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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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而言,任何事只要不在正常生活作息的轨迹之内,就会变得推三阻四,迟迟捱捱起来( 当然花钱的考量也是原因之一,虽然那并非头号理由) 。即使像他——这种起码看上去知识和生活水准都是能够认同每年必须检查一回牙齿和身体的温和理性中产阶级( 如果是女性,则是定期做检验乳癌的乳房照相以及子宫颈的抹片检查) 。然而这种认同无论怎么着,到底还是归属理论层次,到了实际的行动上,便全须依赖生活的惯例进行。也就是因为这项行动的额外性质,使之一再拖延作罢。尽管他不断兴起履行健康义务的念头,却怎么都还没强烈到付诸实现的地步。
直到最近( 实际上少则一年,多则将近两年之久) ,忽而感觉上颚有一两颗臼齿,会那样丝丝缕缕、蛮像回事地酸痛上一小阵子。那痛,也就像夏日过午的阵雨,说来就来了,豆大的雨点哗啦哗啦,等落上一阵,也就不大觉得,甚至忘了雨的存在,稍后想起,竟然不知它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停止的。好像那样一种与生活擦身而过、绝对无关紧要、但总要聊备一格的背景事务似的。
也就是这聊备一格惯常的小痛,久而久之竟成例行,变成生活图景里的一个坐标,终至促成他上门求医的决定。
在这之前,不知听过若干回,朋友亲戚经常挂在嘴边上的:找牙医可千万不能凭广告或胡乱碰,一定要熟人推荐啊。只是他一向太过自信,又独来独往惯了,尤其对所谓三姑六婆的建言深恶痛绝( 他自己的婚姻就是毁在这一类人的手上) 。所以,这回他偏偏轻轻松松翻阅着电话簿,不出几分钟,就给自己订下了一个看牙的时间。
二
她不太老,相对于他(45 岁) 而言,可以说还算年轻,人长得也还不难看,虽然头发有点儿毛乱,也称不上什么式样,就那么胡乱梳了两把,扎起来,左右还别上了两支——那种他只在小学时代看过的细铁丝做成的发夹。她脸面的皮肤在诊疗室的灯光底下,已经显得干燥。至于脸上的神情么,更有某种因年龄或劳累而累积的憔悴。纵然如此,他还是很仁慈并慷慨地给予她相当的分数——自是不能单凭女人的相貌,而同时以学识身份、专业技术和赚钱能力作为评分的基础啦。
他忽而有所感悟:到底打什么时候起,对女人竞也用上了这套原本只供衡量男人的条件准则? 难道时代真给女权争取了去吗? 还是男人实质上已经轻松地卸下了全权负责经济的重担? 这使他开始认真追忆起来,由大学时代以来一路对女性衡量准则的转变。从最原始的只靠外貌——还必须是那种清纯型——好像外在清纯也就保证了心地纯良以及贞节似的。直到毕业以后才开始将她们处人与能力放入考量,但也就是社会一般对贤妻良母道德能力的基本要求,等于是现代化了的三从四德,不仅毫无自己个人的见解,也根本未将女人的强大和性格性情的鲜明突出纳入考量,等到真正接触时,又被情欲的波滔搅得满脑混沌,最后总是受伤奇惨,而且伤得莫名其妙。至于现在么,咳,咳……
忽而听见一个女声道:张大嘴,不要闭起来! 他立刻还过魂来,随即想听话地响应,才发现自己的口早被撑开无法言语了。头部的转动使他的脸颊磨蹭上她的胸部——至少是白衣的部分,尽管只是如此也已使他越显紧张不安起来。
不怕,不怕。她极富经验地安慰着,游刃有余像对付一个孩子。
他开始下达命令要自己沉着冷静,起码要表现得像一个有足够看牙医经验的人。
用鼻子呼吸,不要用嘴。她说。
他立刻警觉赶紧换用鼻子呼吸,但已太晚。恐怕嘴里令人不快的气息,几分钟来已悉数喷到了她的脸上,致使他一时之间十分羞赧。
