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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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传来肉粽的叫卖“霸——咂,——霸——咂——”一声远似一声,渐次远去。
他浏览着糊着旧报纸和女明星日历的板墙面,在窗口透进的月光的照射下凹凸起伏着,反射着黑亮悚然的光。这些个拣人剩下的床柜桌椅,除了他们家还能用得上,出了这门就只配当柴禾烧。几只蟑螂爬在桌角享受晚上剩下的饭菜渣子,一队老鼠打梁上竞赛而过。风从板门隙和裂了缝的玻璃窗里吹进来,怪凉的。这星期得把破窗给修修了。他打了个喷嚏。孩子们冻得缩成一团,他随手揪过庄肯搭在椅背上一件毛衣,又伸手往衣柜子里掏出不知什么衣物来一并给孩子盖上。不知是蟑螂还是风把桌上一推乱七八糟的纸头弄得簌簌响。一只铝盆搁在不该搁的柜子上,里头搭出的一条湿毛巾静静滴着水,已经在台面上积了不小的一摊,又沿着柜子流到泥地上,经由地面的凹陷流向门边全家的破鞋堆里。
大马路口响起按摩人的笛音,他最听不得这曲调,偏偏他们总在深夜出没。笛音袅袅缭绕,在凄清的夜里,好不悲凉。
他用力嗅了嗅,一股经年累月的酸臭与人的呼吸体温一起酝酿在这间小屋里。那扇拆了又上、上了又拆、经过不知多少屋主的破旧门板,剥落的绿漆反射着惨淡的彩光,上面横七八竖钉着几个钉子。小孩的书包、外衣毛巾甚至破了角的圆镜一并挂在哪儿。突然,他没法忍受这么多年来一径的认命了,毋宁是那种一年里总有几回、像是突然看清、却又无法接受自己贫贱倒霉事实的不安情绪。
骂了句粗。一骨碌爬起身来,胡乱穿上衣服。趔趄到水缸前舀水洗脸。本来这口缸是他最贴心的一样东西,每天出一身臭汗累得狗似的回来,都是靠它洗脸冲凉。然而此刻,他竟拿忠实耐劳的水缸出气,哐当一声使劲甩了水勺,爬出坟堆似的套着鞋子逃跑了。
工头老刘家窗子仍旧黄澄澄的亮着。他过去敲敲门,老刘二话不说就披着件夹袄出来了。他老婆在门里头叫着:早点儿回来,别喝多了。
一星期总有个把回和老刘上市场边的面摊子喝酒。老刘左脸下颌上有个肉旋涡,是当年八二三炮战时给子弹片削的,所以说起话来嘴老合不大拢,不住地乱喷唾沫星子。
他们要了两碟小菜,一瓶烧酒。马玉祥没酒量,心情不好,胡乱跟着喝。他想要说点儿什么,像是死去的孩子、庄肯的病……
可他不知从何说起。
老刘脸上的肉旋在月光底下显得格外凹陷,他吐的唾沫星子却像镶了银粉似的闪着光、随着嘴的每一开阖喷射着。他不住来来回回说着他老婆如何如何,那拖油瓶的女儿又如何如何。
马玉祥虽及时搭着腔,却一句也没往里听。只觉得下肚的酒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热辣辣地,将他的心肺肠胃都侵蚀得一样不剩了。
后来他还是说了,说起顾家孩子在私立小学的事。
那孩子可怜极了。每天罚着不准吃饭,早上带去的便当原原本本再带回来,念祖饿坏了,就在回家的车上抓几口冷饭囫囵吞下,剩下的全数倒进河里。
你前边拉车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唁,我有后视镜哪。小家伙还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肯承认哪,怕我跟他娘说了。真他妈的可恶,狗东西老师! 不管是为什么处罚,也不能这么个罚法,这不成了刑罚了吗? 伊娘的! 每天哪。
不是说私立学校不准体罚的吗? 狗屁!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跟顾太太说了,顾先生才马上去找了他们校长。
