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心-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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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身历困倦旅程的他,在“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中自叹着。“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枯索无味的心绪渐渐浮上一缕悲悸。以南国人的眼光来打量占据的宅舍,“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北平陋巷中的老屋;由他描写,笔笔都很入微。这样的居处,在过去的日子里最为普遍。我即在那里送走童年。后来的很多春秋,我住在北方的乡下,就更是以这类的房子为起居之常了。
陆蠡寄身的公寓,大约是在某条胡同深处的四合院中。朴素近实的叙述,给了捧读人一个平淡的印象。他的心窗是幽闭的,照不进炎阳的光缕。惟当户外的一抹鲜翠飘临,蓦地就有了灵魂的惊喜。情感的微丝晃动,憧憬的幽光闪熠,那棵在太阳下舒展着繁密枝叶的常春藤,为清寂的馆舍、为落寞的心境、为寡味的生活投过一片绿影。陆蠡礼赞着,从心的深处,直似抒情的歌咏:“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经过此番表达,纸上已鲜明地烙着一颗狂痴的心。笔致颇异于他早期那些清丽的散文诗,不再拘囿于委婉的摹画和喁喁的吐露了。
陆蠡默自做着这篇私语式的文字,同绿叶的互话以一种徐缓的节奏颤响在幽寂的院墙内。两种生命形态无声地交融,不兴波澜,只泛起一层轻浅的漪涟,于心之湖上浮映的水光却是清碧的。他将常春藤的柔条牵入屋中,让绿色的叶影伴在书案的近旁,使陋室中一颗抑郁的心获得装饰,且替未暮的年华添上葱茏的爱和幸福。“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而绿藤因自然之性却显出不受羁系的态度,“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常春藤是永远要向着阳光的。当着囚绿者于叶新花嫩处辨出生活的道理,是该深觉自耻的。陆蠡将这一枝之绿拟为“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极尽颂扬,若由异族侵凌、山河沦亡的现实去看,是含着隐义的。到了南归后的又一年,他还虔祝这片朔方的藤叶枝绿依旧。
散文小品的成功,常在思致的精隽与意味的深长。《囚绿记》的通篇,着字素淡,无处不有精神在。映绿纸窗的叶影,浮闪着照来的阳光,把一束生命的亮色投给多风多雨的故国。读而思之,依稀见着茂绿的枝叶在岁月的云烟中婆娑摆舞。
陆蠡鲜向大的领域取材,笔下自然较少雄阔气象;而见微即有心解,且在字句所到处闪出智性的灵光,却未必轻易可及。品着这篇平静的文字,仍可轻触潜动在他胸中的激情。若是让枝头鲜碧跃上心头,那又尽是诗了。
陆 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译著︽罗亭︾︽烟︾等
︽囚绿记︾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五部分都市的镜像
靳以的《哈尔滨》
盛夏的一缕江风,严冬的一片白雪,是风景的外衣,轻覆着哈尔滨,在遥远的北方,在美丽的松花江畔。
对于这座城市,我只是一个步履匆匆的过客。几十年前,我在兴凯湖当了渔民,每次回京探亲的路上,总要在哈尔滨换乘火车。年少的我,刚刚离了水浪岸树,不免用了乡下人带着野性的目光打量这座都会。看它宽直的大街,看它俄式的楼厦,看它覆满江畔的绿树,和我听说的“小巴黎”的雅称真有一点相符。比起我的远在关内的北京,它是陌生的,却因此而涌出格外新鲜的感觉。在中国的城市里,异国的风情来得这样浓,大约只有它和黄浦江边的上海。
这样看,我也算是走进哈尔滨的人了。除开一点表浅的印象,未尝还有什么动心的地方。况且从生疏的街市过身,是不留痕迹的,哪里想到要为它来做一篇有意思的文章?不只限于我,摹绘这座北方都市的文章实在也没有谁在献出。我所得的,仍是靳以昔年的这一篇。
靳以用着精简的笔墨写下哈尔滨给他的印象。多半的字句是描述街景的,而对于一个来游者,鲜活的感知又常常是从最初的街头闲步得到的。走在南岗的居住区,屏列的房屋直使他想起一些俄国作家描写的乡间建筑。窗下飘响的轻婉的琴声,又将浪漫的浮想带向唯美之境,让心灵沉入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创造的文学世界。以长方石铺成的街路,安静的时候,坐入马车里,细听那一串脆亮的蹄音,也是悦心的。“在深夜我时常喜欢一个人在街心走着,听着自己的鞋跟踏在路上的声音。这样我愈走愈高兴,能独自走着很长的一条路。”靳以的此种个性化的感觉,是流荡着诗意的。我还依稀记得年轻时在秋林公司门前踏雪,在斯大林公园漫踱的情形。孤独的影子被命运的风吹着,在游走中暗自咀嚼人世的滋味。只有静默的街屋不会袭扰我内心短暂的宁帖。尤其到了日光隐去的一刻,长阔的夜街显出了它的深邃,恰能涵容悠悠的思绪。灯火闪映处,窗饰前走过的行人,雪光里明艳的花束,星空中旋响的音乐,酿造着夜之都的画境。光影衣裳下的街巷,透散着魅人的力量。在霓虹的彩光里,一座都市向夜的迷恋者恣情炫示着诱惑。繁华何日落尽呢?去问街角清静处。在这里,“路灯的光把树叶的影子印在路上,衰老的俄国人,正在絮絮地说着已经没有的好日子。在那边遮在树影下的长凳上,也许坐了一对年轻人,说着年轻人的笨话,做着年轻人的笨事。在日间也许以为是丑恶的,可是美丽的夜,把美丽的衣裳披在一切的上面,什么都像是很美好的了”。靳以的笔轻触着光明背后的幽影,是带着一丝温情呢,仿佛对夜街上这安恬的一侧脉脉地看。
