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心-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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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得多少细摹!相仿的笔致,差可在郁达夫游浙的散文中领受;而他圆融的气性又稍异于郁氏清雅的才调。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今龙海市︶人︒著有散文集︽剪拂集︾︑︽大荒集︾︑︽行素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等︒
︽春日游杭记︾见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林语堂文选︾︒
第二部分春江的行吟
——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
数载的寒暖过后,富春江湛碧的波光还浮映于我常忆江南的梦境。踏绿上鹳山的幽趣、子陵钓处的闲雅,对人缓缓地讲起,似乎都在称羡。我又何不心赏于此境呢?默想中,仿佛又坐入春江第一楼斜耸的古檐下,向着漆柱上那几副清雅的旧联,拍栏而诵,或是细品着碗中浮绿的香茗,飞出目光,从隔水的青嶂和澄明的风影间去漫寻黄子久残遗的画迹。
由鹳山下来,尚余下一些时光,并不急于踏上径返杭州城的路,就顺着临江的一条柏油道朝西走了一程,似又步入江村的画境深处。岸野的碧树和江上的行舟都披闪沃田里菜花的金色,若要添几个载笑的游春人或是担茶的翁叟,乡味所浸,诗情怎会不到呢?
折入一条瓦屋相依的老巷,停在郁家那扇漆色剥退的宅门前。双层的楼屋高过旧院墙,而耸出的那株美洲核桃投下的一片轻阴,却像在近衬着江流的颜色。在对我点头微笑之后,应该称为郁达夫长媳的陆费澄在檐下的木椅上坐定。入郁家四十年,已近暮龄的她,可供思忆的旧事、可供牵情的感念总该是太多了吧。一旦闺秀的味道和书卷的气息也融了进来,则使她的忆想实在多添些忧郁的诗意,怀恋的深长也尽够我这异乡人领受的了。陆氏说,郁达夫写《钓台的春昼》时,回到家里住了半月光景。听了这话,晚寝的郁达夫在楼灯前伏案的影子宛似可见。人虽远了,犹若听到颤响于他心底的微音。
由富阳西南行,越过近百里的路程,即至桐庐。郁达夫写到的那处钓台,正隐在微茫山水间。我对它的登眺,差不多全因了郁氏做成的叙游文字。
郁达夫的游记在现代文学史上,理应坐一把交椅。他的录游踪、摹风光,尽运用着“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窍”,情景兼到真如他下笔前的意想,而节奏的疾徐、韵味的浓淡皆调和得同山水一般的自然,字句间深浸的越人才调也飘逸得可想,性灵天赋却断非袁中郎、张宗子一类旧式名士所可与比拟的。他的游记,又以抒写家乡风物的那些篇翰拔萃。在这中间,《钓台的春昼》尤近我的此种感受。
论起旅行的写生,郁达夫较倾心于公安、竟陵两派小品的逸致,“大约描写田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感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细密、清新、真切,是他所追慕的文境,而视清新为至上。他在往严陵濑去的路上,踏入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醉赏着青峦下的桑麻沃地,以及随着几声微微的水浪的清音渡到印着月痕的桐君山下,此番游迹的描状直似在绘着秀静清美的图画。
七里泷一段水光山影,用笔极简而景色宛然,是我常常要默诵的。比方这几句散淡的白描:“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暮春,吸引着蜂蝶。”又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富春江是以“风景的整而不散”和子陵耕钓旧事出入他的文章,而江岸上的严光古祠,却又荒寂幽昧得让人悚然:“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触着此种风景,真如听到了含着荒凉古意的商音哀咽,使寻胜的心尽在清婉的调子里沉着。我游过的严陵山虽在祠宇的精整上不复旧日的颓象,而岩谷的清景和江岸的翠色却还一样。我素来偏爱欣赏古建筑在夕照中独显的苍凉美,就不免觉得,像郁达夫这样来写钓台,并世似无第二人。严陵遗迹已经涵着郁氏散逸的情致。我的寻常笔墨也曾向子陵幽栖的涧壑涂去,就更加知道,《钓台的春昼》中那些清丽的描画和冷静的抒情,极难学得。同他不久以后写成的《故都的秋》、《江南的冬景》来比,情感是半隐在景物的后面去了。
