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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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点不同,但他们的毅力都一样让我钦佩。 最后一个周末,花婷仍去工作。头陀提议兄弟们临死前放纵一下,星期天一起去轧马路。走在街上我恍如隔世,对比之下觉得校内的空气格外血腥,考前张力几乎把人撕开。不过小胖似乎没这感受,乐呵呵的一出校门没迈足五十步就要去打街机。郑屠说你幼儿园的啊,几岁了,就知道玩儿游戏机。
小胖说,我是差生,高考对差生来说就是死刑,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书读,趁现在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啦。此言一出,打入余人肺腑,核对一下各人都有不同偏嗜,喝酒的喝酒,看电影的看电影,也有打桌球的,最后落下我和张子儒两人不知道要做什么傻在那里。
我问他怎么不去快活。他叹口气说,秦沐你叫我怎么快活?我急得快要发癫了,万一考坏了,我和花婷以后就没戏了,那我活个屁啊。我说你莫发癫,那有什么,万一你考好了她考坏了不也没戏吗,所以考好考坏几率一样。张子儒约略一算觉得机会越加渺茫,就要冲马路中央去撞车。我说兄弟好歹也是条汉子啊,这么死真庸。陪我上六和塔吧,那上面不曾有人跳下来,你肯定死得光荣。
两人在塔脚仰望了一下,这一望就要花钱,要登塔又得花钱。六和塔重修了数次。往往介于真正的古文明和现代建筑风格之间的东西,特别赚人的钱。因为古文明得以幸存,一定是现代交通不及之所。一旦交通通达,就开始被人反复损坏、重修,最终用来谋取金钱。
我现在仅有在交通通达之所游走的经济实力和行动能力,这情状绝对就好比一个特别想上太空而没有经济实力和行动能力上的人,在儿童公园的模拟太空屋里自我安慰。毕竟太空屋和真正的太空相去甚远,同样的,眼前这塔形虽尚存,细微的妙处却被掩盖剥蚀了。
首先门口是相貌很差的大婶吊着眼检票,从仰望开始酝酿起来的情绪被她抓贼一样的眼神看散了,再难囤积。然后一路上去有人抽烟,每层有个灭火器,越高层的瓦片上刻的名字越多,偷偷接吻的也越多,墙面是刚粉刷的刺眼的白,偶尔看到拖把随便靠在木柱上。最难过是金刚经等图文照例用玻璃罩着。都市里就是习惯把好东西用玻璃围起来,虽然有必要,总归是焚琴煮鹤的。
我在塔上满心探寻《书剑恩仇录》里天山双鹰火拼红花会群雄从塔底一层层打到塔顶的激烈场面。无奈探寻不到半分,就发现金庸这个谎扯大了。反而张子儒激动异常,站在顶层一览山水胸襟狂放,冲钱塘江就狮吼。
本来心中畅达吼一下乃人之常情,偏偏他一吼吼得十分难听,无法用任何动物的声音去比拟,游客皆不敢走近。更火的是他上了瘾吼完又吼,加上木地板本就被几百年来的游人踏得向下倾斜,我约略觉得塔在抖,连忙向塔心靠,生怕坍掉。我就估计张子儒没登过塔,他不知道湮没在都市中央的古文明是很经不住折腾的,稍一疏神就会猝死在重重摩天大楼里。张子儒最终流连于清风绿意间,没有执行跳塔计划,这也早在意料之中。
两人下塔时突然贪玩,开始数起阶梯来。六和塔之六和,乃是口和、心和、意和、见和、戒和、悦和,我们一数数得极专心,真的专心到六神合一。台阶很陡,数到三层拐角处我和人撞了,身子一晃就和那人滚作一团,吓得周围的游客连连惊叫。张子儒大约觉得我死过去了,立马三级并两级跳下来收尸。
