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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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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山下请校医的“博士”,浑身汗湿地跑步回来了。他带来了住在得胜坝的校医徐秀伟。徐秀伟是物理老师朱启的太太。两夫妇一样都有点本事。男的课讲得好,女的医术也不坏。两个人都一样老实,也一样都被生活重担压得抬不起头。他们有两个孩子,但一个男孩风瘫,一个女孩肺病。平时两人在家,总找点可怜的活路干,赚钱贴补家用。据说朱启天天半夜起来给附近一家伤兵开的面馆揉面切面,也给人家代写书信、刻木图章。徐秀伟则替人家打针、织毛线衣、补衣服、绣花。现在,徐秀伟气喘吁吁地来了,问了详情,由家霆和“博士”陪着到寝室里看望中毒较轻的学生。徐秀伟问了病情,翻看了好几个学生的眼皮,看了舌苔,看了症状,最后说:“看来是急性中毒!但不化验还难说是中的什么毒。我觉得有点像砒中毒:剧烈呕吐、腹痛、腹泻。为怕误了病,赶快去买点生鸡蛋给大家吃。如是砒中毒,能有好处。”

  听徐医生这样讲,家霆马上同“博士”找了些同学分头筹钱,自己又找了几个本地绅粮家的同学借了钱,马上派人到周围农家收购鸡蛋。

  又忙了好一阵:照顾泻肚的同学上厕所,扫除呕吐出来的脏物,找人给大家去煮开水送开水。徐医生和家霆分头在病号集中的寝室里护理病人。这时,有的腿快的同学,已将收集到的鲜鸡蛋陆续送来了。徐医生和家霆就把鸡蛋敲开一头,让中毒的同学吮吸吞食,每人二枚。忽然,家霆听到有“橐橐”的皮鞋声和听不清的说话声,似乎来了些人。家霆刚想从五号寝室走出去看看是谁,意外地看到蓝教官和鲁冬寒带着四个宪兵出现在门口,并且六个人都走进寝室里来了。

  “啊,童家霆,你在这里啊?”蓝教官神气活现,突然盯着家霆问:“咦,你怎么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家霆感到他眼中有刺、话中有话,说:“我早上起迟了,没有吃稀饭:所以没中毒。”

  “啊,那真太巧了!”蓝教官朝鲁冬寒看看,似乎用眼在交谈,说,“鲁所长,这就是童家霆!这次闹风潮的英雄,倡导罢课的学生代表!”

  鲁冬寒阴沉的脸上毫无表情,白皙的脸上刮光了的胡髭,乌青地衬得他那表情更加冷森森,两只细小的眼睛也不正视家霆。其实,他早认识家霆,这时抹下了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

  家霆听蓝教官话里带着挑拨和陷害,冒火地说:“现在发生了中毒事件,你蓝教官来不要大摇大摆七嘴八舌,你该像我们这样做点实事,使中毒的同学早点脱险才对!”

  想不到蓝教官忽然凶相毕露了,不怀好意地说:“中毒?不是还没有化验吗?你怎么知道是中毒?既是中毒,当然是人放的毒哕!谁放的?你知道不?”

  见他栽赃了,家霆气愤地反驳:“谁放的毒谁自己。心中有数!”“我看你心中是有数!”蓝教官高叫,“如果是中毒,这么多人都中毒了,偏偏你例外,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谁也没有说是中毒,你却脱口而出漏了馅。不明真相的人会这样说的吗?嫌疑太大了!你这个一贯要把水搅浑的家伙!”

  家霆不能忍受,脸都红了,说:“你血口喷人!”

  谁知,鲁冬寒开口了,说:“童家霆,你带头闹风潮,给学校造成的损失很大。闹闹闹,又闹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我们是要仔细调查破案的。这件事,任何在校的人都不能说没有嫌疑,你也在内。我们一同过江,我要同你好好谈谈。”

  家霆明白:一张网已经罩在自己头上了。真是暗无天日啊!他大声责问鲁冬寒:“是要抓我吗?”

