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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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上了古典乐,只要没事便收听一家二十四小时的古典乐台,特别在开车的时候。看海洋在阳光的挥洒下,任意谱成一首壮丽激越的曲子。这时我才发现,现在的海看起来多么不一样啊,广袤而且自由,与过去身在大海中的孤立是截然不同的。
九
一日,我正上班。从后边仓库搬货到前面店里。忽然瞥见久已不见的宝娃,她正算完账推着购物车欲出大门。惊讶中,我犹疑着是否应该上前跟她招呼,这时,却见经理急匆匆打斜后方向她追去。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毫不迟疑,跳过算账台子,一个箭步冲到宝娃跟前,抢了她风衣里的几袋东西便往门外急窜。立时警铃大作,两个警卫一前一后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将我逮住。
他们核对了宝娃的收据单后,无可奈何只得放她走路。警车很快便来了,我们几乎没有时间话别,事实上只匆匆对望一眼,她就被看热闹的人潮推远了。
我被铐上手铐,带上警车,像是我多年来的一项期待。车子开动了,警笛哇啦哇啦直响。我终于确认了自己代罪羔羊的身段,以后魂牵梦萦的恐惧将不再缠扰我。
我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自然,像是偿还了一项负罪的债。
我想起童年的宝娃,在那个受辱的午后,犹如小鹿般的狂奔。即使我无从知道,她少女时代命运的乖违是否承继于那回我不及援救的意外。但是至少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这个宝娃应该了解我的用心。洛杉矶的阳光是如此明媚,没有什么理由阻碍她和孩子有一个清明磊落的未来。
我目送着车窗外快速闪逝,既熟悉又陌生的外国人群和街道。即使我不再关心自己的何去何从,不知怎的,童年家乡的景象却鲜明地浮现:一畦畦稻田阡陌、满满清流的小河、茭白笋田飘来的清香、叶家那株倾倒在篱边的满树芙蓉,以及丁家的黄狗和芜杂的院落。
我不知不觉吹起了轻松的口哨,而那支歌竟然是:耶稣喜爱的小孩。
车夫之妻
一
是什么让我独独看见她? 那个寒流来袭的下午,她在下市的菜摊间。所有人都缩着脖子快步走,像是越快就越能走出这道寒流似的。没人看见她,没人想多看她一眼。他也快步地走,但突然他注意到了,看得还十分清楚,在十分之一秒刹那的时间里,在经历每日生活例行的重复,不知几个寒暑之后,他早已把她从记忆里删除了。忽然之间,鬼一样、或比鬼更鬼魅,她出现了,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姿态。他几乎可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确定是她,一种惊惶的困窘,像是全世界立时睁开眼睛看见所有的过往和现今,于是他被打过来潮水一般的记忆淹没得魂不附体……
他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
我能做什么呢? 他想,除了确定她是她之外。
二
突然有那么一天,一个高大挺拔、长相十分好看的三轮车夫出现在这条巷道里。来来回回拉着辆风尘仆仆、半新不旧的三轮。无论载客或是空车,都那么神采奕奕,挪起屁股来狠命地踩上几踏,才肯坐回车位,任车子在颠簸的石子路上飞驰。