昔年读林非先生《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见得这样的话:“在五四以来的散文中,朱自清的散文是最擅长描写山光水色的,然而郁达夫的这些小品,也并不比它们显得逊色,而且有着自己的特点。他不像朱自清那样,反复细致地去比喻和描写,他只是抓住对山光水色最深切的印象,用清新秀美的文字,写得那样富有气势和神韵。”看过这一段论说,更易于理解郁达夫游记中“艺术的手腕”是脱胎于萧爽情志与明秀烟霞的道理。“所以欣赏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赏艺术与人生的心情”,恰是他访山问水、采风探俗时所切记的。我仿佛溯上去数十年,看到怀卷行吟于富春江边的郁达夫,清瘦的身影缓移着,一缕江风飘起他灰色的长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著有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游记︾︐短篇小说集︽茑萝集︾等︒
︽钓台的春昼︾见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郁达夫散文选集︾︒
第二部分颂美的音籁
——徐志摩的《泰山日出》
沈从文称徐志摩“成就的华丽局面,在国内还没有相似的另一人”。现代风景散文里面,情感的奔放,想像的奇幻,词彩的华灿,惟徐志摩一篇《泰山日出》可说。
他迎着天外的风和云,孤伫于泰山的顶巅放歌,精神渐入无疆之境。他把内蕴的灵思和风景的体验幻作缤纷的艳影,飘着,飞着,舞着;他仿佛是一个披着散发的祷祝的巨人,高歌着,长啸着,畅咏着,俯仰于寥廓的天穹与苍茫的原野之间。他的长发在霞光中飘卷,他的灵魂在云海里跃动,“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除去志摩,谁还能带着这般单纯澄明的心情,翩然做了远巅上浪漫的抒怀者?他颂美的是一阵飘风,一抹流云,一道星辉,一缕月彩,是心的赤忱,生的欢欣。他倾情而做的颂词,是拜献给来华的印度诗哲泰戈尔的,燃烧的虔敬之心,又向着古老的东方文明煌煌闪熠。
《泰山日出》是诗化的。目光触着发烫的字句,恍若浸入一个彩虹般的梦。灵动的文辞间,喷射笑的光焰,响彻歌的涛音。
徐志摩鲜明的抒情气质应是在秀美山川悄默的潜化中形成的。有论者以为,“他是一位善于抒情、巧于设喻,而拙于叙述的诗人”。摹写风景,又恰能显示他特异的笔力。《泰山日出》几无实记之句,通篇都笼在一个“情”字里。在个人化、情绪化的延展中,他突显着梦幻的诡谲和话语的驱力。黎明消纳了长夜的幽闷,眠熟了的心渐渐在曙色中苏醒,他觉得己身变成一尊超逸的天神,巍巍乎泰山,竟渺若脚下的拳石。灼灼朝旭辉映的万物,皆在花雨般的光芒中飘翔,旋舞。此刻,幻象愈显神异——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云海兽形的涛澜昂首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此刻,色彩愈显陆离——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在天边染出一片瑰丽繁艳,雀屏似的金霞,纯焰的圆颅,普照的灵光,映亮壮阔的丹霄。此刻,情感愈显炽热——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之胜利。行云中传来天狗的狂吠,流霓里浮闪女神的笑靥。飞渡的虹彩间,遍响雄浑的颂声……他精遣绮丽的词句,苦造绚烂的意象,自铸一种雕琢之美。志摩式的华丽,用在抒写景物上面,是找到了它的相谐处。
雄峻岱宗,古今多咏。徐志摩的这一篇,当以另眼来看。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日记︽爱眉小札︾等︒
︽泰山日出︾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二部分如观俗史
——茅盾的《新疆风土杂忆》
茅盾的游记,常在写实上用力。此篇《新疆风土杂忆》,一路都是平静的叙说,不抒情,而土俗物色,尽入撮录。鉴古而辨今,朴质笔墨和平凡现实交融,不弃散逸、繁碎与琐细,蜂屯蚁杂,亦从容梳理成章。探赜索隐,下的颇如朴学的功夫。风俗性和地理性的强调,使本篇的认识价值断非普通状景散文可比。
我因有入疆的经验,又看茅盾的这篇杂掇,就勾起了一点旧游的记忆。全文用着平缓的语调述实,并无发自心灵深处的情感宣泄,说它带着古人笔记的意味也无妨,却正是我所乐读的一种。他所说到的坎儿井,创设者是左宗棠还是林则徐,似无须究问。我只记得,一日清晓行于吐鲁番的苍莽戈壁上,望见每一口井边都摇着一蓬绿枝,连成一片,远衬着雄峭的天山,气象是惊人的。就想到茫茫砂碛下那道长可六千里的暗渠。高山的积雪化为潜水,一路奔流,浇灌绿洲的田野。吐鲁番葡萄、库尔勒香梨,这两种珍果,都由茅盾在文章中提到。前者“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后者“虽不甚大,而甜、脆、水分多,天津梨最好者,亦不及之”,皆非妄语。至于“味略酸而香冽”的新鲜马乳,我不曾尝过,只在南山的毡帐中喝过一碗煨热的奶茶,味膻而微咸,终无喝下的勇气,遑论深嗜。维、哈、蒙等族所制的马肉腊肠,虽“香腴不下于金华火腿”,我怕也不能受用。看茅盾不动声色地详写杯盘中的诸味,也能引我入胜。欲尽览一地风情,馔饮的细处又岂可省去?