唁,那天顾先生发了大脾气,连我在校门口都听得一清二楚。顾先生气起来嗓门儿可大着呢。他打雷似的喊:什么爱的教育! 你们体罚我小孩子,明天一大早我就到院会里去报告! 妈的! 就是得顾先生这样硬里子的才整得到他妈的这批王八旦! 刘疤脸的精神突然因着这档子与他无关的事振奋起来,干着小杯的烧酒,从“八二三”扯到《三国志》,不知喷了多少唾沫,一张木桌子湿了大半。干光一瓶烧酒,老刘仍然兴致盎然,硬是拉着他去了三张犁一处有姑娘的所在。
老刘说那是个私娼,不挂牌,知道的人不多,顶干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绸亮亮的旗袍,粉白脸,殷红的唇,操着不怎么纯熟的国语。
老弟,你先吧。
不不不……
来来,害什么臊! 你去你去。
现在不成,刚喝了酒,没法子办事儿。
谁先谁后,拢总一样啦。女人躺在床上催了。
马玉祥觉得女人的身子格外的软滑,躺上去像滑进水果冻里。不一会儿,他就来了。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回那个破窝去的。只记得那夜睡得格外香甜,仿佛回到他日照的老家,小时躺在祖母怀里沉沉睡去的光景:白花花的太阳直射亮白刺眼的盐田,夏日的海风吹上田埂……
次日清晨,老刘依然卷起袖子卖力地和揉着面,做手艺样的割着油条面儿,太阳在他老花镜的镜片上反射出一道灿烂的晶光。他老婆一旁烙烧饼,一面忙着找钱、包糯米饭。大女儿站在油锅边儿上,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犹如舞蹈动作般,拿着一双长竹筷拨弄着热油里迅速膨胀滚动的油条。马玉祥仍旧带着他那个满不在乎的笑,边以欣赏的目光瞧着早上薄薄金亮阳光下炸油条的年轻女子。
他觉得自己不曾少去什么,不曾改变什么。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如旧。但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觉得有一丝丝心虚,有一点愧疚,又有一点欺世的窃喜。但是又怎么样呢? 他仍旧得开车,得赚饭,得回到他那处烂屋,面对庄肯和秀莲、秀芳。没人拯救得了,他还是他。
打那以后,马玉祥知道怎么去处置他的不安了。毕竟,人总得要有个出口,不能一径憋着。这以后,就算没有刘疤脸,他也晓得该怎么办了。
六
我和顾念祖一同升上中学,同校而不同班,渐渐他有了其他上下学的友伴,而我有了我的烦恼。
我们船型帽才戴上没多久,鱼池就被填平盖上公寓楼房了。
附近的田野全零零碎碎前前后后盖起了水泥栋楼。土地一下子缩小了似的,人车拥挤起来。顾家后边那片偌大栀子花林的野地,被市政府规划为公共设施建地,也不知他们打算建个什么,总之一夜之间砍去了所有的林木。从此夏天再也听不见蝉声,最后终于盖成一座臭气熏天、吵嚷的市场大楼。他家门前曾经一度丰沛的小河也逐渐成了一道肮脏的小河沟,不久就被人车市嚣给掩盖了。而我们这块曾是中产阶级的公寓区,在时间的剥蚀和众多豪华大厦的兴建下,竟沦为陈旧斑驳的低级住宅区了。倒是马玉祥所住的违建区不曾萎缩,反倒愈见扩张起来。
几个旧历年匆匆过去,顾家同许多人家陆续迁出这个日渐式微的小河流域。顾念祖中学一毕业就去了香港,我再也没见过他,甚至未曾听过有关他的任何事。他出去的原因或许不外乎与逃避兵役有关,那时候有点办法的人家都早早将男孩子送睛,带着一种几乎是领受宗教仪式的肃穆神情。
而我却很难具体形容出那种第一次经验的微妙、肉感、痛楚和激烈,仿佛是十几年来压抑在体内的火山爆发,岩浆从身体最敏感的部位亢奋地倾泻而出,伴混着一种撕裂皮肉的疼痛。
完事之后,我又奇妙的,仿佛老友重逢,闻到了多年前我父母行房之后,曾经发出的那股面包混合鲔鱼罐头的好闻气味。
我像条狗似的不断地在空气里嗅着,带着某种怀旧回忆的亲切,一面甜蜜地忍受火山口那道毒辣辣的疼痛。
