这样对待创作的。一个有眼光的人,平常总是尽量地注意身体。如果
觉得真正有价值,就是挫伤自己的身体也勇往直前。比如为一种正义的事业而斗争,往往要
冒极大的危险。这就是平常所说的勇敢。除此而外,就必须回避无谓的争执和繁琐。保护自
己的精力,就是保护生命。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激情延续得更长一些,使你写得更多
一点、更好一点。要不停止地工作。好多人把“灵感”看得玄而又玄,其实这个东西不可
靠。它是什么?我觉得一些懒惰的人才更多地依赖“灵感”。我觉得所谓的“灵感”如果真
有的话,也就是那一段的身体搞得很不错,心情也好,由于勤奋劳动,在一段时间里,各方
面都很顺手就是了。一个作家,你宁可相信没有什么“灵感”,只有生命力,只有依靠勤奋
的劳动。
我刚才谈过,有些作品的毛病,主要是他没有打破模仿这个外壳,还是一种简单的制
作。当你的创造力旺盛的时候,你就不能容忍这种制作。你不会老老实实按着一个什么路子
走下去,你忍不住就要创新,就要突破,就要打碎形式的外壳!学习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
还是创造。艺术的本质是诗、是幻想;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创作,都是一次生命的激情的喷
吐,就像闪电一样。
一个人怎样才能使他的这种激情持续长久而不至衰竭,怎样使其尽可能地得到延续?这
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命题。每个人的精力、寿命等等差异很大,有的人可以
搞出很多、很好的作品,有的人就不能。这里面有天生铸定的那一部分,有生理方面的原
因,但也有其他的,比如生活方式、世界观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一个人。有好多人在
生活当中十分容易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今天干点这样,明天干点那样;今天模仿一下这个作
家,明天模仿一下那个作家,为一些根本不值得激动的事情而激动。这就浪费了自己的感
情。一些优秀的作家为什么活得非常放松?他为什么要追求简朴的生活?为什么要回避世俗
的纷争?一句话,他为什么要回到淡泊和安宁?说白了,都是为了节省自己的情感。他要把
这份情感最有效地使用到最值得、最有意义的地方去。很清楚,一个人如果做到这一点,就
能够使自己做成更多的事业,就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命,实际上一个作家如果不尽量地放松
自己,也很难使自己的创造达到非常高、非常好的境界。我有时候看到的不太成功的作品,
觉得它的一个要害问题就是作者写作时很紧张。他老忘不了自己要搞个什么创作,要写个什
么东西。他不够放松。创作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在这种生活当中要冷静下来、放松下
来。你在这种状态中考虑一下到底想写点什么、有多少可以写的?这就好了。它像过日子一
样,最好还是从容不迫一点,从长计议。如此下去,有时就能出现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很有
意义的想法。
一个作家尤其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一蹴而就。你如果能坚持一种质朴的、一种很勤奋的
劳动态度那就行了。我们想一下,一个农民种了一块地,他整天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去耕耘,
仔细而精心,不焦躁也不气馁,多像一个好的作家。实际上正是这样。你不能把希望过多地
寄托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机遇和某一部作品上。我觉得还是应该更多地相信自己的劳动,
这才可靠一些。坚持不懈地写下去,这篇写不好,下篇力争写得好。如果觉得知识少一些,
那就发奋读书。一辈子这样坚持下去,结果肯定会好。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河,到最后就看
哪一条河流得更急、浪花翻得更大;哪一条河更宽、更长,无非就是比这个,而不仅仅是比
你哪一部作品写得怎么样。那些一般的作家、平凡的作家往往是从一部作品和一段创作来相
比较的。而比较大的作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一生来相比较的。笑得早不如笑得好,笑在最后
——一位军事人物好像这样说过。我想每一个搞创作的人也都应该牢牢地记住最后的笑。现
在有些作者也像某些搞经济的一样,短期效应、短期行为很严重。有时就拚一股劲儿,三步
两步干上去就行了,过了这三步两步那再另讲。于是你就会看到一个懒洋洋地躺在一部作品
上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一个作者应该永远从零做起。无论这个作品写得好还是写得坏,要
牢牢记住这只是我刚完成了的一次劳动。活儿还很多,我还得继续往前干——这种心态就好
了。一个作家的成就和经验一样,都等待积累。现在这种“积累型”的作家越来越少,而
“突爆型”的作家又一下子太多。一会儿出来个新作家,一会儿又消逝了,不停地轮换。这
些作家能不能更稳定,能不能把自己那种出色的表现稳定下来,使它进而化为一种不断的延
续、不断的延伸?这是难而又难的。谁能把这种出色的创造活动化为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
花,那就了不起,那就很令人佩服了。
像美国的福克纳,这位作家几乎是足不出户。他借作品中的人物说:上帝如果打谱让一
种东西走的话,他就把它造成长的。如果上帝打谱不让一种东西活动,他就把它造成高的。
你比如这树木,很高;还有烧锅炉的烟囱,它很高。上帝不想让你走的东西都变成高的,人
呢?人就是高的,这种东西是不适合乱跑的,活动多了不行。总之该走该停,上帝早已经做
好了标记。像马车、火车,还有牛马,它一定要走,它是长的。这当然是幽默的艺术,但这
毕竟源于一种哲学思考,包含了更深的意味。福克纳是一个乡土作家,他有时非常保守。可
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大作家,成为美国的“先锋派”。最早的时候,看来真正的先锋派还
是在那块土地上一点一点地感悟渗透,把这种探索精神贯彻到底。如若不然,就只会是一种
学习和模仿,缺乏一种原生性,就不是血液里产生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先锋派。福克纳长得
很矮,他就整天在家里,一会儿干点零碎活儿,一会儿写点东西。他坚持数十年如一日,一
个劲地写,结果创造了一个广大的世界。最后这个老人活了六十多岁,骑马摔了一下,犯了
心脏病去世了。他光长篇就写了十八部。你别看他干得似乎很缓慢,他不断地在那里干。海
明威、菲茨杰拉德,都好像比福克纳能干,但坚持下来,放长了看,就有些不行了。福克纳
很保守,保守的人往往是非常可怕的。我很重视保守的人。文学上真正保守的人他有几大特
点,第一个他不跟着潮流跑,有自己的主意。第二个呢?保守的人都慎重地对待新生事物。
第三个是他在反对新生事物和反对新潮的同时,产生了真正的新潮思想。而中国真正的现代
派就很可能产生在所谓的“保守主义者”手里。我还想起了哈代。中国诗人徐志摩到哈代家
里去拜见他,一推开那个小门,哈代出来了。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他的头颅像儿童
一样,腿屈曲着走出来。他一点一点出来了,跟徐志摩谈了一会儿话,临别送他一朵小花。
多么有意思的举止!这个伟大的作家原来极质朴、平凡,也很少出门。他甚至也给人保守、
内向、闭塞、羞涩等等感觉,他却是真正的伟大作家。你看伟大的作家到底该是怎样?
