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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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抗拒,这种火焰般的情感在现代人是少之又少了……
我觉得十分无聊,却又不能抑制地感觉到一种悲哀。
七十五瓦的灯泡,在他退发的额顶映照出亮亮的汗渍,其实时序已近秋凉了。
他继又留下后路:说过阵子事情平静下来,或许再跟我联络。
我告诉他我已不再做梦,也不再有什么话需要讲给他听,我已经被完全掏空了。何况,他对我并无责任,我还有一点积蓄。
他点点头,便下楼去。
我攀着阳台的矮墙,看他在微雨的路灯下钻进车享,发动,打闪两柱亮眼的灯光,开出巷去。
隔壁人家的电视,传出报新闻的声音,虽然清晰,却听不大真切。一个女孩打碎一只碗,接着传来父亲的吆喝……我觉得这一切都恍如隔世,却是说不出来的郁闷和难受。
我静静哭了起来,不可遏止的,愈哭愈激动。我跑进浴室抓着镜子看涕泪纵横了满脸,看自己痛苦又丑陋咧开的嘴……我心里奇怪地快乐起来,我还会哭,我竟然不曾死尊’我活了下来。不管多么难堪,我终究还是活着的。慈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我仍旧还在一种沉沉浮浮的边缘,沉下去是地狱,浮上来是人世。有的时候,我倒是觉得.况到最底,也是蛮好的。
很抱歉写这样不愉快的东西给你,希望不至于影响你怀孕的心情。
爱莲
十
他下车进去买了一包豆浆和几个煎包。每次经过这家豆浆店都会想到那个被谋杀的海军上校,因为得罪了拿大笔购买战舰佣金的高层,而被灭口。生前最后一次出现便在这里。
他瞥一眼电视上入夜后的广场,人潮逐渐增多。很多人手上拿着蜡烛,烛光在黑夜里起了温暖和谐的作用。气氛近似哀悼,像是祈福晚会似的。
镜头照到一个女人面孔,在烛火映照下显得至为虔诚。一个恍惚他几乎将她看成爱莲了。
晚上镇暴警察照样值勤,圈圈围得滴水不漏,拿着盾牌,只要有人逾越警戒线,便举牌吹哨、口头警告。
“搞什么柔性驱离? ”有人骂,“还不赶快喷水柱! ”
“干! ”一个人从另外桌子窜起,一拳揍到骂人家伙的脸上。
两人打开了,周围的人立刻蜂拥上去拉架,也或者分成两派对干起来。总之他懒得再看。这种对峙、叫骂甚至互殴早已成为常态。
脚踏车的后视镜映照出豆浆店灯光明灿的招牌。听说这家店还因此成了观光景点。案子却至今没破。
把脚踏车抱进电梯时,就有预感爱莲还没回来。
果然。
他如常坐在餐桌边,打开食物吃将起来。
嗯,不错。很新鲜。
应该是美伊战争开打不久,爱莲接到念慈从洛杉矶打来的电话,只听她哇啦哇啦讲电话。完了才告诉他说:“念慈已经申请了红十字会的志工,要去伊拉克帮助战后重建。”
怪不得爱莲在电话里既吃惊又忍不住讥讽:“你干嘛啊? 芙国人拉了屎,你去帮他们擦屁股。”
念慈说了,不要忘记,她也是美国人。而且说这个决定,跟是不是美国人毫无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对啊。我也这么问。她说什么……谁知道她什么意思,反正就是不如去用得着她的地方,尽点力。
那维廉和儿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人家只是批准她的申请而已,又不是一定去得成。
那时爱莲正忙进忙出不知道干什么。他坐在书桌计算机前,上网首页就是伊拉克战争被炸的照片。他叫爱莲来看。