快入夜的时候,秀莲回来了,我对她说明发现庄肯的原委之后,她便千恩万谢。秀莲在外做事以来显得成熟许多,倒是我,在那种被她一面倒感激着的情况下,着实心虚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没敢多作逗留,赶忙推着单车出来了。
以后的几天,我完全沉浸在肉体欲望煎熬的笼罩和担心事发的恐惧之中,我没敢再去看庄肯,但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去的。
隔了几日,我故意绕道杂院,果然遇见秀莲,她忙着招呼我,丝毫未见起疑。我安心了,知道庄肯并不曾泄漏事端。于是,我大胆地试探着,果然得到秀莲的允诺。借着定时过来看顾庄肯,而有了频频与她独处的机会。
七
但是奇怪的事却发生了。
就在这个疯狂慌乱的节骨眼上,秀莲竟对我渐次生出某种爱慕的情愫来。
我猜想,或许我是她唯一接近过的男子,更因为出于对我的感恩。要不便是发情男子于巅峰状态的身体对异性所发出的某种召唤? 也有可能是童年谣言的蛊惑使然。还有就是我在行房之后的倦怠,以及男人发散的那股子汗臭体味也未必。谁知道呢? 只是这么容易就打动一个美少女的芳心,倒是我从不曾料到的。
每回下午造访庄肯之后,傍晚秀莲归来,总是感激莫名。她常常不放心地问道:我妈没吵到你看书吧? 没有没有。她睡午觉。
要是热,可以开电扇。
她不喜欢电风扇。没关系,我不热。
秀莲歉意地对我笑了笑。我发现她的牙齿长得真好,笑起来虽像马玉祥,同样的笑容到了她的脸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尽管穿得土土旧旧的,脸上带着油汗,常常还有倦容,但怎么都无法掩盖她青春的秀美。她的肤色像极了桃子,长着一层细密的绒毛。鬓角长长的,淡淡苍青的色泽,顺服地贴在她轮廓姣好的侧脸上。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她小时候耳后的那两块污垢来了。瞬间感到尴尬不已,窘得脸不由得红了。
看我这样,她也不自在起来。赶紧转过身,不意看到庄肯的头发乱成那样,便找了发梳来给她梳头。我想起方才庄肯被我频频磨蹭的样子,她的头发就是在那种情形下被弄毛乱的。于是赶紧告辞出来。秀莲像是舍不得我马上离开,说:留下吃饭吧,我这就烧去。
不要不要。我舌头打着结:你……累了一天回来,我这就走。
那我送你。
几乎每回,她都要陪着推单车的我走出杂院好一段路。在逐渐暗下来的、肿瘤一般繁衍得杂密又畸形、黑乎乎的矮房堆里,我们肩并着肩,晚风送来烧饭炭火焦香好闻的味儿。秀莲像一只乖巧的小动物默默跟随着我,少女新鲜的体味混着汗酸顺风传来。偶尔,她的发丝不意拂上我的脸颊。这时的我,总是被所谓幸福的定义困惑着。我敢打赌任何人看到我们漫步的情景,肯定会认定我俩是青春美满的一对。直到现在我才晓得,旁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其实是多么的荒谬可笑。
然后我向她道别,自嘲式地耸耸肩,暗地里估计着,只要我谨守克制,不要胡乱爱上秀莲,那么与庄肯做的那件事,也就算不得是什么罪过了。
逐渐的,我发现自己对秀莲那对狭长水灵的眼睛无法忘怀。
她一回眸,我便止不住要心跳。
每次“看护”过庄肯之后,再见到秀莲,总又要掀起另一阵莫名的狂乱,生怕自己会在庄肯面前做出不伦的事来。我一面胡乱将桌上的书本收进袋里,一面赶什么似的跨出屋门。
到了外头,才感觉安全多了。
她说:小时候觉得你很皮的,现在才发现……
我现在还是很皮的啊。
丢下这句话,赶紧跨上车骑走了。
迎着向晚的风,想着她长颤颤的睫毛,一闪一闪地,尤其看着我的那道眼神,有种揪心的震动。世界上恐怕没几个人有这等幸运,能被这样的美少女拿爱意的眼光瞅着。
