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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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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村听了,默默点头,稍停说:“谈话似未深入,他说的也是真话。”

  童霜威问冯村同李思钧夫妇见面的情况。冯村笑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他们也是礼节性的招待。最后告诉我:总裁所著《中国之命运》一书要出版了,说这是抗战建国之宝典,博大精深,要虔诚研读等等。”

  朱鹤龄家麻将声和谈笑声一直不断,使人可以想象得出一伙赌钱的男女有多么兴奋。外边天色漆黑,雨箭溅地“啪啪”有声,叫人仿佛看到雨水在地面上默默流淌。童霜威心里挂念家霆,不知家霆会不会在这时候正在过江的渡船上。孩子的性格他了解。听到冯村来了,家霆是完全有可能不考虑危险而在黑夜大雨中仍过江来的。如果这时候在渡船上,雨急水险,几江一定在奔腾咆哮、浊浪翻滚,江上一定黑蒙蒙、雾茫茫,船和天色、江水融成一片,出了事怎么办啊!

  蓦地,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爸爸!冯村舅舅!”

  这是家霆,他打一把伞,却仍浑身淋得透湿,黑发披搭在额上,站在厅前阶下。他回来了!

  “啊呀,啊呀!”童霜威心疼儿子,“今夜你不该过江的嘛!该明天早晨回来的。这种夜晚过江,太危险了!”

  冯村也喷啧地迎上去,说:“快点换衣,免得受凉。”

  家霆却乐呵呵地收着伞说:“‘雨后春笋满林闹,淋雨一夜一尺高’!这种雨淋了会长个儿的。”说着,靠墙边放下雨伞,要去换衣。童霜威笑着纠正:“雨后春笋满林闹,一的春风一尺高’,哪是什么‘淋雨一夜一尺高’!”

  家霆幽默地笑着说:“这是我改的一句诗,不必墨守成规嘛!古人的诗改来为我所用有何不可!”说着,跑进起居室里换衣去了。童霜威笑了,他和冯村见到家霆回来都高兴非凡。这时的雨声,侧耳听来,如低吟着生命的旋律。蒙蒙的雨,还在飘飘洒洒、纷纷飚飚,使许许多多浓浓淡淡的梦境,深深浅浅的记忆,滴滴点点的情思都随着雨丝和雨声漫出脑际。两人静静地喝着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一会儿,家霆换了干衣一阵风地走回来了。冯村说:“家霆,我带了一卷外文报纸给你,让你多了解些外情。”

  家霆高兴,说:“我是溜回来的。信带到时已很迟了。邵化管得凶,请假不会准。今晚下雨,地上烂,明晨不会升旗。我决定溜,向同学打了招呼,万一有事会替我掩盖的。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上午误两节课不要紧。”

  童霜威说:“你这孩子,该请假的事请个假不好吗?偏要溜回来!”。冯村打量着家霆,虽只短短几个月不见,家霆脸上、身上又起了些变化。神态问更英俊老练了,身材更结实了。他明白,欧阳的事使家霆痛苦,并没有使家霆受到断丧。他让家霆也在帆布床上坐下,去热水瓶里倒了杯开水递给家霆,说:“喝一点暖暖身子。”隔屋程涛声鼾声如雷,阵阵均匀地传来,给淅沥的单调雨声和“啪…‘啪”的牌声添加了伴奏。家霆喝着开水问:“打鼾的是程老伯吗?他该改名叫程鼾声了!”说得童霜威和冯村都笑。

  家霆回来,在书房里搭的行军床只好童霜威睡了,家霆则和冯村睡到家霆本来的卧室里去。那是一张大床,二人可以抵足共眠。天气寒冷,家霆的脚在被里毫无热气。听着烦人的雨声、鼾声、麻将声,两人先谈了一下欧阳素心,又谈了一下程涛声的来到及鲁冬寒的窥伺。家霆问:“冯村舅舅,你现在处境怎么样?”

  冯村轻声说:“放心,他们没有理由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胡乱迫害我的!”