商贸、宗教、语言、歌舞、影剧乃至物候,均为茅盾所注意,钩沉记琐,他像是在撰写一部新疆百科的考述。为求事实和史识的详悉确当,又在寻幽发微上尽心,似乎不逊于文学上的描绘与抒情。况且一切由他来写,信而有征以外,性情流露处,又多含风趣,未感枯索窒闷。如他写迪化的严霜,就不只是简单的记述,而有一番摹状:“尤其是所有的树枝,也都结起银白的彩来了。远望就同盛开了的银花。如果树多,而又全是落叶树,那么,银白一片,宛如繁花,艳的风姿,和盛开的樱花一般……据说天山最高之博格达峰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肤之女,为怜冬季大地萧条,百花皆隐,故时以晶莹之霜花挂到枝头。”这样清丽的笔意,再进一步,就是诗了,用在景物上面,有何相差呢?
茅盾的记景,笔触亦粗重。所称“博格达山半腰有湖(俗称海子),周围十余里,峭壁环绕,水甚清,甚冷……山巅又有一湖,较山腰者为大。当飞机横越天山时,半空俯瞰,此二湖历历可睹,明亮如镜”,大约是写着天池了。我便想起池边茂郁的云杉,兼忆及周穆王与西王母瑶池宴乐的传说。“离迪化约百余公里,有白杨沟者,亦避暑胜地,余曾经一游。所谓‘白杨沟’,实两山之夹谷耳,范围甚大,汽车翻越数山始到其地。”这道山腹中的幽谷,直似一幅重彩油画,同中原景致相较,真是别有它的风味。我仰看峭立的高崖,远天之上的白云披着点点的阳光,随风而舞。一群羊在吆喝声里移近了。有位哈萨克牧民骑着健硕的马,歌唱着走,潺潺的山溪在蹄下溅跃雪白的水花。这个场景,是美的,茅盾先我数十年就已写过。我读这个细节,并且衍及全篇,就感到,在平实的游录深处,依然不失体物的真情。他的所述虽属陈迹,却还有清新的东西在,犹如文明的光影,永在历史的图景中闪耀。
茅 盾︵1896…1981︶︐浙江桐乡人︒著有长篇小说︽子夜︾︐短篇小说︽林家铺子︾︑︽春蚕︾︐散文集︽白杨礼赞︾︐论著︽夜读偶记︾等︒现有︽茅盾全集︾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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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游者歌于途
——方令孺的《琅琊山游记》
写山难工,无从尽其貌也。故求逸笔草记印象。范成大之于峨眉,袁宗道之于上方,徐弘祖之于雁荡,莫不如此;惟以详略为异。
方令孺记皖东的琅琊山,笔法亦相仿佛,而性灵之美实在又印着公安派的影子。因她是安徽桐城人,就躲不开梁实秋的那句话:“桐城方氏;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孔氏。”着眼文章,方望溪、姚惜抱之流对她,亦影附不去。
方令孺的琅琊之游,有慕古的缘由在。欧阳修的一篇《醉翁亭记》,四百字,抵得多少山志!他还写过一首五古,咏醉翁亭。有句云:“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纵能笑,不解与我言。”恣情山水间,醉翁安能不疏狂呢!近九百年过后,方令孺来写琅琊山,一缕浓浓淡淡的醉意仍偎紧她的心。在篇首的一长段周旋文字里,她引过一副联语:“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萧散的文调已隐在其中了。逝风残梦久逐着醉翁的白头,也飘入她的文章。梁实秋在回忆方令孺时,说她“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这同她游山的欢畅态度真要分开来看。
琅琊山行,在方令孺的笔下有屐痕可寻。读,如见她遥指春山而心有所仪。以游踪为脉络,写景虽能近真,臻佳境却不容易,叙述平淡,形同记流水之账,反使山水失色。方令孺仰拜缪斯,唯美,有新月派的诗风,对景物的感觉优于常人,又迎送着多情春草、含绿山野,飞花远随流水香,恰是她用笔的地方。丰乐亭下幽谷里细竿宽叶的丛竹,有松亭边漫淌在乱石间的酿泉,薛老桥头纷垂于清溪上的草木与藤萝,园的兰花和竹林,覆野的柴胡、桔梗、何首乌,皆来装点琅琊,更有红色的野春鹃、紫色的野丁香开遍一山,入文,满纸飞香,犹似详解醉翁太守那十几字:“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春花春草摇曳在女诗人悠恬的梦中。她说:“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有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阔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的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语境清新而情调别样,读李清照、朱淑真词,所得之境差可近似吧。
辋川风致终难掩却心底的凄郁,月色也最易撩惹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