  鲁冬寒阴丝丝地回答:“现在还没有!如果该抓,我们有的是手铐。你跟我们走吧!”

  家霆心里想:估计有爸爸在,他们还不能把我怎么样!不存在的事总是不能成立的。这一想,倒坦然了。出祠堂,下山去得胜坝,蓝教官和四个宪兵随后跟着,样子很像押解犯人。家霆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跟着鲁冬寒沿着印有深深辙印和骡马凸凹蹄印的小路,朝得胜坝走。走到远处,回首望时,见熊氏宗祠门口有好些同学扶病在张望。“博士”怅怅站在那里,徐校医也怅怅站在那里。家霆在稽查所里被拘留了整整一星期。算是优待,未进牢房,住的是一间潮湿阴暗的小房,有张竹榻,但无蚊帐,被蚊子叮得浑身是疙瘩。有人一天送三餐饭,家霆一再提出希望通知家里,未得答复。 
 
 


 《战争和人》

 
 
四(5)
 
  所谓“调查”,是鲁冬寒亲自三次讯问。每次讯问,鲁冬寒的态度不坏也不好,他就像一只无感情的冷血动物,脸上冷冷的,阴沉得可怕,说话轻轻的,声音不大,却使人起鸡皮疙瘩。问的问题,老霄是同样那几个:“你为什么那天偏偏不去吃早饭?是否你事先知道了什么?”“你现在当然已知道这是一次放毒的事件了,可是那时你为什么一下子就肯定这是放毒?你的根据是什么?”“现在经过化验,确是砒中毒,毒是不是你放的?”“你为什么思想左倾?”“你知不知道这学校里谁是异党分子?谁是汉奸?”家霆受了折磨,不由想起了一句西洋的谚语:“河里的鱼一上岸就会渴死。”如今,特务是把我当作一条鱼了!他们要我离开水,让我渴死。

  对于鲁冬寒颠来倒去的讯问,家霆也只能颠来倒去地回答。他心里好像油煎,真咽不下这口气。拘禁一星期,家霆感到时问像一张砂纸,慢慢地想把自己浑身的棱角都打磨光了。

  天气闷热,常常说晴不晴,说阴不阴。从小房的窗口看到灰蒙蒙的天上,有时能隐约见到的头无端地发白,像个月亮,真是白昼也有暗夜的感觉了。

  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鲁冬寒突然进了小房,坐在竹榻上,说:“童家霆,现在先放你回家。但有两不准:第一,不准对外边人讲这里的一切情况;第二,学校里已经将你开除!(家霆一惊,心头像被猛地戳了一刀。好呀!竟将我开除了!窦平他们呢?啊,他们一定糟了!)你以后不准再与同学联系来往,不准再插手学校的事。说实话,我们还是看令尊的面子才对你宽容的。没有刑讯,没有拍你一巴掌。但你的嫌疑并未完全消除,我们也许随时还会再找你回来问问什么的。”

  家霆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做声,只能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心想:能放出去就好!心里急切地想了解这一周来,外边发生了些什么?学校里情况怎样?同学们怎样?还有人被捕被开除吗?只有赶快回家,看看爸爸,从他那里一定可以知道些情况的。他离开稽查所,出门回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那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的字样:“重庆卫戍区总司令部稽查处江津稽查所”,忽然感到那一个个扁方的字形都像一张张鬼脸,非常狰狞可怕。

  马路黝黑,路灯灯泡坏了,只剩下电线杆伶仃伫立。胸膛里郁积着委屈、怨恨,墨染的沉沉夜色使他心里充满忧郁。他脚步匆匆,一口气走到了南安街。

  当他跨进九号大门时,在往炉子里用火钳夹煤球的钱嫂看到了他,惊喜地高叫:“啊呀,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大少爷,你回来了!”马上关切地问:“听说你给稽查所抓去了,是真的吗?现在放你回来了?”她那善良的脸上充满关切,使家霆感到温暖,“怪不得今天一早,邓六爷园里大树上的喜鹊老是‘喳喳’叫,我就知道有喜事!阿弥陀佛!”