  家霆叹口气,把学校换了校长的事讲了,谈了邵化来后的感受说:“令人窒息的空气简直使我受不了。”

  冯村劝解:“争取如期毕业离开这儿去上大学吧,别吃了特务的亏。抗战初期那种比较好的国共合作的局面,现在早被当局毁坏,并且进一步在毁坏。你应当牢记当年你妈妈的牺牲,自己要时刻小心。” 
 
 


 《战争和人》

 
 
五(1)
 
  夜里总是下雨,令人疲惫,压抑。

  床垫是用毛竹片编成的,底下支着的两只竹马架已经旧了,一翻身就“吱咯吱咯”呻吟。

  家霆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在黑黝黝的寝室里,倾听着屋外清脆的雨声,心事沉重。

  昨天晚自习时,训育主任马悦光把家霆叫到办公室,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不怀好意地看着家霆,十分严肃。马悦光是邵化带来的人。来的第一天,家霆就起了绰号:邵化叫“吊死鬼”,马悦光叫“马猴”。大家都公认起得惟妙惟肖。“马猴”瘦精精的,目光锐利,眼窝深深,高颧骨、瘪腮。忽然,他开口了:“听说你成绩很好,爱看书报杂志,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报?”“《唐诗三百首》。”“看共产党的报纸没有?”“没有!”“你敢说没有?这是什么?”“马猴”“哗啦”拉开抽屉,“啪”地将一张《新华日报》扔在家霆面前。家霆心里冰凉,啊,怎么这报会到他手里来了?这《新华日报》是冯村上次从重庆带来的,家霆拿了六张带到学校给施永桂、靳小翰他们看的。是谁偷了一张送到“马猴”这里来了?家霆一时有些惊慌,瞬即镇定下来了,说:“啊,是这啊,拣来的!”“马猴”阴沉地笑笑:“哪儿拣的?”“四天前,到得胜坝赶场买点吃的,路上拾到的!”“你滑头!我有‘耳报神’!你必须如实说:报纸是谁给的?哪些人看过?”他忽然声音柔和了,“你老实地说,我们会器重你的。你高三了,得到邵校长器重,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你要权衡利弊,明天我再找你谈,这事不算完!”

  蚊帐未挂,过冬蚊子已出来叮人了,“啪”地打了一下没打到。家霆烦躁,“吱咯吱咯”又翻了个身。雨声“沙沙沙”,身上有湿润的凉意。拉开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盖着身子,心里充塞着不安、气恼,像有股火焰要喷发。

  邵化一来,原来的训育主任、总务主任、军事教官全换成了他的人。“马猴”四十多岁,据说抗战前在安徽安庆做过中学校长。他是走了门路,由邵化过去的一个熟人推荐给邵化的“教育家”。本在重庆一个美专当副教务主任,放弃副职来干这正职,情绪很高。总务主任有黑压压的络腮胡,姓陈,大家叫他“陈胡子”。据说本是做西药、糖精生意的,给邵化干过囤积居奇放比期的勾当,是邵化敛钱的一根“扒子”。军事教官姓蓝,骨骼粗大,圆头圆脑,一对三角眼,军校十六期毕业,是邵化的“抗战夫人”的哥哥,既是邵化的小舅子,大家就叫他“蓝舅子”了。

  邵化来后,高三出现了两个插班生:一个黄脸瘦子叫邢斌,在高三二班;一个黑不溜秋健壮的小伙子像个打手,名叫林震魁,在家霆所在的高三一班。两人来后,很特殊,合住一问小寝室,东钻西窜,到处跟人摆龙门阵交朋友。《新华日报》被偷,出现在“马猴”抽屉里,家霆怀疑同林震魁、邢斌有关。六张《新华日报》五张在施永桂那里,一张没看完的藏在枕芯里,是谁偷去献功的?

  家霆住的二号寝室很小,同房的“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南来雁”邹友仁都可靠。现在,“博士”和“南来雁”睡得很甜,家霆烦躁得睡不安,施永桂的床紧靠着他,感觉到了,轻声说:“‘秀才’,我打听清楚了。邢斌、林震魁是‘吊死鬼’带来的走狗,每月拿津贴,专打小报告,报纸肯定是趁我们房里无人时偷去的。他俩跟教官‘蓝舅子’一样,常在吹熄灯号前后到各寝室门口偷听学生讲话。”

  “我心里沉重得很,明天‘马猴’再找我谈怎么办?”