其实我滚得不是很到位,始终垫在那人下面,一直滚停了还被那人身子压着。我推算脚趾头断了一个,脊椎磕了几下,手背也出血肿了起来。我明知是自己理亏,但摔得晕乎乎痛兮兮的就想骂他畜生,等那人站起我猛然发现是个女孩,很娇小的女孩。虽然她蹙着眉闭着眼,还是不减动人之色,而且我还发现那是种特别古老的动人之色,给我的第一感觉比六和塔还要古上几个朝代。我十几年来魂牵梦萦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一时都忘了疼。
张子儒扶起我说秦沐你没事吧。我说没事,然后问那女孩有没有事。那女孩起身瞪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就绕过我慢慢登上塔去,遗落一阵清怡的芬芳。我被她瞪得逻辑都迷了路,立时三魂七魄飞离了八成,呆在原地看着她背影,心里酥酥麻麻的。我很想捕捉一瞬间的美,可惜一瞬间实在太短,最终在心头滑开,只余惆怅莫名。 张子儒见我怔怔地望着她转走,说秦沐你脑震荡啦?你手上都是血不疼吗。我经他一提醒,才感觉真他妈快疼死我了。
回到学校我告诉张子儒,这是我生平见过除小雪之外最美的女子。他不同意,觉得还是花婷漂亮。我说你不懂,那个女生是我看着脑袋都发晕的女子,花婷只让我头痛。张子儒说秦沐你头晕是因为滚下去的时候头磕地上了。 考前三天的时候,胖头陀失恋了,他像个孩子般在我怀里凶猛地哭,说那个和他交往了近八年的女人,原来一直在和别人谈恋爱,已经背着他谈了超过一打的男人了。
我拍着他的头,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背着他谈,还是明目张胆地谈只是头陀根本就没发觉。我突然觉得头陀真是孩子,别人手里接力过来的女孩哪能守得住整整一个抗战的周期呢。也许他只是有一种失去了心爱玩具的伤心,前几年我表弟的变形金刚从五楼阳台上失足的时候,表弟也是那么哭的,不比头陀哭得省力。
考前两天的时候,橙子策动我逃课,两人跑到凤凰山上去吐纳了。在山顶,他才俯视着天下,悠悠地告诉我:沐,我和沈月结束了……
我看着橙子,他脸上没有伤心的样子,没有痛苦的样子,只有一种浓郁而压抑的苍茫——可是他才十九岁呀。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以前总以为,即使我周围所有的人都伤心痛楚着,即使包括我自己,我也至少能在橙子这里找到一种亘古的岿然和坚毅,找到一种恬美的安澜。可是现在连他都在飘摇了,爱情是多么凶横的异兽啊。
我们坐在山巅的一块大石头上,橙子依然没有看我,把眼镜摘下来,眯起眼睛望着钱塘江水,说:沐,其实我想得很透了,沈月现在和别人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没有爸爸,很需要有个人保护。她在今天我刚收到的信里对我说,常常看到下雨天,别的恋人,男的给女的打伞,或者,爸爸给女儿打伞,但那时候她却只能想想我,只能想想而已。
我看到橙子的眼睛里微微闪烁,我有些气愤地说:那是她耐不住寂寞,是她不好。橙子摇了摇头,很平静地道:她为什么要耐得住寂寞?谁规定了她要寂寞的?她不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她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呵护关怀。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爱,我都不能给她。我只能每次寄信给她时在信封里放上自己节省下来的一点钱,可是这点钱又能救济什么呢,她不需要。日子再苦,也不需要。在那边有男人追他,每天放学后等她,搞庆典时去她班里为她唱歌,献花,而且更能在下雨天为她打伞……沐你说,我千里迢迢的几封短笺,如何敌得住别人对她咫尺间的拥抱和热吻呢。