太阳岛的风情,我的所谙,仅在女歌星唱出的那些。我从未搭船上岛游过,只隔着浩荡的江水朝它眺览。靳以游后的略记,足可画出它的大概。沙岸上笑闹着的俄国女人,被长桨左右拨着的独木舟,船形的冷饮店里响着的乐曲,一切都是闲逸的。如此风景似乎又以夕暮时分的回望最好。他这样写:“回去的时候,太阳是将近落下了。温煦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斜映起江波上的金花闪耀着我们的眼睛。我们一下一下地向着东面划去,留在我们后面的船只能看见黑黑的影子,柔曼的歌声从水上飘到我们这里来。”他的目光掠过江岛,在霞彩灼灼的波流上浮移,一颗心是随歌翩然远飞呢。
游记大抵是叙实的。靳以走入哈尔滨,以局部的游观触摸它的整体,且用着随录的方式将景物的原状永久地存贮于记忆。流年如水,在我静静的阅读中,过去的声响、过去的气息、过去的光影,在抵临消失的边缘时,经历着新的聚合,渐次在历史画卷中褪淡颜色的生活断面,透过岁月之尘,闪射光彩。
靳 以︵1909…1959︶天津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群鸦︾︽虫蚀︾︽春草︾︽秋花︾散文集︽红烛︾︽渡家︾︽遥远的城︾︽人世百图︾等
︽哈尔滨︾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五部分梦里乡园
柯灵的《苏州拾梦记》
苏州这名字;只消对人轻轻讲起,就会泛出天上寻梦的感觉。拙政的清游、沧浪的设钓自可赏心。洞庭的橘红茶绿、邓尉的千顷雪梅更可临湖一望,并且灵岩响、采香芳尘似仍勾牵着吴越的风流。
柯灵的散文,是以清丽的美感怡人的那一种。写到苏沪的风物,未尝无感于中,犹可让人醉入文章里面去。然而在论及自己的创作时,他却说:“对于那些吟风弄月的雅兴;面对着残酷的现实世界,再也无心重理。”当着又来记一段坎坷之愁且幽幽地抒发一缕忆母的亲情时,他在写景上素有的清丽则要为哀婉所轻笼了。
若以品读张陶庵小品的兴致来看这篇《苏州拾梦记》,会觉得文味是多么的不同,虽则水软山温的姑苏跟湖澄柳翠的钱塘同在绣画似的江南。“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散给人们”,而衬着故园的底色来写他的母亲转徙的传奇,怎会不别添一份沉痛呢?我还较少见到将人生与风景做着这般结合的篇章。一位无依的女子“从江南繁华城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从此不再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四川,又到南国的广州。驴背的夕阳,渡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悲苦的日子催白了红颜少女的青丝;她终又返回沪上,仿佛“越过千山万水的迷路的倦鸟如今无意中飞近了旧枝”。宿命的哀感!已是入了暮景的人,“疲倦的连一片归帆也懒得挂起”了,再让她重温一回乡园旧梦,怕是连泪都无。一颗衰老的心;禁得住凄伤的磨折吗?
踏入阔别的苏州城,这位单纯善良的母亲;早过了望春景秋色而幻想月下簪花的妙龄。归燕寻觅故巢;浮在她心头的愿望;只是找见曾相伴的旧侣,而城中的风物在她那里,并无多少轻重。逝波悠悠,剩在最后的,惟有无法淡然若忘的人情。目光触着这样的文字,谁人能不在心底起着微微的怅叹呢?那比人经得起风霜的街市上的烛铺,那立在巷尾的古旧的黑漆门,那薄暮时分焦盼地响起的剥啄声,还有一对年老的姐妹在夜雨悄落的庭院里惊喜而溢的浊泪……全在叙说着人间的冷暖、世味的炎凉。柯灵这样感喟:“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凄怨吗?在一位受尽风浪的老人看,刚入乡关,久断之弦便由她续弹,“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仿佛透过凋年之景而溯回花似的年华。漂泊的心也像是找到可归之乡。
聚散常伴笑与泪,最不易描述得动人。生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吗?疏疏淡淡,一段离情;都在柯灵的几笔景语中浸着:“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色的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这一番话,谁说不是叩着心扉的情语呢?若无这场重拾的坠梦,风尘人间岂不又要缺失一篇深情文章吗?不免想到明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这篇至情文字上去。林琴南谓其“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家道乖舛命途困厄,沉郁的身世之感尽归入故园风物。此种睹景怀人、感时忧世的写法,甚有思致;独弹着风景文章的别调。吟山诵水之间,并非“几乎连人生的影子也黯淡到看不见”。心怀愁苦的他,何尝能把天下抛却?