他么,一径挂着那么个不大在乎、潇洒的笑在嘴边上,任由长长的、给风吹日晒得焦黄、沾满泥灰的头发向脸的两侧飞去。
在那个尚称淳朴,还带着点守旧和未开化的空气里,青春毫无惧色地在他高高昂起的下巴以及漾着两道酒窝,且还能算得上是稚气的面容上得意地漂浮开来。
起初马玉祥只是在这片新建公寓地的巷口、三轮车的码头泊泊车子。他也同一般车夫闲嗑牙,但大多时候在打盹,或掏出他的小本本来念洋文。据说他曾上过中学,后来跑去当青年军。
把书一丢,也就再难拾起来。到了台湾以为拉车不过是个暂时糊口的事,自己还那么盘算着什么时候去上个夜校,遂买了本英文字典,随时复习,像是为日后的梦打底似的。日复一日,生活的担子逐日加重,拉车竟成了欲罢不能。那本小字典亦逐渐破烂不堪,页角全卷了起来,他倒舍不得丢,好像那是与未来光明希望的某种联系。他仍旧得意地过着洋文瘾,每每拿出本子来念道:chair ,this is a chair.Chat,let's have a chat ……一俟人家叫车,便忙不迭将本子胡乱塞进后裤口袋里,匆匆骑上篷车,赚饭去了。小字典便是在这种情形下给一页一页糟蹋掉的。
建造公寓的工人们在离工地不远的空旷处,搭盖起一问以旧门窗、破铁皮凑合暂住的工寮。他们似乎特别中意这块临接小河、离城中心不远又具备田野乡村视野的宽阔腹地。到了后来,这所谓的暂住屋,不仅不因公寓的建妥而拆除,反而开始扩建,这些人也日复一日地安居乐业起来。工人们的子女全部上了附近的公立学校,工人们更以此为据点到附近再找其他的临时工作。工头的老婆和拖油瓶的大女儿,顺便在一块空地角落搭了个早上临时卖烧饼油条的摊子.公寓居民也十分乐于享受这价廉物美的早食,对这个与13俱增扩建的违章建筑丝毫不以为意,甚至非常乡愿地以容人的胸怀自豪。每天在晨光中,西服革履的先生们,拎着公文包,与骑脚踏车的工人们一同出发,他们多半在自行车后座夹上一只布巾打包的铝制饭盒。夕阳西下时分,大家又一道儿踏着酒红的晚霞归来。
这溜发展迅速的“卫星社区”,光自己人住着不算,每逢星期假日便敲敲打打,不几日便增添出一户新屋,赁租出去。久而久之竟成了这小河流域一个标识明显,纷杂而热闹的违建贫民社区了。
马玉祥泊车巷口不久,便与工头攀上了交情。随后将他的老婆、两个女儿、锅碗瓢盆铺盖等,分几趟拉进了这个社区,从此成为这出外人部落的一员。
他的老婆是个不大怎么讲话的女人,也没有太多的表情,每天穿着一袭灰不溜丢的衫裤,里里外外不知忙些什么。说不知她忙些什么,乃是因为不论她大热天下如何汗流浃背,白日晚上如何同苍蝇般进进出出,那问六个榻榻米大的屋子仍旧凌乱邋遢不堪。唯一可以为她脱罪的是她还蒸得一手好馒头。每天不管马玉祥什么时候回来,她都能端出一笼热腾腾的馒头或包子来,揭去褐色竹笼屉上的笼布,将它们白白胖胖地摆满一盘。
头一回在她亲戚家见面,马玉祥看着她太傻气,很没意思。
未料,吃饭时候,她一个人挽起袖子,连擀带包要不了好久便是一桌肥美的韭菜饺子。这还不算,末了又捧上一笼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给他带回家去。如此一星期,马玉祥拉完车回来满身疲惫,坐在板床上边喝白开水边享用馒头,啃到香甜处,忽然一拍大腿若有所悟:那庄肯皮白肉多,岂不跟她蒸的馒头一样受用? 没多久,便急着下聘娶亲了。
第一年就有了孩子,隔了一年半又是个丫头。这下子马玉祥惨了,每天早晚拉个不停,青春从脚底磨走化成苦力钱,仍旧穷得什么似的。几年下来生活上拉拉杂杂的晦气总搞得他这里那里不顺心,累了烦了他就冲着庄肯发难。
庄肯,是谁给你取这么个不男不女、不文不武的名字? 庄肯你到底聋了还是哑啦? 你除了蒸几笼馒头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庄肯……庄肯……
