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文心-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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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目光和景物碰触的一瞬迸现。冯沅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况且由西直门车站往八达岭去,旧景曾谙,这一路上的所见原本已难再撩响我的情弦。看她的撰述,我的所感是比实景还要深浓几分,而且想像着早我数十年,有一位年轻女史也如我一样坐在北行的车上,隔窗默望移动的郊野景色;而她落在纸上的笔墨,又让山岭树木活了起来,岂是我所能及?瞅住这些文字,我可以不必再把京北一带的风光描摹。她的思绪轻触着那“已被霜染而半变成浅黄色”的道旁的草,那在风中摇撼的杨柳,那收割过后渺无稼穑可望的茫茫秋野。最让我读出滋味的,便是接下的这句:“但是板桥、清溪、茅舍、竹篱、青黄相间的村树,配上这萧条原野,宛然倪云林的秋景图。”只是我能找来一看的,仅有倪瓒的那幅《容膝斋图》,江树山石,添上一段诗文题跋,纸上尽笼着清虚之气了。冯沅君所望的长城脚下的光景,荒旷冷寂的调子也如它了吧。此番心绪似乎又是游观明陵所应有的。她们披着过午的阳光骑驴向着山陵悠悠地走,妙境全在趣味上了。沿着卧于山根下被荒草封去的小路缓行,在驴背上放览起来,心自然是闲逸的。郁郁望佳城,她站在蔓草荒烟间,把长陵残损的黄瓦和剥落的红墙看完,不能起明成祖而问之,还有何话可说呢?只有吟诵些咏史的古句罢了。呜呼,朱明王朝近三百年的江山,只留一片纸上的残影。我读她谒陵的一段,并不细看关涉陵景的那些——实难为苍朽的墟墓动情,反觉吆驴野游的情味诱我慢品。山歌俗唱亦是此间的悦乐。
出明陵,到了京绥路上的南口,就望得见北面奇峻的山岭。我在这片景色中一年总有数次的往还,却终无好字句来传它的神韵。这又是我要佩服冯沅君的一个地方。记游固然不妨纵意,用语又岂能无味?冯沅君深解中国古诗的三昧,画山绘水,故必以摹境为上。她的几行话直如色墨的点染,算是把京北山乡和雄峭关城的景观写透。是:“山坳深处,绝涧岸上,时或有几个村落,错杂其间。树上枯叶,圃内寒菜,以及茅舍竹篱等配衬起来,绿的碧绿,黄的金黄,红的鲜红,加以一曲清溪,莹澈可鉴,触危石而作响,似摧琅,我恐怕著名的画师,也写不出这样可爱的景致。乱山巅上,横拖着几千年的古长城,虽然已经大半都颓败的不堪,但其完固处犹能使我们观瞻的人佩服它的工程的浩大。”这样的胜迹她竟临而未登,在我看,此篇游记的意味将损去多半。她却会在懊悔和愧怍中思悟一点人生道理出来,反使全文光彩一闪。是在返城的路上,暮景依然可望:一抹夕光照着草坡上的牛羊,绯艳的晚霞浮在淡清的天上,古人的诗情词调又给她在心里轻吟着,且用秀逸的笔致与清隽的字句来一番体贴。八达岭苍然的影子远去了,她此行的获得也写在这里:“一个雄伟险峻名闻寰宇的,并是我四年蓄心往游的古迹,今得徘徊其下,也未尝不是游览中一个好机会,而我竟坐看着在我面前安安稳稳走过,不是我性质懦弱的表示?过去生命的段落中失去的机会有多少?将来的生命段落中失去机会有多少?此时的我由游览山水的感情直扩充到人生的问题,百感茫茫。我的心差不多被这种感想的乱丝捆得坚坚实实的,什么不满意,和我自己曾经做错的事,都联起盟向我的心灵做个总攻击。”有这份心得在,就不枉此次旅行;而入夜时多情的皎月,便会伴她窗下的眠梦。
冯沅君︵1900…1974︶女河南唐河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春痕︾︽劫灰︾论著︽中国诗史︾︵与陆侃如合著︶等
︽明陵八达岭游记︾见三联书店出版的︽北京乎︾
第三部分长城的写意
——冰心的《青龙桥站》
或许是塞烟飞卷的京北极易让人起一缕壮慨的缘故吧,冰心女士清丽纤婉的散文风格到了这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红粉气淡而尽显着须眉的豪放了。
青龙桥的景状,是深印于我幼年记忆中的。我曾经由母亲携带,坐入由西直门开出的列车北去。过居庸关而初见飞越于军都山上的长城时,我忽然偎紧母亲,为苍黄的天色、狂烈的燥风惊悸。当攀上雄峭的城头,四望旷莽的峦野,我又倏忽兴奋了。忆及昔日的这回游历,数十年的光阴只似一瞬。我惟可在冰心的文章里面找寻一些往迹:“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像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戍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岁幼的我,尚无力读书学古,当然未能明白文中的意思,纵使比起冰心来,踏上长城的年龄要小一些,又有何用呢?