柯灵“以散文的形式抒发忧郁”,如故的城郭、难识的人面,寄于情;只可留作纸上声。以琴曲喻,谁能解音?他的清婉的风格,或许正可从这上面看到。
梦里乡园
梦里乡园
柯 灵︵1909…2000︶浙江绍兴人著有散文集︽望春草︾︽晦明︾︽市楼独唱︾︽香雪海︾短篇小说集︽掠影集︾电影文学剧本︽不夜城︾等
︽苏州拾梦记︾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
第五部分心灵的散步
张中行的《梦魂长在断桥西》
我为张中行编定的散文集《步痕心影》里有《梦魂长在断桥西》一篇。若要从风格上给张先生的文章划类,无妨这样看,一是偏于说理的,一是偏于抒情的。抒情,也有节制,只在恰当处流露。文调像是上承他的老师周作人,闲谈的朴素,娓语的亲切,可以从字句间领受。
张先生述游,对于旅迹有着化繁为简的手段,笔墨毫不拖滞,情与理又常常是融合的,智者的幽默也潜含在里面。慧心满纸,经营得真是恰好。
他曾多次南行吴越,杭城这游衍旧地数番以步履亲之。加上尝读《梦粱录》、《都城纪胜》、《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胜录》一类笔记,就能加深对于风雅钱塘的印象和感情。每游至,心中所想、笔下所言必会很多。经我手编发的一篇《水乡记历》也说到杭州,写出灵隐寺、六和塔与孤山诸胜给他的所感,又云:“西湖水多,连带是堤长桥多。白堤东端的断桥最有名,因为白娘子在那里因借伞而定情。”不详记,是另有《梦魂长在断桥西》的缘故。只看这七字标题,就有意味,或说情胜于理。钱塘自古繁华,多少过往人事!张先生不在历史的旋涡里纠缠,跳出来,专写最牵情的,驱遣古今,风神的放逸直让我见着一个策杖吟踱于桥上的老人,正在清风荷影里做着心灵的散步,半湖春色为之不闲。这在画里倒也很耐看的。白、青二蛇是神话,虽不可见真切的面影,却因“美而多情”更能动人心魄。“我步行过断桥两次,桥宽而不断(一说本应作段),如果不是因为与白娘子有关,我也许视而不见吧。”张先生似是为情而游西湖,人和事的实与虚已非要紧。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不存,枯对遗址也只能以默诵旧诗伤悼。桥头的残雪随冬去了,湖山的烟柳间响起黄莺的清啭;放鹤亭边的点点寒梅虽未及苏沪一带的香雪海盛艳,却也有它的一段孤芳。朝那里望去,就会想到入山栖遁的林和靖。张先生说:“对于这位隐士,我一向怀有敬意,因为以梅花为妻,并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诵之,我自愧弗如;稍可自慰者是,他说他不能担粪,我却能,‘夫言非吹也’,有干校之劳动记录(如果也藏之名山)可证也。”真是浸泪的幽默。张先生不受拘于行状或史实,亦无心随林处士走,只从自我出发,寄独家的感思,这是把旧典化为己用了。取同样的态度,在古今之间,他更倾近后一方,不使浪漫的游情湮在历史里。在老城的清河坊喝味醇的黄酒,他忆及俞平伯,回京后仍思念杭城好友陈瑜清,以及因陈氏之介而有些交往的书友画友酒友。总之是,断桥的影子远了,黄酒的滋味淡了,惟有思情不去。十万门巷人家,感怀的像是太多了。
张先生此次赴杭,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由姑苏到钱塘,走水路。入船,听乘客谈天,仿佛坐进乡下的茶坊,毫不寂寞,比起在西湖烟波间轻移的画舫上倚栏闲望,应当独有风味吧。运河两岸风景沉在篷窗外的星月下,他则闭目梦周公了,神意的悠然,颇近也坐过夜行船的苦雨斋。
张中行︵1909… ︶河北香河人著有散文集︽留梦集︾︽步痕心影︾回忆录︽流年碎影︾诗集︽说梦草︾论著︽顺生论︾︽禅外说禅︾︽诗词读写丛话︾︽谈文论语集︾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