随后她嘟囔道:要做义工哪里不能做? 非要到有枪战爆炸、恐怖分子挟持人质砍去脑袋的地方不可吗? 他听见自己说:也许她就是要去一个既遥远又陌生,一个全世界每天都在网页头条读到有关它不幸消息的地方。
爱莲回转过来:说不定去不成。她不是说了吗,要是炸得厉害、或者恐怖分子继续闹事,他们根本就不会派人去。
嗯……看吧。
他很快把东西吃完,打了一个饱嗝。这就是那一度遗失的填谜图块。现在把它找到,放上去,拼凑起来的图像就是:念慈已经去了巴格达。包裹是她出发前寄的。虽然不是上战场,看来她也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怎么知道? 把爱莲所有的旧信寄回、意义奇特的生日礼物、扉页上的题字,“喧哗与骚动”释出的讯息……这些全都不是一个在周末烤烤苹果派、看知性文化节目的女人,在正常状况下会做出来的事。
所以,他确定她是去了巴格达。意思就是,短时间内她不会联络爱莲,还有一个更坏的可能:她就这样消失了。
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想到应该检查一下屋里是否还留有包裹的任何遗迹。
嗯,垃圾桶已经拿出去倒掉了。花包装纸放在底层。
东西藏在一个爱莲——不能说绝对绝对——但99.9 %不会找到的地方。
这时,他听见开门的声响。
她进屋的时候,他正坐在计算机前。一如往常没有回头,只说句:我已经吃过了。
他听见她走到里间换衣服,然后踅到厨房,拿杯子( 或碗盘) ,打开冰箱,倒橘汁……
一切如常。
他告诫自己:尽可能用结束敌对,平淡却友好的口吻跟她说话。
没料到爱莲开口就是:你知道吗? 广场上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他肚皮上的枪伤! 不是我一个人怀疑……
他看着计算机首页上,巴格达境内发生一起盖达游击队炸焦红十字会卡车的照片。
半晌之后,他听见自己( 用自己都不敢置信无比和平的口吻) 说:不管我们要不要、愿不愿意相信,事实上,流血真的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十一
阵雨的天气结束了。太阳光灿亮地照在屋脊上。
他忽然想起那叠旧信好像还有一封没有看完,这才去找出来,重新读过:那时,曾住一间位于台北近郊,老式公寓的楼层。
有一面装了铁栅栏的窗,总是将灰苍的天空打上黑粗线的格子。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爱将那里比喻成洞穴。仿佛自己是一匹浪迹草原的野狼。
那段时间有过两个男人,或者是两个男人有过我。喔.不对,其实是三个。
公寓前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马路,中段莫名其妙被开辟成一个乱央央的市场。
一天超过半数的时间,市场的那段马路被买卖的人潮占据。没有谁有选择的权力。
只要想到外头,必须通过市场,因此也必须近距离地,穿越人潮和菜肉果摊。
一旦越过市场的版图,耳根顿时清静起来。走到街口.便是搭去台北的车站了。
台北呢,是我唯一能去、想去的地方。
只是去了,往往又急急忙忙从那里逃回来……
那时候大部分的菜场,一到选举,下了市就变成候选人现成的政见发表会场,多半都是民进党——当时还是党外。
有些候选人头上干脆系上白布条子,一副准备切腹的模样。
他们直接站上收市后的木摊架子,旁边竖起一堆海报看板,就这样拿起麦克风讲起来。
我第一次听到“外来政权”“阿山”“芋头”甚至“外省猪”这类歧视的字眼就是在市场的政见会上。趁打香肠小贩前来兜揽生意的空儿,买完香肠,赶紧走开。再不去了。