及长,竟至到了现在的日子,还要靠着她写下的这些文字来温习我初游长城的旧梦。在另一篇题材相仿的游记中,冰心又在摹画着八达岭上的风物:“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地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到青龙桥去》)这八十年前的光景哟,在我,经了旧游,已经不难含咀它凄清的况味了。叠印于我心间的,只有这副长城的苍颜,虽则我后来也几番领略过它,印象竟多是模糊的。反观冰心留在长城的枨触,她常用以赞咏“母爱”和“童心”的“满蕴着温柔”的笔墨是暂且消隐了。她正借着“五四”狂飙所给予的激情,来看人生与自然。身临长城的遗墟,念天地之悠悠,倾情的办法,大约只有为它写意了。
当她下到青龙桥车站,宁谧的空气使心绪渐趋平复,笔端的文字也就归于缓缓的调子中了:“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这样的图景,和我当年在这静静的月台上看到的一切是多么的肖似呀!那缕潜浸在文字深处的情绪又是何等的相近!我仿佛退回岁月的另一端,仰看詹天佑屹然的青色铜像。一片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悄寂的小站上,隧洞里伸出蛇形的长轨,泛着银亮的光。山的那边,该是塞外的漠野和天末的荒岭吧!“众石错杂之间,遍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长城四近的山景,她观察得精细,摹绘得写意!难怪让我一读,宛如见到自己早逝的游迹。而状景之中所寄的情味,则更久远地漫在读者的心上,且受着微微的感动。她朝西北方向行过的康庄、怀来、土木堡、沙城、新保安、下花园、辛庄子各个地方,两旁一望,风尘沙碛间,又藏着多少古代英雄的典故!足可叫人肠回气荡。她立身宣化的故城前,迎着浩浩天风,入目的青紫远山、绯红晚霞,也真如飘梦了。
游记文体,因附着景物与游踪,故长于描写和叙述,而抒情及议论在这里则是求“隐”的。此篇作品,在描写上用着清简之笔,勾勒大致面目即可,叙述的字句却又是极经济的。冰心散文的别样风致也便凸显着了。
冰 心︵1900…1999︶女福建长乐人著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南归︾︽冰心游记︾︽归来以后︾︽樱花赞︾译著︽吉檀迦利︾︽园丁集︾等
︽青龙桥站︾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书生意气
——曹聚仁的《鹅湖之会》
我有一年从龙虎山去武夷山,走赣闽道上。出于对宋儒“鹅湖之辩”的兴趣,我轻踏雨后湿软的乡间小路,去看隐在村野深处的鹅湖书院。时值春日,所见正是一派稼轩词境:“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入山下书院,草色青青,白鹅闲食,屋檐下响着我印在砖石上的足音。这里真叫静!朱熹和陆九渊的激切论辩,陈亮与辛稼轩的长歌互答,皆往矣。瞥一眼满院花影,心头复袭上“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意绪。杜少陵《咏怀古迹》“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可说情相近也。
中国的书院,实为一种私人办学的创造,仍承家塾的流风。宋明儒宗弘扬理学,书院兴盛各在当时。季羡林以为:“到了南宋,书院更为发达。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组织之严密,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几乎取代了官学,成为主要的教育机构。”我上庐山,过白鹿洞书院而想到朱晦庵,临贵阳文明书院而思忆王阳明。赣东北的这处讲会之所,正可算作宋时书院的一个代表。往观过后,我找来曹聚仁先生的《鹅湖之会》,连读数遍,能够同我实游的印象相表里。
曹聚仁下笔述旧游,与普通文章路径不同,绘景之美向叙史之功让步,只潜心在那里翻检着一堆学术气颇浓的旧账,恰显出记游手法的多端。他是用不加偏倚的眼光去回视八百年前的那场哲学论辩,这正同他写历史小品的态度一致。对于“称自己心愿把历史中的人物雕塑起来”的做法他很为鄙薄:“他们心目中,只看见以往的读书人,如董仲舒给孔丘穿道士八卦衣,朱熹、王阳明给孔丘穿和尚衣,康有为给孔丘穿西装,蚩蚩者氓一样地当做大成至圣来礼拜,便以为古人已死,不妨自我作古。他们又听见街头说书人,有权利把淡泊明志的孔明变成呼风唤雨的张天师,把爱女色的关羽变成炳烛达旦的武圣,把阴险的刘玄德变成仁至义尽的忠厚长者,便以为口头褒贬,亦可旋转舆论。实则无论虚构至如何程度,也还不是虚构,不过是自己灵魂的告白。董仲舒、朱熹、王阳明、康有为依然一个个摆在那里,一眼便知其非孔丘的;无论把孔明、关羽、刘玄德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也还是一串愚蠢人的自塑像,和孔明、关羽、刘玄德全无干系的。”鹅湖之会,躲不开朱熹和陆九渊,他写,即将古圣贤“放在原来的圈子里去”,钩沉稽玄,还其本来的真实。我们读,可上溯历史之河,直抵先哲的面前。目光在字句间流转,仿佛步越溪桥而身临殿廊,于松竹静处遥闻争鸣的余音。