她要他稍事休息。停下手,她说:左右各有一颗蛀牙,好在蛀得轻,补补就行了。另外,好些牙靠牙肉的地方有很深的凹痕,那是珐琅质被侵蚀的结果。也就是为什么你说会牙疼的原因。珐琅质通常是很坚硬的东西,可一旦损坏便露出里面的牙质。牙质本身较脆弱而且软,因此如果没有珐琅质的外在保护,很快就会磨损,所以无论吃冷吃热或者无缘无故,便会痛起来了。
尽管他一上来就絮絮叨叨不停地解释自己只是觉得该做个例行的检查而已,没大毛病。
哦,至于牙疼么。他十分保留地:有是有的,不过也就只是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她并不像以前他看过的那几个牙医,一律对他一口整齐好看、又刷得清洁彻底的美齿大事赞扬一番。相反的,她在检查过后脸上明显摆着愁苦,以及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他得了不治之症。这早已让他心灰了大半,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他感到一种青春不再的惆怅。再不能像当年那样有恃无恐任意糟蹋自己的健康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频频摇头,皱着眉:是你吃太多酸了吧? 是,肯定是的。他觉得她简直太神了,竟然一下子就断出他的口味和习惯来:是,我爱蘸醋,也爱吃柠檬,西红柿汁熬的通心粉更是每周里固定的菜式,反正只要酸的东西我一律没法拒绝。
那就对了。还有一样:你吃完饭一定不会立刻就去刷牙。
什么? 吃完饭马上刷牙? 要是在外面应酬怎么办? 去洗手间漱口啊。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多珐琅质被侵蚀的原因。
那要怎么办? 补哇。她说:这样吧,反正不管怎么都要先照x 光,因为如果还有更轻的蛀蚀,光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整口牙照片子是一定的程序,总要有个资料根据嘛。
不容他有半分迟疑,那个上下两排牙全勒上金属杠条的黄头发小助理马上跑了进来。把他头上那具x 光机器给准备好了。
那日,他总共在她那儿耗去两个半小时,补了两颗蛀牙,三个珐琅质的凹陷区。这以后的一周,她又约了他再去洗牙,顺便又填补了一个凹陷。
之后,她拿了一面小镜给他,让他自己打量打量。瞧,那牙洗得( 正确的说是拿凿子抠的) 有多么白整,细瓷一般,填得多么平坦光滑,真是美啊。
整完牙,正式中午休息的时刻。她脱下白袍,露出穿着连衫裙的身材。他直觉她太削瘦了,衣服的式样也差得很。不光是小店里的减价品,还有可能是好些年前的购置。可不管怎样,总的来说,她仍旧有其动人之处。那就是:到底是个还算年轻的女性。
她一边让他在信用卡的账单上签名,一边注意到他刚才正浏览着墙上她的毕业证书,牙医执照等等。
怀俄明州立大学毕业的。她微笑道。
哦,他心头一惊,那种边荒地区的学校! 若不是墙上明摆着的证明,他根本怀疑那儿会有医学院。但马上又匡正了自己这种歧视偏见。且看她那一脸的坦然罢,顿时自觉罪过,又弥补似的乱作猜想:说不定那儿的牙医科还是出了名的呢。
剩下最后的那个凹陷,下回再补吧。她继续柔软地笑着。
他发现她的眉眼生得非常清秀,妩媚有力。这大概就是她之所以迷人的地方了吧。
像是故意要给他近期内一个约会似的,她将他安排在十天之后。他当然没有异议。这两回职业上的接触,已使他暗暗地对她产生了好奇。不,更正确的说是兴趣。他只在她扯下胶皮手套的一瞬间,刻意观察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所谓的结婚戒,倒是在右手的中指上套了一枚细小的钻戒。由于那颗小钻的体积不过米粒大小,可能不到四分之一克拉,因此他又大胆地作了如下的猜测:这样能干好看的女人( 现在她在他心目中相貌的分数较头一回又高出了许多) ,若嫁绝不至于嫁得太差,既然没带婚戒,这枚小戒一定是属于娘家纪念品性质的吧。
