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心-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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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炎植的《文学杰作选》,里面会是一部张若英的《现代文学读本》;外面是蒋光慈的什么《女性的日记》,里面会是一册绝不是蒋光慈著的恋爱小说;外面是一个很腐朽的名字,里面会是一部要你‘雪夜闭门’读的书。至于那些脱落了封面的,你一样的要一本一本地翻,也许那里面就有你求之不得的典籍。”书商的作伪,断非自今日始!从旧时代城隍庙的书市,亦可旁观彼时社会图景的一角。
粹宝斋里的木版旧籍,殿外一个曲尺形板架上堆放的中外杂志和书,还有两个“门板书摊”上的石印小说,《无锡景》、《时新小调》、《十二月花名》之类的杂书,也都值得一看。书街的里外,被阿英一一讲到,不觉得芜乱絮烦,全因他注入了一个嗜书者的感情,虽无奇峭之笔,仍使访游的过程不平淡。
阿英又是一个文学史家,学养得于书,可说对版籍有情。我随他在城隍庙品罢书香,忽然想起早年在中国书店买过他的《晚清小说史》,插架,竟未细览。今日思之,如有所失。
阿 英︵1900…1977︶安徽芜湖人著有小说集︽义冢︾散文集︽灰色的一角︾︽夜航集︾论著︽创作与生活︾︽现代中国文学论︾︽晚清小说史︾等
︽城隍庙的书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
第三部分花飞西泠春桃红
——俞平伯的《西泠桥上卖甘蔗》
游屐之忆,江南的青绿山水连缀不绝,化成了对这美丽世界印象的一部分;旅途中飘萍似的人物,亦能在心头常溢温馨,伴着窗外薄雾般的春雪来读俞平伯一篇写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西泠桥上卖甘蔗》,那位桥堍的小女孩稚嫩的面影渐渐有了一个轮廓,且牵惹出淡淡情思。恰如郁达夫于扬州瘦西湖心,清秋柳影下,红蓼青萍间,透过潇潇疏疏的暮雨,动情于姣好的船娘和她撑篙时柔美的曲线,田汉踏游太湖洞庭西山,遇着清歌剪碧萝的谢黛娥,也是相同的境况呢!
描摹风景,要恃笔下的功夫,选取两三人物来做点缀,揣想当地风情土况耳,但也不是随便划拉就能立住的。我的游途所记,人物音容寥寥,只张家界绿阴下几位少男少女、白帝城中导游姑娘、三峡船中卖艺女孩。能同俞先生这篇文章中人物仿佛的,惟有奉节县城里那个卖柑橘的川妹子。
我的杭州之游,是尾跟着嘈杂的大队,只有湖中荡桨的片刻,才享受了一会儿清闲,往昔日子,这湖畔想必是时时宁谧的了。灵隐禅钟悠然,宋之问才有寂寥之咏。设想倒数一个甲子,也即是俞平伯春游于此的日子,恬静亦会如是。他们脚下是紫沙铺平的路,连鞋底嚓嚓的碎响也掩不尽的。他举目西泠桥,看见石栏旁的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那位小主人顽憨地坐着,恰如当垆的酒女。
这类场面,我在北部湾畔的港口见到过,但我只是在月光下欣赏那位农妇舞一柄镰刀飞快削净蔗皮,然后白花花摆齐待卖,却从没有意识到这原是能够写进文章的;相似的,还有在漓江边棕榈树的碧影里,切开菠萝沿岸叫生意的本地人。可我终归是从他们身前走过去也就算了,连细细地留心一下都没有。还是俞平伯先生眼光好,直把这桥头的小姑娘宛然入画:“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
人面烘以桃花,倩影芳姿愈显其美,本是写作的老法子,却不见生腻。俞平伯在这里仍沿用笔下人物,尽管普通得不起眼,却未失于单调亏于枯疏。这野桃花也被形容得绚丽:“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你终于禁不住要赞叹这光影这异香了。红花碧枝,浅赤浓绿,俞平伯完全是把这一束绯桃当作春山秋江般静美娇憨的丽人来尽情描摹了,如歌如笑,明艳欲流。
毕竟没有从女孩手中买一根甘蔗尝。及至原路归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留下的是莫名的慨叹。小女孩只管她的生意,没有那些多余的情感纠葛,连那枝芳年之秀的野桃花亦被同蔗屑委弃一旁,在缠绵忧郁的知识者眼里,是要发长吁的。可此处正好见出这位普通女孩的纯稚与风尘的未染,是真性情。
她就那样自在从容地走了,“傍孤山之阴”,这一笔真好!是写意,丝毫不落工斧痕迹。绿色湖光中,山影仿佛淡墨,秀黛间一个浅蓝衣裤的江南小女子那么悠闲地走着,全无惊扰。她只知道青山那边的门巷,等待她晚归的,该是倚户的亲人吧?