宋儒主张的妙处,我不明白。分开看,朱熹的“道学问”,是信奉书本;陆九渊的“尊德性”,是看重本心,合起来,都是要“致知”,好像只是“格物”的路不同。应吕祖谦邀约来鹅湖寺辩理,正可摆明两种悖异的治学观点。虽是“不合而罢”,也毫不足怪。存歧见,为什么偏要调和呢?朱陆,其时都在盛年,争锋而各不相下,竟至激而过偏,难免矣,由此亦可端详古代学人的真性情。纵如黄梨洲所说“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我看也不必抱憾。
曹聚仁忆昔日之游而大力讲史,兼论格致的道理,却未失于枯燥,在我读过的记游文章里,真是少之又少。这也是我对于他的笔下功夫佩服的地方。这篇《鹅湖之会》流荡的文史之气,断非寻常的风月笔墨所易取代,曹先生治学的优长也恰能表现在这里。如果将此文视为记游之作,无妨可以讲,到了曹氏的《鹅湖之会》出来,中国的风景散文更多了一番气象。
曹聚仁说他后来从上饶到了鹰潭,登道教的龙虎山,又入闽,到了朱熹讲学的建阳和延平,继而越过武夷山,经金溪往临川。我睹其游踪而感到亲切。忆及昔年往来闽赣山水间,我愿待他日,得缘践旧迹,且至汤显祖在临川的故宅,醉温数百年前的《玉茗堂四梦》。
曹聚仁︵1900…1972︶浙江浦江人著有散文集︽鱼龙集︾论著︽文思︾︽文笔散策︾︽国学概论︾︽国故零简︾︽小说新语︾等
︽鹅湖之会︾见三联书店出版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
第三部分书苑寻芳
——阿英的《城隍庙的书市》
游记之体,为一些人所不屑,常以“类如导游词”来讥讽它的存在。照我看,导游词式的写法未尝不可认作述游手段的一种,虽则较少描绘与抒情,但能记得详明清楚,也就算一件好作品。阿英的《城隍庙的书市》便如此,仿佛他在街上引领着,缓缓地把店铺的情形讲给我,真是要言不烦。如实记述而不添别的手腕,文义的浅近透出叙说态度的平和亲切,是此篇文字的好处。恰巧我偏爱这样的风格,所以要在读后饶舌。
我初次来沪上,就逛过离黄浦江不远的城隍庙,脑子里也填满茶社飞香、百货杂陈的印象。此后的三十几年间,每说起这处地方,总爱把它和北京的厂甸或天桥放在一起比较,在市肆的热闹中呼吸亦俗亦雅的空气。阿英转到的古董铺、书画碑帖店、书局、说书场、画像店,比起设在秦淮河边的夫子庙也不会差逊一筹吧。
阿英带我随他各处走。销书的店家他差不多都详熟,里面的摆设也极清楚。饱墨斋“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楼板的经史子集;右壁是东西洋的典籍,以至于广告簿;靠后面,则是些中国旧杂书”。对于有淘书之瘾的人,真是到了一个大可眉飞色舞的地方。他“可以看到不曾见到听到过的许多图书杂志,会像过眼烟云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断片”。《创造月刊》合订本、第一卷的《东方杂志》、《俄国戏曲集》散落于书架上、桌肚里或者各个角落,我像是看到浮在书上的积尘。阿英顺带还教几个向店东论价的招数,亦为文章增趣。窄巷里的菊书店售卖着发旧的西书和新文化书,那个兼充店伙的掌柜也让他注意,讲价之间,实在能够看出此人的一点修养。阿英把他赞为“现代《儒林外史》里的异人”,不是无端。
店外的九曲桥,成了一个闹市,招诱过往者的玩意儿不少。城隍庙中存下的这些,和十里洋场的调子总像是不相谐。转过弯,会见着“发卖字画古董书籍的梦月斋”,如果不想寻古书,则不必入内,无妨直上护龙桥,这里的地摊,多有新书可搜,还能体味不浅的平民气。一个个盛洋烛火油的箱子放在桥栏边,箱内塞满新的书刊,价却颇贱。矮凳支起门板,放书来卖的所谓“板摊”,自会比地摊高级些,“也有很好的社会科学书,历史的资料”。在这一带的书区转悠,不必受限,无齐整衣冠或是少钱的爱书人,不妨常来光顾。阿英静缓的记述虽是客观的,却隐隐含情。
学海书店大概尤为文人喜欢,因为门外的石栏上,更放着大批鸳鸯蝴蝶派的书,绝版的《新文学史料》、《海滨故人》和《天鹅》也能见到,只是不会像摊上那么贱卖。阿英特别提醒:“在这样的地方,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如果有一本书名字对你很生疏,著作人的名字很熟习,你不要放过它。这一类的书,大概是别有道理的。外面标着郭沫若著的《文学评论》(是印成的),里面会是一本另一个人作的《新兴文学概论》;外面是黄炎植的《文学杰作选》,里面会是一部张若英的《现代文学读本》;外面是蒋光慈的什么《女性的日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