  “老大哥”想得很周到:“坚持咬定大前天赶场时,在石桥东边卖炒米糖开水的摊子旁从地上拣到的。注意,千万别说是藏在枕芯里的,就说随手扔在床上的,我可以给你作证。至于在石桥附近拣到报纸的事,我来找‘博士’说定,让他作证。我们咬得牢,他能怎么样?严重的是今后……” 
 
 


 《战争和人》

 
 
五(2)
 
  家霆担心地说:“我们的读书会今后怎么办?‘马猴’注意我了,我能再去找章星老师吗?”

  这个读书会,读的都是进步书。书,都撕去了书皮和目录,换上牛皮纸封面,写着《新尺牍大全》等假书名,或者干脆撕了些《江湖奇侠传》、《日剑三侠》的书皮贴换在上面。

  竹床“嘎吱嘎吱”响,施永桂似乎烦躁得也在翻身,说:“读书会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书,我先收起来,暂时看了。章星老师那儿,也不要去。”

  雨声仍在沙沙响。忽然,每夜经常听到的铃铛声,又清脆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滴铃滴铃”的铃铛声中,还夹杂着“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和“托托”的蹄声。这是西边牛角沱煤矿运煤的骡马和犯人的队伍,经过学校前边山下传来的声音,声音动人心魄。家霆和施永桂都默不作声了。在黑暗中,听到夜雨中的铃声,心里凄恻。家霆轻轻问:“‘老大哥’,为什么他们总是夜晚运煤?”施永桂说:“挑煤炭担子的,听说有的还是政治犯。是稽查所长鲁冬寒和他的上级重庆稽查处里的人利用职权合伙同开煤矿的袍哥勾结,利用囚犯作劳力挖煤运煤赚钱的。见不得人,白天怕出问题,所以夜晚干。”

  “犯人脚脖上拴铃铛干什么呀?”

  怕逃跑呀!拴铃铛逃跑容易发现,押送的丘八可以开枪射击。”

  “骡马拴铃铛干什么?”

  “路窄,拴上铃铛等于远远向来人招呼。对面要是来了人或骡马,可以停下等待,免得堵塞。”

  “老大哥”的话,使家霆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来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脑际。那晚,一觉醒来,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天窗里垂落下来,将寝室照得清幽幽的。忽然,透过蚊帐,发现“老大哥”蹑手蹑脚悄悄爬起来了。他回头似在看别人是不是睡着了,悄悄踅出寝室去了,十分神秘。家霆忙穿衣趿鞋悄悄尾随。夜深人静,四下无声。“老大哥”匆匆下山。月光明亮,能看清他的身影、动态。家霆利用大樟树挡住身影,闪身远远追踪。由宿舍下山,走出去二百多米处,有条青石板小路一直向南通往得胜坝;又有一条自西而东的青石板小路和往得胜坝的小路成十字形的,就是从牛角沱通往辰溪的另一条青石板路。“老大哥”向那儿跑去。这时,运煤队的声音近前了,骡马和囚犯的黑影及押解队伍的士兵刺刀上银亮的闪光,都隐约看清了。忽见一棵桐树后闪出一个人来,同施永桂站在一起,低声不知说些什么,一起向小路上走去。谁呢?银色柔纱般的月光里,是个女人的身影,修长身材,齐耳短发,是章星老师!啊?奇怪了!章星和施永桂关系是密切的,读书会他俩是负责人。但深更半夜约定在这干什么?月色神秘而诱人,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一个黑影从野坟地旁的树后蹿出来。家霆隐藏着,透过微弱的月光瞥清是谁了,心“咯噔”一沉,是“马猴”呀!半夜三更,他在盯章星和施永桂的梢吗?心里紧张,伏身不动。“马猴”一会儿竞躲躲闪闪回身走了,往他住的办公室附近的宿舍走了。