但不管怎么心动,他仍旧犹疑着,不敢在声色之间有所表露,一来他生性害羞,二来自己虽然离了婚,可仍旧与前妻同住。
目前他与前妻的关系,与所谓“开放婚姻”中那种互不干涉、予取予求的状态极类似。是他所经验过的两性关系中最文明。也最合乎人性的一种了。只是这样一种进步开放的关系,旁人( 尤其是像她这样正而八经的女子) 未必可以接受。与其自己主动出击,不如等着她对自己兴趣同等、甚或大过自己对她的兴趣时,再来挑明了。
主意既定,便安心冷静不少。只是恨不能自己多坏几处牙才好,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天长日久地培养出一段感情了吗? 想到这里,他又不止一次直勾勾看进她那双平日里在白口罩覆盖上面的神秘眼睛——现在则是坦荡荡的一双明眸。忽然,就如l 司被电到一般的震了一下! 这女人,竟然也同时在向他放电了。
他怀着异样好的心情回去,完全不把花钱的事放到心上。
这两次加起来竟一共收了他七百九十五美元,多得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之外。虽说不在意,到底他还是粗略计算了一下,除去工本,这样的收费每小时平均一百五十元。要比自己这个念到博士的人足足高出几乎三倍以上,比平常一般的医师也多出一倍。
他摇摇头,专业呗,只有对她更形敬佩。
他躺在床上左翻右转,怎样也无法人睡。先前的麻药尚未完全退掉,半边的脸面仍旧僵硬麻痹。昨晚为了赶一篇分析报告,未能睡足( 当然也因着今早要见她而不曾睡稳) ,一心想着要补一个午觉,却因着早先她那个电击似的响应,没法抑制地一遍遍回想那个与她独处的片刻。
当时黄头发的小助理已经走了,她亲自给他登记。
给你约三个星期以后还是两个星期? 她问道。
像是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说:那就十天罢。而且,一个月以后你还得再来做检查。
这么快? 他故意吃惊道。其实当然高兴。而且心想:这不表示她也渴望快快见到自己么? 此时回想起来,更加确定了她对自己的那一份兴趣。哦,有这样一个能挣这么多钱的骨感情人或是女友、或者红粉知己( 名称概括) ,长相伴随左右,人生不就是幻想的本身了么。他忽而浸淫幻想,忽而又进入治牙的回忆里。虽然他顶怕用电锉锉牙这玩意儿,但由她执行起来,竟好似一种享受。当时自己躺在诊室的椅上,由对面窗玻璃的反射中,瞥见她削瘦的身影像一个白色的天使那样几乎趴伏在自己的身上,又像是张开臂膀怀抱着自己,她与自己的身体如此接近,他几乎都可以感觉到她扑扑的心跳了。看着她那样努力( 几乎是吃力的) 锉着他的牙齿,他不仅不感到疼麻,反倒心疼起她来。如此一路悠悠乎乎半睡半醒、半真实半梦幻地徜徉着,简直就觉得获得她易如反掌,近在咫尺了。那真的如同她已经躺在身边没有两样。
三
“幻觉的经不起考验,实在毋需要到现实亲临印证的地步。”这是他在某次情伤之后,写在小簿子上的一句话。
就在他忽然想到这句话的同时,正奇怪着自己的莫名其妙。
一阵阵电击似的( 真正如字面所形容) 酸楚疼痛,从刚刚做过的那个牙齿齿缝中准确地进裂出来,尖锐地传到大脑。“麻药过去,总会有点不舒服的。”耳边响起她的警告。哦,这就是了。
可直到夜里,那痛更形加剧,一阵紧似一阵,不得已,他打电话给她的BP机。要求紧急响应。约莫四十五分钟之后,终于等到了她救命的回电。
吃两粒泰勒诺止痛药嘛。她一副嫌他大惊小怪的口气:不是告诉你了吗? 刚刚锉过的牙会比较敏感。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形,服药就好啦。