我的去与不去,对事实毫无影响。统治这个岛屿几近五十年的政权,正被政治重组诉求的暗潮席卷。当时最流行的字眼莫过于:颠覆。颠覆什么呢? 当然是政治势力啦,也包括旧权威、旧价值、旧道德、父权结构等等一大串。权威性的媒体眼睁睁、赤裸裸地刊出鼓励女性一夜情的言论;“颠覆…‘女性情欲自主”和与其相关的话题,在媒体大力渲染的结果下,一下子成了当时文化的主流。
社会在不知不觉间,实在很有一股解放了的味道。解放的,除了情欲、口禁,还包括政治历史文化道德等等的禁忌。一夜之间大家变得胆敢言说起来,咖啡馆、公车上、书店、学术演讲、特别是演讲会和媒体,有关情欲、情色、一夜情、阳具、高潮之类的字眼不仅普遍,而且蔚为风气。这些字眼和解禁的观念冲击着大家的脑袋,弥漫到上个世纪殖民遗迹的城乡上空,漂浮在拥挤的街道和充满汽油尘灰的空气里,与烤面包的香气、槟榔摊以及流窜的机车同样具体地渗入到生活里。
那时的台北啊,就是这样的一种味道。
一个陌生城市的房间
一间房。
一个等着人来填满、有着基本设施的房间。
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但开了门,还是忍不住某种新奇。
不外乎陌生的,空寂的( 连寂寥也不是) ,无特殊性的( 但又不得不带上点儿当地的特色) ,收拾停当的房间。一年到头等着不同的人来住它。
马桶盖上压着一溜纸条,有如选美会美女身上斜挂的名牌缎带,以示其清洁过后尚无人使用的清白。
这回,她来了。走进,放下行李,坐到床上脱鞋袜,扭开电视,转台,倒仰在永远是印着冶艳花道的床罩上( 也只有花红柳绿才耐得住脏) 。
拉开窗帘,打开窗,随便哪个都市的声息尘嚣,迎面来风般,一拥而上。
一
回家吗? 不,公事。
对啊,不是开你去旅馆吗? 看我这脑筋! 印度司机轻敲一下自己包着头布的脑袋。
走出机场的时候,天空微雨。
她随手从提包取出一只小帽戴上。然后在等候的大小车群中搜寻来接的车辆。
是部枣红的林肯。电话里的声音告诉她:形容一下你的样这是电影吗? 丈夫进来了,瞥一眼电视。
是。
好看? 还好。
他一屁股坐到她身边的床上,床垫因他的重力加速度而一度陷落。此时,年轻女子已经整个儿靠上了读报男子的胸怀。
男人么,像是若无其事,照旧一手扶铁杆一手看他的报纸。
列车在轰隆的摇晃中,电光石火地在暗黑的隧道中急速前行。
丈夫目光移开屏幕,拿起他的杂志来读。
年轻女人开始像脱衣舞娘那样耸抬起她窄裙下的小腿,拱起的膝盖优雅而轻巧、但又十分敏捷地,一下子就钻进了男子的两腿之间。之后便开始放肆地拱顶摩挲起来。
男人屏息。
女子阖上眼,嘴里发出微弱的喘息。随着车子韵律的晃动,一对人潮夹挤中的陌生男女,竞恍若置身无人之境,大胆又尽情地享受起磨蹭与情色的快感来了。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好看? 丈夫头都没抬。
唔,不错。
丈夫再次起身踱回自己的房间。
列车到站了。
随着人潮的涌出,这对男女鱼贯走出车厢,径直赶往自己的目标。
他们始终未曾交换一言半语。
次晨。
男人照旧与怀孕中甜蜜的妻子在车站吻别,随着人潮挤进拥塞的车厢。
没走两步,突地眼睛一亮,昨日撩拨他的那名女子,竟然以同等诱人之姿,立于车厢同样的地方! 她挺胸直立,眼望前方,却像是知道他迟早会到达似的。
男人也没迟疑,径直走了过去。
他们重复搬演昨El的戏码:在最公众的场合,最无隐私可能的状况下,最拥挤与最粗糙的人群之中,进行最窃喜、最私密、最贴近、最原始也最猥亵的勾当。