  运煤的骡马和囚犯队伍,在士兵押解下过来了。铃铛声、铁链声和骡马的蹄声,越来越近。家霆躲在山下一丛竹子里,见章星和施永桂走近那两条青石板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忽然停步等着。一会儿,见施永桂同押运的两个丘八不知交涉些什么,好像是要求什么,两个荷枪的丘八不答允,骡马和囚犯队伍也没停顿,继续向西去了。

  月色里,一切都朦胧、迷离。章星和施永桂折返了不知低低说了些什么,就分开了。章老师住处是山中央,她诡秘地急匆匆绕梯田上的田埂走了,“老大哥”也诡秘地由原路回来。家霆从竹丛中闪身而出,一把拽住他,打着四川腔说:“嗨,你搞啥子名堂?”他先是吓了一跳,认出是家霆,拖长了声音说:“啊,是你呀!”“我都看见了,告诉我,你们干什么?”

  老大哥”显然不肯说真话,说:“章星老师心脏不好,人给了个土方,说要在这种季节里,半夜在野外路边上找‘泽漆麻’,用它的根叶煎水喝。我陪她在找,你看!”他手里果真拿着几株草药。

  “施永桂,你真不讲交情,这是骗我!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又不是傻瓜!”

  施永桂平时老成持重,却沉不住气了,烦躁地说:“家霆,别逼我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对谁也别说。我求你!我本想告诉你的,因为需要你也帮着出力,现在你看到了就等于告诉过你了。到需你出力时,就找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战争和人》

 
 
五(3)
 
  “你不知道吧?刚才‘马猴’在跟踪监视你们呢!”

  “什么?”施永桂像要跳起来,“他看见了?”听家霆讲了情况后,施永桂叹口气说:“他要是追查,只有咬住说找‘泽漆麻’了。这坏蛋!,,又说:“轻轻地回去睡吧,不要惊动任何人,连‘博士’和‘南来雁’都别惊动。人问,就说我俩泻肚!”

  从那到现在,一晃半个月了。“老大哥”夜里又出去过两次,都没瞒家霆,也都是在听到遥远处运煤队的声音一响就走,到铃铛声渐渐消失在天边才回来。“老大哥”是个好人。家霆刚入学时,邹友仁生过一次急性痢疾,多亏“老大哥”和“博士”关心照顾,端屎倒尿不说,还卖掉了自己的毛线衣买了一瓶“痢特灵”治好了邹友仁的病。家霆知道后,自己有两件毛衣,就将一件送给了“老大哥”。同“老大哥”这样的人有了真挚的友谊,使家霆生活中有了温暖。中国的问题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老大哥”常有精辟的见解。对他,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听着雨声滂沱,想起明天“马猴”还要找去谈话,又想起邵化来后学校里起的变化,家霆心里七上八下。“老大哥”施永桂似乎窥察到家霆的心事,说:“沉住气,好好睡吧。不要急躁,愁也没有用,要策略地同他们较量!”

  夜雨后,晨雾中时隐时现的四周山峦被洗得碧绿碧绿。在远处的农舍上空,随风飘着淡淡的炊烟。水汽升腾在田野间。早自习时,教室里不断有人咳嗽、打喷嚏。复习外语的人都到田埂上朗读去了。家霆摊开数学课本,刚做复习题,“马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童家霆,来!”真像根藤蔓似的会缠人!他一叫,施永桂就对家霆作了个眼色,意思是:“去吧,照昨夜谈的办。

  进了“马猴”的办公室,“马猴”在一把太师椅上坐着,把昨天的话炒了一遍冷饭。见家霆没有表情,问:“你对同学说我是‘揪着你的耳朵擤鼻涕’,是吗?”他的“耳报神”真厉害!昨晚回宿舍后,家霆是跟施永桂和小翰他们说过这话的,准又是林震魁等偷听了打的小报告。

  家霆说:“说啦!我觉得拣了一张破报纸的事,怎么老缠着没完?”

  他笑笑:“愿意跟着我们干吗?想好了没有?对你可是大有好处的。”

  “不是问那张报纸的事吗?我除了读书,什么都没兴趣,也不想有出息。”

  “马猴”两只精明的眼睛好像在说:“唔,我看透了你是说谎!”慢悠悠地说:“你什么都一推了之!拣到的报纸会偷藏在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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