值得研究。十九世纪之前的作家和现代派作家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哪里?也值得研究。
这些问题都是客观的,是一些大问题。那么它对于刚刚踏上文学之途的人会有什么作
用?我想,它的作用就在于,凡是事物的本质方面一定要经常寻思,只有这样才能造成一种
强大的推动力,使你不断地向前,使你长得比较高大。
我觉得一个作者无论怎样工作,有一点他是十分明白的。
他的作品只要写得好,那就是源于一种深深的爱。搞文学必然是这样。搞艺术会搞得很
累,像一开始讲的,好多人都早早死去了,他们那是把生命耗尽了。我觉得干任何一种事
情,只要干好了,进入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上,都是艺术。毛主席搞军事和政治不是艺术吗?
那简直是艺术家。湖南起义、延安的巩固,几场斗争,那是艺术。所有的具有一定量级的历
史人物往往都是艺术家。像秦始皇,他的上升时期就是一次次成功的艺术活动。他把众多的
国家吞并了,修起了长城,那是何等的气魄和想象能力!他到后来还想永生,派人到海上去
找长生不老药……艺术是一种开阔的、宏大的、充满想象力的、充满了生命力量的。所以秦
始皇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的艺术家。这种人往往生命力都很旺盛,他们经得住磨难,始终热
情而且狂放。可见干什么都一样,都得有旺盛的生命力,都得有激情。有了这个,就会胜
利,就会最终完成一次辉煌。
谈到文学和生命力的关系,有人可能想到那些更年轻的人,他们生命力强啊,他们有激
情啊,怎么搞不出好的创作?
谁说搞不出呢?一个人在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有激情,容易碰撞,恋爱时激动得要命,
好几宿睡不着觉,有的信誓旦旦剁去了手指——这种强大的激情用来搞创作不好使吗?当然
好使。但为什么他们又往往写不出成功的作品?那是因为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养,需要经验,
需要在一学科方面的造诣。一旦他的修养上去了,就会出现好的创作。因为人的生命力是任
何技巧的东西都不能够取代的,你看歌德,他在青少年的时候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
恼》,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古往今来有多少写爱情的?又有多少超越了歌德?那种强烈的
爱,爱得手都颤抖。那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一个没加雕凿的生命爱上了一个少女,那种炽热
的情怀非常真实,非常感人,写出来就必定是好文章。他没有什么现代派和什么哲学什么主
义——原来其他的一切比较起来都是不重要的了。最重要的还是生命力的那种爆发、那种突
破,那才是不朽的。再像普希金,很早就写出了灿烂夺目的作品,他依赖什么?他依赖的也
还是激情。
这样理解问题,就与一切依赖技法的纯形式主义的东西相对立了。这是必然的,不能通
融的。我们谈的是事物的本质,谈的是艺术的根本东西。热衷于形式主义的就不会讲这种原
理。一些单纯热衷于技巧的作品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不过我想它有点像大学里学生们考的
那个学期分数。高分数往往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刻意追求的;可是太笨的学生想要又要不来。
有的作品,只能让读者承认他的聪明,他的技巧,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不过如今聪明的人要
找起来就太多太多了。
我们要求于艺术家的,当然还有远比聪明更重要的那一切。
有人不止一次指出:所有与世隔绝的、闭门造车的、不能够直面人生和直面生活的作
家,都只会是二三流的作家,这好像是危言耸听和老生常谈,但实在是包含了深刻的道理。
那样搞,无论如何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摆在我们大家面前的问题,就是怎样追寻事物的本
质。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依赖自己的创造激情。应该始终关心那些可以改变一
个民族、改变一个国家,可以改变人类的重要而巨大的事物。一个好的作家必然具有强烈的
政治意味,但这种意味不是肤浅和粗陋的,而是一种深度和境界,你不如说那是一种哲学。
你如果能始终关怀一些最根本的东西,关怀人类的命运,那么你刻意追求的很多东西也就包
含在其中了。
当然一个作家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的作家口若悬河、周游世界、精通好几国
外文,你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也还有一种作家,就像我刚才讲的哈代、福克纳这一
类,就有些相反,海明威可以去钓鱼、开快艇,到海上侦察敌人,富有冒险精神,而别的作
家可能又有另一种样子。
所以说,有时候又要认识一个人在表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