  家霆点头回答她的好心,问:“我爸爸好吗?他在里面吗?”

  “好好好!”钱嫂点头微笑着回答,有一种欣慰,“秘书长在里边,可把他急坏了!你快进去吧!我来给你弄东西吃。”

  家霆回答:“我吃过了,不吃了。我进去了。”同钱嫂打个招呼,就心跳着走回家去。

  书房电灯下,见到童霜威时,家霆发现爸爸气色不好,显得憔悴,眼泡有点浮肿,家霆说:“爸爸,我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此刻心里反倒不那么激动了。原来,他想见到了爸爸自己可能是会流泪的。现在,坚强得一点也没有想流泪的感觉了。

  童霜威却是十分激动的。走了上来,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见儿子这么冷静,他仍然抑止不住地说:“啊呀,孩子!你真把我急坏了!现在,整个形势是暗中在反共,共产党的代表在重庆谈判,一个问题也未谈成,周恩来等都离开重庆回延安了。所有的事扣上红帽子就倒霉。怎么样?吃苦没有?他们怎么待你的?”

  父子俩在椅子上坐下来,钱嫂提了瓶开水来,要给家霆泡茶。家霆谢了她,让她把水瓶留下,给爸爸茶杯里斟了水,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坐下,把七天的经历全部讲了。最后,问:“爸爸,你知道学校里的情况不?”

  童霜威点点头叹气说:“你是放出来了!我费了好大的劲,能找的人都找了。可是你两个同学:窦平和靳小翰都出了事。窦平还是中毒极重的,说他放了毒故意又假装服了毒的。你那个好朋友施永桂来找我主持正义,可是特务是不管青红皂白的,说两人都是要犯,听说用了重刑,都有了口供,早送到重庆稽查处大牢里去了。”

  家霆听到这里,忍耐不住了,说:“真是誓无天理了!”他气恼得想哭,说:“我完全明白了!他们放了毒,接着就栽赃镇压!你看,抓的就是窦平和我还有靳小翰,因为最仇恨的就是我们三个!窦平和我最先反抗他们,靳小翰写了大标语,又撒贴过传单,邵化和蓝教官一定非常恨他。真恶毒啊!他们一定是被重刑屈打成招写出口供来的。” 
 
 


 《战争和人》

 
 
四(6)
 
  童霜威叹息说:“唉,木已成舟了。你们学校复课了!邵化、鲁冬寒由李思钧陪着来过一回,算是给我一个面子,说中毒的事上边很重视,不能不秉公处理,有嫌疑的学生总得调查清楚,不然不好交代。又说校有校规,为了整肃校纪,不能不开除你,希望我能谅解。反正是要我默认就是了!”

  家霆体内升腾起一股炽热得能熔化一切的愤怒烈焰,他高昂着头,仍掩饰不住内心深处那种沉重的孤独和锥刺的痛楚。突然流下泪来,而且潸潸满面了,说:“我恨这些坏蛋!我要永远恨下去!”但又冷静下来了,问:“爸爸,施永桂不知怎么了?”

  在童霜威那憔悴和带着不快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同施永桂好。你被捕后,他来过两次,一次是为窦平、靳小翰被捕的事求我援救;后一次来时留了张纸条给你,说第二天要去重庆,但第二天去重庆的那只船,在小南海触礁沉没了!”

  “啊!”家霆好像当头被猛击了一棍。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会有这么巧的事!”童霜威说,“我特地把报纸留着给你看的呢,川江水险,小南海那地方常有船出事。但怎么偏偏施永桂坐了这条船?唉!”童霜威去书架一L将一张放在那里的《中央日报》拿来递给家霆。

  家霆含着泪将报纸打开,上边一条花边新闻,重霜威用毛笔打了个黑框框,新闻写的是:

  【本报最后消息】 昨日由江津驶渝之“民渝”轮,于上午十一时驶抵小南海险区时,因轮机陈旧,过滩时用力过骤,不胜水力,损坏后于江心触礁,不幸翻覆沉没,船上乘客近三百人,在激流中大半丧生。水性娴熟者有十数人免遭没顶外,迄至今日凌晨本报截稿时止,已捞起尸首八十余具。

  像一声惊雷,炸得他头昏眼花,家霆呜咽起来,说:“爸爸,施永桂留的纸条呢?”