不可否认,是敌不住,但我隐约觉得这事儿哪里有点不对头,却久久说不上来。两人挨坐着在那边叹气,一直把太阳慢慢地叹到山背后去了。夜很黑,山上也冷了,橙子依旧没有走的意思。我也舍命陪着他,我知道柏拉图一旦失恋,是比别人都痛的。好像有一首歌唱的:真的痛,总是来得很轻盈,没声音;从背后,慢慢缓缓抱住我……
橙子不知被疼痛从背后抱了多久。那时山风不减,我冻得有些发抖,橙子回过神来,有些过意不去,才和我小跑着下山去了。下山的路上他说,不管沈月变得怎样,永远是他心中的月亮,考上大学,他就要去新疆找她,哪怕只是看看她也好。我心想,月亮怎么着,月亮就能顺着性子欺压男人吗。
那天晚上我们逃课上了瘾,索性连晚自修也抛弃掉。我们在新华书店找到一本几米的新漫画《月亮忘记了》,橙子把它买下,在每一页写上一句话,寄去了新疆。
我记得扉页上写的那一句是:月亮不见了,我的月亮,也走失了。 高考时我在六和塔上摔伤的手还没好,由于是右手,包扎得很丰腴,考试时每写一笔就刻骨铭心地痛,迫使我每写一笔都回味一遍塔上的遭遇。千百遍回味下来把高考痛完了,整整三年的准备两天就废掉,只品到一嘴浓郁的荒谬。
张子儒一出考场挺乐的,说卷子很简单,很多题目只要打一下脑门就想起来了,再难的题只要用力点打都能记起个七八分。这话让我想起外婆家的旧电视机,常要用拳头捶方能正常工作。
回到教室,有些人就恢复禽兽本性开始蹂躏书本,有拿了从四楼一本本抛下去的,有搁地上踩的,还有撕书的,一时战情高昂漫天纸片。恰逢英语老师路过,见胖头陀和郑屠带领一票野蛮人在撕书,指责众人:撕教科书是很恶劣的行为,你们的知识都是从里面学来的,怎能那么做。有一人就当即问她:老师,为什么不能撕?你吃完盒饭还把快餐盒一个个收藏在家里吗。女老师傻了一会儿,隔半天才会意,理直气壮地说: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们这样有违中国千百年来的孔孟之道!
老师妄想以千百年的分量把他们压得肚破肠流。她不知道好东西放久了都会霉掉,没什么杀伤力,头陀想也没想就回过去:老师你学洋文的还谈什么孔孟之道,千百年来的东西一半是个粪。比方说教我们非礼勿视,但我们最喜欢看美女,现在的美女也最喜欢被别人看了,越多人看越舒服。
我听了有些为先秦诸子难受,真的,不管当时怎么牛B,日子一长总有人敢惹你,而且是很下流地惹。我估计老师大约想说“才不是这样呢”。一转念觉得自己实非美女,无权反驳,登时满脸通红,窘成过冬的兔子,只好讪讪走开。
我看着这个教了我三年我只回报了她七十多分的英语老师渐行渐远,我开始明白,下一节英语课我应该在大学里上了,那是一个最好的年代。 长期的无所事事能使人衰竭和毁灭,这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
我琢磨着这话八成是亚大叔年轻时高考考完之后说的,因为我一考完也几乎无聊到衰竭和毁灭。我一边给观音大士磕头一边“毁灭”了近一个月,我爸终于查分说我上线了。我一阵激动,随即是一阵感动,接着就一阵冲动,飞身到门外大马路上去吼叫,把憋了十几年发霉结网的郁闷都吼出来了,那叫声有些过分,就有几个司机听了不爽想一脚油门撞过来。吼完了我又立时飞回家里给橙子他们打电话互通消息。
一路电话下来都很顺畅,我以为弟兄们又是像专业考时一样全盘都过。用网络游戏泡泡堂里的词形容就是“完胜”。可惜联系到大飞的时候,他老人家被泡泡轰到,壮烈地炸掉了。
那一十恶不赦的泡泡就是英语,大飞英语没过被刷了下来。他给我报丧的时候,在电话那头不住灰心地叹冷气,一直冷过来,从四川成都冷到了钱塘江。我说哥们儿别伤心,大不了明年再来过,实在太难受就找个女孩子乐乐。挂下电话,刚吼干净的郁闷又囤积起来。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弟兄们,总是不能毫发无伤死撑到底。