笨蛋! 自己怎么不曾想到? 果然,服过药后,他安然睡了一大觉。次日醒来,几乎已经忘却昨日的苦痛。但哪里会这样轻易就容他过关? 早餐时的一杯冰橘汁马上提醒了他,让他忍不住惊呼起来。这一来,痛楚开始没完没了,连头也跟着深深疼起来了。他一连服了三粒泰勒诺才将恶痛镇压下去。这酸楚剧痛的程度,与他以往的牙疼比较起来,何止数倍? 这以后,牙痛就像他一向惯于衍生的遐想那样,随时来去.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好在他到处备有止痛剂:办公桌、汽车上、皮夹中、床头柜、马桶上、保险箱、餐桌旁……另外,他也训练出用一边嘴巴吃饭的能耐。久而久之成了习惯,竟也吃得一样香和同等快了。加上止痛药百发百中,绝无倒戈,这牙痛,虽未被制服,总算有了对付的法子。但长期以往,似乎还是得寻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由于一个同事的大力推荐( 主要还是因着第一次的征询免费) ,他终于再度拜访牙医去了。
他是个五十开外的家伙,一双瞳孔在老花眼镜后面显得庞大异常。检查过后,他皱着眉,显得相当忧虑:怎么会这样呢? 他感到这个情境好像曾经在那儿发生过,马上悟过来,立刻以一副拥有丰富牙医经验的自信说:就是吃太多酸了嘛。于是指向自己牙面上的凹痕频频解释道。
等那牙医弄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冷笑一声:牙齿表面那些凹痕是长期大力刷牙造成的结果,哪里是吃酸造成的,根本毫无关系嘛。
啊……
他这才恍然大悟。对啊! 从来他都以为越用力牙才越刷得洁白。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大半辈子。
牙医接着说:因为有了凹痕,珐琅质被侵蚀掉了,吃酸的、冰的和热的,才会酸痛。
临走前给了他填补凹痕的估价,那价格竟只是她价钱的一半而已。
他打电话取消了与她的约会。没多久,她还来电表示关切。
他逐渐听出了端倪,但那可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发现。他终于明白过来,一切都是自己的遐思作祟。人家之所以催着他快去,不过是积极创立业绩罢了。眼前浮起她反射在窗玻璃中的身影,想到她狠命锉牙所花的那许多工夫( 这时他的牙又止不住发起疼来) ,也不能算是乱敲竹杠。到底,人家可是下了苦功花上时间的。只是,那些牙终究有没有锉它的必要,就不是他这个平生只看过区区几回牙医的家伙,可以轻易回答得了的。
而事情总归是要有个转机的。也就像夏Et过午的阵雨,刚开始哗啦哗啦万马奔腾。不消会儿,》…j 惯了,也就不大怎么知觉。过会儿再想起来,探头一望,嘿,不知什么时候,雨,竟然停了’。就这样,屈指一算,那疼痛,竟然整整延绵了四五个月之久呢。
雪
一
凌晨三时多,暗沉的天色笼罩着广袤的冻原。加拿大荒僻的白雪地里,方圆几十英里没有半点人烟。这时,高速路上出现了唯一的一辆货柜卡车,两柱如豆的车灯在暗夜的雪色里探索挺进。
车身突然向右斜去,车速减低了。拉出几百公尺,最后至右线停靠。煞车发出长长吱地一声,几十吨重的车身轧在新雪上,发出涩涩咕唧咕唧的声响。两道明晃晃的车灯柱子直射上白灿灿的雪地。
车终于停妥。积雪吸音,四周无声。天尽管还暗着,四下却被雪映得浑亮。
他娘的! 头带毛线面罩的司机由窗口朝雪地吐出的唾液形成一道银色抛物线,他骂骂咧咧地抽上烟。鬼一样黑毛线面罩下端的开口处,顿时吞吐出如雾的白烟。
他们几个牲畜似的蜷缩在黑暗里,竖起耳朵倾听。外头几乎没有声响。车确实停下了。这是不会错的。
到了吧? 有谁按捺不住,问了句。
嘘——立刻被他人用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