我一面深深陷在与庄肯的情事里不能自拔,一面又对秀莲的纯情动人毫无招架之力。往往都要尽最大的克制力,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跟庄肯燕好时,同时脑中意淫着秀莲。当然实在控制不住时,也有过几次闪失。以致当接下来再度面对秀莲的时候,就更让我加倍无法克制自己。
有一次,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下,我甚至猛然扳过秀莲的肩膀……就在这时,不意竟被刘疤脸撞上。那以后,我再没敢轻举妄动过。
自从我们肩并肩黄昏中的漫步,被刘疤脸他们一家三口轮流撞上几次以后,逐渐连我父母都对这事有所听闻了。他们还算开通,只表明清楚立场:现在考学校要紧。等你考上大学,爱追谁、爱怎么照管女孩的父母都是你的事。
我分辩道:不就是图她家安静可以K 书么,要是待在店里,能看得下书才有鬼! 他们听我这么说,也就不多干涉我什么了。
原来,所有的人,我父母以及杂院里的、包括秀莲秀芳姊妹在内,都把我照顾庄肯很自然联想到是我在追求秀莲的缘故,以致无人起疑。
这恐怕才是秀莲对我产生情愫的真正原因。不是什么童年谣言的蛊惑,不是我的体味汗臭,更非什么发情男子于巅峰状态身体对异性所发出的召唤。我哑然失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许多事情看法的偏颇。
某日,不曾上灯的黄昏中,在例行的“看护”后我正准备回家。忘了什么原因使然,我随口拈来几句安慰秀莲的话,未料她竟一下子栽倒在我的胸前,崩溃地哭了起来。她在我胸口不住激动地起伏着,泪水浸湿了我大片的衬衣。我轻拍着她的肩头,一边正被这局面搅得心头小鹿乱撞,一面苦思该说什么才好,以便尽快止住这道决堤。未想,少顷她自动拭去泪水,说这一两日马玉祥就该回来了。
这不仅意味着我不能再来找庄肯,且有一种秀莲对我态度明朗化决心的暗示。
以下的话我概不关心,也不曾听见。随后我立即有了更为恐惧的理由——这些时日以来我竞不曾发现庄肯月事的迹象,若不是她更年期已到,就是……
蠢! 自己怎么竞不曾设防。
次日清晨,我匆匆理了一个背袋,以专心补习重考大学为由,投靠了一个在外双溪赁屋苦读的朋友。
等我再度回来,杂院区已不见踪影,小河被填得不见痕迹。整片连接成一条宽广的三线道马路,几部压路机重大的滚轮于上不断来回轧平,滚滚的黄沙漫天飞扬——便在我和庄肯扭动的躯体之上。台北快速的变迁让我有头重脚轻之感,像是醉眼望去一片眼花缭乱,甚至疑惑自己曾经做的是一场大梦。
八
自从那个阴寒的下午看见庄肯之后( 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是她了) ,我像是受到什么东西的诅咒一样,无端端的生起病来。
爸妈在我的病床旁,眼神空洞而哀伤,我感觉自己像只垂死受难的动物。他们头发业已花白,连包馄饨都得带上老花镜了。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地区坏了,生意做不起来。上门的都是些穷痞和无赖,好客人自是不肯来了。还好外公婆去世得早,免得跟着一块儿受累。我妈枯皱的脸上淌着汩汩的眼泪,反反复复用她的宁波腔叨念着:你快好起来呀,老天爷救救我的儿啊。
我爸则因哀痛变得更形瘦小,仿佛脱水的人于,巍颤颤撑在那里。
成千上万的馄饨汤圆,好不容易换来一张张皱皱的纸钞,便这么糟蹋了。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以为这只是某种细菌的感染,诸如流行感冒、肺病、B 型肝炎之类。
我终究无法让他们明白,这是为偿还某种癫狂痴迷的欲望,不义的冒犯和背弃,而必须以自体内部的腐化作为代价的过程。
当然医院是不会做出这种绕口令式、脱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