两天后橙子骑着踏板车来见我,要我陪他去新疆见沈月。我那几天正空虚着呢,就答应了。以前我一直认为橙子有缺陷。现在的女孩子脸虽然都退化了,身体却发育得很好。一到夏天,就是满目的大腿和脊背,让男生的眼不知当向何处虚置。可橙子从来不会注意她们,始终念念不忘那个没见过面的精神恋人沈月。后来我觉得,那不是缺陷,是一种人格的完美。
橙子的踏板车让我想起了赵从戎的那一辆。我问了下,他说没错,和老赵是一个型号的,于是我们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高考刚完的那天下午,郑屠和班里的其他捣蛋鬼曾聚在寝室里商量,然后笑得很嘹亮,我们寝室只有我和橙子没参与。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有去看,看这帮白天狂笑的人把老赵的踏板车抬到树丛深处,用十多把刀子四处乱割,坐过啊车胎啊都给废了,然后人力能拆的尽量拆,车被七手八脚分尸后痛苦地躺在那儿,好像在责难它主人平日哪结来那么一打打的梁子。那时橙子就说,如果有来世,再来世,再来世,他也绝不当老师。
我把头点得很用力。
我妈见我几天来总是昏睡,一听说我要和橙子出去走走散散心,立时给了我一些碎银子,让我赶紧动身。
在上海到乌鲁木齐的候车室里,我用手机给妈打了个电话说就要去新疆了。我妈放声大骂,你说只出去走走,谁让你走那么远的?你马上给我死回来!我说妈没事儿我长大了,而且我们有两人相互帮衬着保管一切顺当。妈听我抗旨觉得很不顺当,在电话里急坏了,我残忍地掐了电话,接着发了个短信给她说妈我永远爱你,就关机了。
橙子说,恶心,我又不是带你去风萧萧兮易水寒。
上车后往卧铺上一躺,两人开始畅谈未来,橙子扬言以后要像莫奈一样画画把俩眼珠子都画瞎掉才欢快,然后瞎着眼用耳朵来品味余生。想想那还真罗曼蒂克,我就建议不如再学凡高割掉只耳朵吧,橙子点头道那就更有诗意了。可第二天一睡醒真他妈没诗意,两人的钱包身份证都在包里,被偷了。乘务员表示找回的希望不大,贼拿了钱一定会把包从窗口扔掉,现在早离我们有几百公里了。橙子恶狠狠地瞪着乘务员离去,问我怎么这厮好像对案情了如指掌,八成是他干的。余下的时间我们心惊肉跳地保护贴身的那十几块钱,然后觉得车厢里每一个人都有些贼眉鼠眼。
饭还得吃,水还要喝,到乌鲁木齐下站的时候,两人几乎身无分文。和橙子伫立在站台上时我就想到前不久在上海对妈说的话:妈没事儿我长大了。
橙子在边上叹气说,沐,我害了你,干吗硬把你也拖新疆来,这回一定双双客死异乡。我道,要害也是沈月害的,叫她拿钱来。橙子忙说那怎么成,那不如把我卖了你拿钱自己回去。他蹲了下来,又说,沐,你想想,哪有我这样的,带个哥们儿来见女朋友,然后向她讨钱回家,还不把浙江人的脸丢个纯净。
我想了一会儿就建议,兄弟,不如你留在新疆学跳舞,好歹也混口饭吃。我这还有个手机,卖了手机先回去再拿钱来救你。橙子说秦沐你有种就走,回来给我收尸,再回去照顾我妹,那我就呆着。两人贫了一会儿,肚子就折腾清爽了,我闻着一阵阵香味,特别想吃羊肉串。最后我们还是把手机卖二手店了,橙子装得楚楚可怜才把价抬到七百二十块。我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把眼泪逼出来的。弄到钱立马买了两张回程车票,硬座的。剩下的几个子儿,就是接下来四十八小时的水钱和上海回杭州的车钱,我们决定两天不吃不喝。 我到家时天已全黑,软绵绵地冲进厨房把冰箱里能嚼的都嚼了下去。我妈惊惶,然后见我没生命危险,就安坐在一边轻蔑地看我不住地朝我冷笑。我缓过气儿来,从兜里掏出在乌鲁木齐花两块钱买的一点葡萄干说,妈,我没白去,我买到正宗的吐鲁番特产了。 九月下旬的时候,高中同学都在新学校混出点道儿来了,胖头陀在浙江中医学院打电话给我说,秦沐国庆节就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