俞平伯能将这类小品闲札写得极圆熟极潇洒,风飘云逸,如山歌俗唱,不慕深刻,但求清新散淡中的悠长韵味,滋润心灵若春雨丝丝。假使换了我,沿西子湖畔走它几个反复,再登临居湖楼头,遥望草色芊绵,繁英娟俏,一片棹歌荡起云光下柔柔的碧漪,凭栏得何意境,笔底怎生花?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著有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燕郊集︾︽古槐梦遇︾论著︽红楼梦辨︾等
︽西泠桥上卖甘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散文杂论编︾
第四部分冲淡为衣
——废名的《五祖寺》
废名留给后世的风景散文,《五祖寺》不妨可以算作一篇。文章里面的那份美丽,大约是从外国人手里学来的。我的这个看法,原是重复废名先生自己的意思:“我读了外国人的文章,好比徐志摩所佩服的英国哈代的小说,总觉得那些文章里写风景真是写得美丽,也格外的有乡土的色彩……”
若从废名在散文方面的成就来讲,似乎不及他的小说知名,却仿佛翠枝旁逸,照例充盈着鲜润的脂液。废名称赞梁遇春的散文是“一树好花开”,移用在他自己的文章上,也是形容得恰好。
五祖寺是以唐禅宗五祖弘忍开山得名。我从庐山下到浔阳楼,隔江望彼岸的黄梅县。一片山野随春而绿,目光触着的地方,大约就深隐着此座青莲宇。这已是将近六七年前的游历了,那时我尚未倾心去读废名这篇为五祖寺扬名的文章,不然,我大有可能会过到江那边,入山沐一回佛气。
冯健男先生说废名写《五祖寺》,“则又回到儿时的故乡的记忆中去了”,是对的。我读,忆梦的欣悦自会有一番相似的体贴。钟磬唱偈的声音飘响得远了,花宫仙梵能存于心中的影像淡得若无,就连五祖寺的归途也忘记是如何踏上的了,“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印象全已模糊,空明的感觉却又尽是禅家的。废名的文章也偏好在这样的笔调中显出它的特长来。鲁迅说他“以冲淡为衣”,周作人又很喜欢他的“平淡朴讷的作风”,所论皆是同一种意思。
废名是文体家。仍引周作人的看法,是“用了他简练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寻梦之心颇近晚明的张陶庵。或者是梦最难言的缘故,他惟向诗歌取法,下笔如学唐人写绝句,用淡得几不成墨的字句往纸上去,只对“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醉心,通篇趣味确已近乎道。卞之琳曾把废名同徐志摩作过比较,视废名为僻才,用意应该很接近孔夫子在两千年前的那番表达:“师也僻。”僻者,“以其志过高而流于一偏也”。惟此,废名文章约似山中野衲怀藏的秘笈,不是一眼能够看透的。
废名独得一体的作品,总能让人读出特别的东西。这篇忆旧游的《五祖寺》,假定由我来动笔,淡白之味或许不失,却恐怕要写得寻常了。废名则不,用笔从容,像是无结构可依,很悠闲,很家常,随处有一种任率之美在。他追叙幼时同家人游山,雾影般的旧事让他写来也如描着一幅画:“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天气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见那个庙那个山了。从县城到五祖山脚下有二十五公里,从山脚下到庙里有五里。这么远的距离,那时我,一个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梦一般的真个走到五祖寺的山脚下来了,大人们带我到五祖寺来进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过门不入。这个,也不使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带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觉得怅惘。只是我一个小孩子在一天门的茶铺里等候着,尚被系坐在车子上未解放下来,心里确是有点孤寂了。”事,本是再平常不过,废名竟也能够从早年的不如意中悟出“近乎道”的意味,且向生命的深处思索,是:“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就在这里为止也一点没有缺欠……不论为什么缘故,其实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说明了,那时我一个小孩子便没有质问的意思,叫我在这里等着就在这里等着了。这个忍耐之德,是我的好处。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因为我,一个小孩子,每每在这里自己游戏了,到长大之后也就在这里生了许多记忆。现在我总觉得到五祖寺进香是一个奇迹,仿佛昼与夜似的完全,一天门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这个夜真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记忆。”文字“带涩味而耐人寻味”,这味,乃是由虚处悟透的实理。遁世无闷的态度,大概只有在庄子的文章里才有。三尺童蒙即仿佛无哀乐可感,废名性情的奇特应当也是稀有的吧。在卞之琳先生看,废名推崇魏晋六朝文,亦不废《诗经》、《论语》、五古,还会喜欢《世说新语》一路文字,“偶出拈花妙语”。五祖寺的“一天门”、“二天门”,因为数目字的有趣,只在片时,就会抛却可恋的山水,去想“虽然只是喜欢那几个数目字,实在是仿佛喜欢一天的星,一春的花”,灵思闪露,真是写出了感觉美。我好像看到他飘在半山之上的影子。