随着车厢的摆动,他们靠近、磨蹭、挑逗、暗通款曲。女人将整个身子倾倒入男人的胸怀,紧闭双眼,微张着口,略带痛苦与欢愉地低吟。男子伫立如山,锁眉颔首,暗暗领受无边的快感和享乐。
日复一日,他们在车厢的人群里互寻对方。天天相遇,日日缠绵。
某日,车厢不同于以往,竟然格外空旷( 看样子是个周六的加班日) 。男人于上车之后,竞意外地发现了女人。
她仍然是那样一个永恒的立姿:手扶着铁杆站立,全然无视两旁空荡的座位。
男人迎了上去,惯常地一手抓住铁杆,在她身旁站住。
女人开始缓缓向之靠拢,逐渐摩挲进入他的胸怀,拱起小腿,阖上眼睑……情色的挑逗又将开始,一切有如以往。
这时,男人突然忍不住了,他冲动地开口说话,却只将将吐了个字眼儿,句子还没完全脱口的当儿——女人蓦地像是被咒语唤醒般睁开了眼睛,那样恶狠狠直瞪着他。
车于此刻倏然停下,女人旋即从自动开敞的门口,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车厢。
留下错愣的男人,被激活的列车轰隆哐啷、疾风闪电一般地带走了。
十点刚过一点。丈夫靠着床头,看报。无线电的古典乐台放着一支德彪西的曲子,沉郁浑厚雄壮。
她走进来:我想去跑步。
这么晚了还跑? 随即她在他身边躺下了。这一躺,就恍惚起来。
熄了灯。他的头靠着她的,感觉他的眼镜框正抵住她的额角。
做爱了吗? 像是有。
德彪西开始荒唐地轻松起来,忽然之间这首曲子听上去竟有种错愣的滑稽之感。是第几章? 第三吗? 动作跟着紧凑——他来了。
男人的性高潮就这样? 冲刺,哗一下破堤而出,激动遍布全身,只不过区区几秒,回回如此,次次雷同。
就这样? 清晨。天还乌沉沉的当儿,睡梦中她突然感到某种强烈激越的悸动,刷地一下子笼罩全身,一次接着一次,一次较一次更加强劲,浪涛一样层层迭起,将她拱托至最最高昂的顶端。如此冲浪般一回一回,直到她感到下腹肿胀,尿急得无法忍耐,这才渐次衰微。
熟悉得无法再熟悉的那片天空,也在此时亮起了蒙蒙的晓色。
二
旅馆到了。
办过手续,提着行李拿着钥匙走进古老的电梯,她揿了13。之后门开了,她走出去,电梯的门随后在身后关闭。走过古老气味铺着团花地毯的甬道,她找着了房门,将钥匙插进,推门进入。
此刻,在一问非自己的卧房内,感到充分的自己。
衣橱里一成不变总有只折叠式搁衣架,一张折叠式熨衣台,横板上躺放着只额外的枕头或一张薄毯,角落里乖乖站立一架旧熨斗( 没错,它总是旧的) 。
横铁杠上悬着若干衣架。最里的一只上挂着折叠成四方的洗衣袋和登记条。
衣架,最恨那种钉式勾头的,防贼用意鲜明,为的是怕人顺手牵羊。可十之八九,都是这样的衣架。
抽屉中央躺着印有旅馆名称花样的信封信笺,桌上摆着纸笔和随手记事的小本。
这些摆置直让人觉着永恒。
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觉得如此一成不变、恒久、沉静、若新还旧? 关上窗吧,开空调。
随便哪个城市的气味声息便被一并关在窗外。
真是,一间房足够了。
她躺回床上,听空调呼噜呼噜的马达,沁凉的空气逐渐包围过来。清扫房内前一刻角落里充塞着的、灰尘一样的陌生。
此刻,有种能够清楚意识到的温存。难道曾与一些男子.不同的,在不同的城市、大同小异的房间里? 或是靠在床头打电话,双腿交叉,将穿着皮鞋的脚随意搁在床罩上。
或者,喀噌喀噌咬食一只楼下大厅里顺手取来的苹果。
或者毛手毛脚焦虑地在她身边打转。
打着赤膊,趴在地上单手做伏地挺身,拧出一身虬结的肌肉。
唔,你真美。
这内衣好撩人。头发湿密得简直像热带雨林。香味好清冽哟,什么牌子的? 我简直没法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