真是的,不知谁给取的这么个像驴似的名字。连杂院里的大人孩子也叫得朗朗上口:你妈庄肯又烧糊了一口锅子。
今天庄肯上菜场没带菜钱。
庄肯晒的衣裳又给雨水打湿哕。
饿了? 去! 跟庄肯要两个馒头! 马玉祥也不以为意。仍旧没节没制地使唤她,反正到时候白胖胖的蒸馒头总还是乖乖端上桌来。
碰上生意好心情好,马玉祥夏夜里拉完车,在院子里拿凉水冲一个澡,去竹竿上拿一件不知庄肯洗净没的衣裳,这时候他也不去与她计较。拉着一家大小往市街上逛去。要是附近眷村肯放电影,马玉祥便毫不客气拉过去,将车子往后头一摆,全家舒舒服服坐得高高的欣赏电影,惹得别人既羡又妒。还好那时节人还讲究客气厚道,一个三轮车夫带着全家来看不花钱的电影也揩不了什么大油,顶多咕哝两句便算。他给孩子们买茶叶蛋、烤玉米和棉花糖,庄肯不叫买,拦不住了就说:有什么吃头? 花这些钱! 让她也吃,她怎么都不肯。以后只要来得及,孩子们出门不管远足还是什么的,她总要烧上茶叶蛋和玉米,直到两个女孩子大到都可以嫁人了,她还改不了这个习惯。
马玉祥也曾给她买雪花膏之类的东西,她一样嫌多花了钱:俺不搽这东西,香喷喷让人直打喷嚏! 但是既然买了,庄肯既舍不得给人,又舍不得多用,一回用小指抿一点点,揉搓半天,冬天的早晨搽在脸上有种冷冽刺鼻的桂花香味儿,远远就让人闻见了。不用说,她果然给刺得直打喷嚏。一小罐蝶霜跟着她用了好些年,连同酱油糖醋茶一块搁在厨房的搁板角上,瓶子上久落油灰,凝成脏兮兮的一层锈垢。打开罐儿来,仍旧一股浓香直钻进鼻子。
说也奇怪,自从马玉祥搬到此地,虽没摆脱掉拉车的担子,但一切似乎逐渐上了轨道。先是他包上顾委员家小儿子接送私立小学的活,后来又因着顾念祖而接送上其他同路线的孩子。
每天清晨马玉祥先到工头老婆的摊子上喝一碗热豆汁,啃上一套香酥酥的烧饼油条。然后往家带上两个女儿顺道先送去小学,再接了顾念祖和其他的孩子,趁着胃里豆汁的热乎劲儿,飞快地踩着车,总能在升旗以前准时将孩子们送达。整个早上晌午他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地点踩到另一个地点,来来回回跑遍整个台北市的大街小巷。自从换了码头,生意没来由的遽然增添了许多,加上他脚劲足跑得快,不大怎么与人计较价钱,女太太们格外爱搭他的车子,往往中午忙得没法儿回家吃上庄肯蒸的馒头。
夕阳斜落的时候,私立小学对面美军顾问团分部的几个官兵正举行着降旗典礼,校门13早已麇集着大批三轮车。马玉祥昂然坐在他尘灰仆仆的车座上,在众多擦得雪亮的私家包车当中,毫不显得畏缩。他还是那个蛮不在乎的潇洒劲儿,腰间一条磨得油亮的皮带裹着一身破旧衫裤,过长的头发被晚风极其舒适地吹拂着,整个人浸浴在金红的光色里,他不像拉三轮的车夫,倒像是美国西部片里骑在马上驰骋荒漠的牛仔,以至于顾念祖他们一出来就能从杂沓车堆与众多苦力的车夫中一眼望见他。在等晚到的孩子时,马玉祥还会拿出他的洋文小本子来,逗趣儿地同顾念祖他们念上几句。若是恰巧有美国士兵走过,他就会更得意地说上句:How are you?或是How do you do?之类的招呼话。通常都能得到美国人善意的响应,小朋友们就更乐了。
不久,马玉祥同顾委员太太熟络起来,顾太太虽是个大家族的太太,但是同马玉祥是小同乡,她又是个不爱搭架子的实落人,时不时便同他聊上几句,马玉祥也不见外的将她当成长辈人信赖。
有早收工的晚上,马玉祥偶尔顺道去她家坐坐。他总不进屋,顶多到厨房坐着,或拉只板凳往院里去,顾太太照常打着把扇子坐在有扶手的藤椅上,顾念祖同他妹妹也跟着出来听大人闲说话。马玉祥点上一根纸烟,让汗酸浸透的衣裤在习习的晚风里渐次吹干,烟头的那一点火红在黑夜里格外亮眼,照得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异样清楚。总还是那么一抹不大在乎似的笑,又仿佛带着点涩涩自嘲的苦味。