  “啊,你看,人老了,心情不好,就这样丢三忘四的。我刚才说要拿给你的,一转眼又忘了。”童霜威去房里写字桌抽屉里,找出一张折着的纸条递给家霆,说:“这我看了,好像他是和你的一个老师一起走的。”

  家霆没有就回答,急忙接过纸条一看,确是“老大哥”的字,写的是:

  家霆:相信你是会出来的!校中情况你出来后当会了解。由于有要事,我随星师明晨即乘民渝轮赴渝。未能握别,十分遗憾,后会有期!

  永桂留条

  啊!家霆又目瞪口呆了。沉没的船上不但有施永桂,还有章星老师呢!可是他们都没有好水性,在川江湍急凶险的激流中是难以逃生的。这么说,难道就真的永别了?

  “那个‘星师’是谁?”童霜威问。  

  家霆忍着悲痛回答:“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教国文的!”他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想:从永桂的信上看,他一定是随章星老师匆匆转移了。很可能是窦平、小翰都被捕了,怕被牵连;也可能是察觉到邵化和鲁冬寒之流要下毒手。从永桂的留条上看,他说“后会有期”,就是说明他们走了,并非三两天就会回来的。那么,他们足属于转移则绝无问题了。再说,那封从白胡子犯人手里得来的信,章星老师也一定是立即要转上去的吧?她去为了这,也是可能的。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竞这么不幸!小南海的礁石,你为什么这样残忍?川江的湍流,你为什么这样无情?想起章星老师和“老大哥”死于非命,身上带着秘密,家霆泪水再次湿了脸颊。

  唉,唉!丢下了我,我怎么办?

  那天,章星老师谈话时的情景犹在眼前,但,现在烟尘消殒,泥泞荆棘,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了!你们离开了我,学校开除了我,我怎么办?他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童霜威似乎能了解儿子的悲戚,其实也不了解儿子为什么这样痛心疾首。他对儿子内心深处埋藏的秘密知道得太少了,喟叹地安慰着说:“乱世人命不值钱,这川江上翻船死人的事常常发生。家霆,事已如此,不要难过了。古人诗云:‘尝恨知音千古稀,那堪大子九泉归’①,但人生赋命有厚薄,天地无穷,人生难卜,强求不得的。”

  ①唐钱起《哭曹钧》诗。

  家霆沉默着,没有回答。爸爸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痛苦只有靠他自己克服,别人无法帮助。逝去的事,像一个残破飘零的梦。

  “呜!——”汽笛呜叫,电厂在九点半钟的时候要停电,这是在警告用户快点蜡烛或者油灯。

  这一夜,父子一同睡在童霜威卧室的大床上,二人抵足共眠,谈到夜深。当童霜威打起鼾声来时, 
 
 


 《战争和人》

 
 
四(7)
 
  家霆仍醒着。睡在床上,从窗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夜间的星空,他真想在星空中寻找未来的 梦。他的眼一直睁到天明。他心里有个想法:我要到小南海附近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师的尸体,我也要设法找徐望北同他联系,我更要到重庆去探监,看望靳小翰和窦平,给他们送些吃食和零用…… 
 
 


 《战争和人》

 
 
五(1)
 
  日月风尘埋下了沉冤!即使是短短的一些时日,也刺心锥骨,使童家霆难以忍受。

  在这种心情下,盟军七月十日登陆西西里,使意大利政治发生激变这样的好消息,也未使家霆心里有多么高兴。

  鲁冬寒的“两不准”还像两把刀子架在家霆头上,威胁着他,他却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当然,必须注意策略,注意技巧,不再傻于蛮干。

  最初,他想过要去小南海附近两岸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师的尸体。听说县里有些人去寻亲属尸首的都失望而归,原因是川江水急,尸首大部都已沉没水底或冲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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