留在篇尾的,是终曲前的雅奏。只看所写的话,笔意隐约,就是以读写度日的文字人,亦难寻其心迹,可说并非无心而撰,是这样数行:“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积年加多的人生经验似在书边暗示,不能轻看这番话,写下它的人像是仍在一个满愿的酣梦中浮笑。古典趣味和朦胧境界却像在读李商隐诗,锦瑟无端而诗情难解,这又尽显废名式笔墨的独秀了。
废 名︵1901…1967︶湖北黄梅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传︾等
︽五祖寺︾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冯文炳选集︾
第四部分画里的乡情
——鲁彦的《旅人的心》
鲁彦散文的催泪处,常在依着故园山水而发抒亲情的回忆文字里面。《旅人的心》缓缓地忆述着他随父亲离乡远行的往事。文调是那么的平和,景物是那么的清幽,纯朴的乡趣里,潜含着隐隐的哀感——是羁旅天涯的游子怀着的怅惘的心。只因有父子的深情缱绻于黎明的河畔,便使无归的漂泊微浸着温馨。
文学研究会奉执的“为人生而艺术”的态度是融入鲁彦的笔墨间了。他追叙生活的琐事,宛寄浮世的悲欢;摹绘自然的山水,曲尽心底的烦愁。江南的乡野风景,让他写得那样清丽淡远,抚赏之间真仿佛看见飘闪水光的画。“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桥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只这疏疏的几笔,难道是容易在白纸上随心勾绘出的吗?少时的鲁彦,在一个个凄冷的夜里,睁着泪眼看父亲这样地离家,也送走无数普通而平静的日子。当他终于和父亲一道航行在河面,开始了新生活之旅时,能够相慰心灵的,最是家乡迷人的夜景。他从船的篷隙间望见河上漾动的水影,听到舷侧淙淙的波声,嗅着清冽的水的气息和泥土上飘溢的草木的芬菲。薄亮的空中,浮游着灰白的云雾,隐约露出青色的山影……小船在清峭的山峡间轻驶,岸边繁密的松柏、竹林映着他天真的双眸,清浅的河身、溅浪的石滩,都在轻徐的划桨声中画屏般闪过,梦似的美。山水澄明的光色,尽在平实的游述中显出原始的美丽。走出幽僻的乡间,“去探问另一个憧憬着的世界”,鲁彦满怀的兴奋,正是可以在这些写景的字句里来一番体贴的。而在父亲去世后,他又走过相同的路,看过相同的景,心情却是异样了:“我出发到同一方向的山边去,船同样地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似的水面滑着,黑色的天空同样地镶着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烦恼,忧郁,凄凉,悲哀,和第一次跟着父亲出远门时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了。”这苦楚的情绪,这婉恻的意味!他的状景是多么清隽,而宣情又是这般率真!到底是以“于平实中带有回荡”的风格而凸显自己在创作上“卓特的面目”。
鲁彦的目光在故乡的风景中移动,小河,埠头,石桥,浮水的船篷,飘香的草木,静峙的丛山,悄悄地沁入怀人的伤情、感物的牢愁,留下他精神的印痕。满浸乡土气息的文字,掩不去灵魂的沉重。
鲁 彦︵1901…1943︶浙江镇海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柚子︾︽黄金︾长篇小说︽野火︾散文集︽驴子和骡子︾︽旅人的心︾等
︽旅人的心︾见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鲁彦散文选集︾
第四部分雪夜的咏叹
石评梅的《雪夜》
世纪初年的瑞花,是在夜半悄悄落下的。侵晓,户外枯疏的枝桠间已经闪着莹润的雪光了。逢着这样的天气,可供消磨悠悠长日的,是蜷身在裹雪的暖屋里看一卷闲书,或者邀二三旧雨围炉漫话,而孤对电脑做网上的聊天,当会在寒寂中领受一丝远方的温情。
我和妻子还是走到街上去了。从东大桥乘入的那辆无轨电车,碾着雪泥缓徐地前移。我俩在西四下来,踏雪朝北面的护国寺那边去,在行过新街口一带的商市后,又东折,望得见安定门近处的街景时,双腿才感到发沉。就这样呼吸着雪中可以清心的空气,一路相携地走,仿佛觉得年轻了一些。过眼的风景印在心上,也尽够我们吟味的了。紫禁城苍灰的宫墙立在同样苍灰的天底下,北海的白塔被雪色掩得无法细认,德胜门的楼影在白雨似的飘絮中峭耸,而雍和宫深院里那低闷的祝祷声还在隐隐地响着。故都冬日的情调比之秋临时的况味,在萧寥之外是要略添一缕清穆的。近晚,雪飘得像是闲缓了,天色却更黯晦。窗前的一闪,不知是映地的雪光,还是透过浓云的月华。我倏然起了一阵惆怅,极想朝纸面写下些什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