顾太太劝他:你要是肯自修也能以同等学力参加普考啊。
我们一个流亡学生的晚辈,自修参加高考,现在马上升科长了。
你还年轻么。
什么年轻? 现在说什么都晚啦。成了家,一家大小要吃饭……早知道当年不结婚,怎么苦一个人也都熬下来。
这些都不必说了,就怕你没这个心,否则什么都还来得及。
马玉祥还是笑:我现在就只巴望着回老家,别的什么都不想啦。
你老家是潍县? 日照。海边儿上。
缠在一旁的顾念祖和他小妹听了,眼睛顿时亮起来:那有很多海滨浴场哕? 哪什么海滨浴场,晒盐! 马玉祥笑道,盐田,见过么? 也洗海澡……
顾念祖说:我去过苏澳,看过晒盐的。
小妹急了:怎么不带我去? 那时候你还包尿布,谁带你啊? 小妹气得要打,顾念祖一闪,跑了。两人追着跑进屋去。
马玉祥自顾自地说:家里是种田的。后来我娘把地卖了,叫我到县城里念书。读到中学,没钱了,就去当兵,跟着部队撤退到台湾。这一蹲,就是多少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除了我娘,还两个妹妹,这些年也不知她们怎么过的。
妹妹现在应该都有人家了,顾太太说:那还能单身么,你算算多少年了。
是啊,多少年没通上消息了。就怕她们因为我受连累……
接着一段长长的沉默。草丛里的虫声在暗黑的夜里,卿卿唧唧地分外清晰。
他抽口烟,再将烟喷出来,浓重的夜色里,一团白雾糊着他的脸,久久不曾散去。
抽完烟,站起身来要走了。顾太太总想着给他家里带点东西,无论吃的用的或是大人孩子穿剩的衣裳。
接下来没好久,正巧碰上顾家女佣出缺,顾太太想也没想,当下便找马玉祥带了庄肯来上工。
三
夏天过去,突然起了风,天气飕一下的变凉了。
做完功课,正想溜出去上哪儿野野,突然给我妈叫住,要我到小河边巷子里的顾家送汤圆去。想着要穿过那大片只有一盏路灯、废弃工厂和栀子花林的野地,心里就犯嘀咕。可是顾家……嗯,起码可以看到安安详详、穿绣花旗袍的顾妈妈,且不论如何还是得我去,因为全家上下没人有我那种骑车不洒汤的本事。
结果我去顾念祖家送汤圆,正巧碰上马玉祥带着庄肯来试工。他的两个女儿也去了,加上顾妈妈、顾念祖同他姊妹们,一团人全挤在厨房里,好不热闹。
顾妈妈忙着交代庄肯厨房一些七七八八的事,马玉祥大概觉得太婆婆妈妈了,索性跑到外头抽烟。顾念祖那两只眼骨碌碌老瞅着我,像是有些不怀好意。他担心什么? 难道我还会偷了他家的东西不成? 以前只常见他带着妹妹来我家吃汤圆,或是星期天早晨去我们斜对面刘疤脸老婆的摊子卜喝豆浆。那时候我就猜着他跟我一般大,只是他们贵族私立小学那股子屑劲儿我看不顺眼,所以从来也没跟他打过招呼。但是我认识马秀莲和马秀芳,借着等碗的空耽搁着不走,顾念祖拿我也硬是没有办法。
顾家姊姊细声细气的同秀莲姊妹说话,问东问西的。顾念祖的小妹坐在桌上没多久就干掉一碗馄饨。怪不得她那么胖,直到长大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也没能减掉那些赘肉。
马秀莲是我们隔壁班的,她一转来我就注意到她了。她和她妹妹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制服好像一星期白天晚上都没换下来洗( 后来我发现果真如此) ,又皱又脏。头发黏塌塌的,有时候脸好像也没洗干净。有一回,我妈正在店前包馄饨,庄肯满头大汗带着她们来了。通常他们来只买杂货,我们家本来只开杂货店,只因宁波人包得一手好汤团馄饨,弃之可惜,便在店门口新市长刚铺建完工的红砖人行道上,摆起一只锅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