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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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浩还是同样的姿势躺在那里,书英一直注视着京浩的脸,他的脸被氧气面罩挡着,只有紧闭的双眼和额头露在外面。这不公平,你快点醒来跟我说明,辩解也好,借口也好,快点跟我说啊。痛苦的喊声似乎马上就要从身体里迸发出来,书英握紧了双手。
护士来检查了他的体温和脉搏。护士走后,书英轻轻地按摩着京浩的四肢,然后换掉加湿器里面的水,又把京浩肩膀处的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之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书英的目光停留在京浩有些胡须的下巴上,眼前浮现出他的下巴埋在那女人肩膀里的画面,她看到那女人的手正在抚摸着京浩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似乎有尖刀伸进心里来了。
不,不是的……书英明明不想这样的,却不知不觉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秀珍床前。书英没有近距离观察她的脸,而是站在离床一步距离的位置上伸长脖子看了看秀珍的脸。她也带着氧气面罩,能看到的只是白得发青的额头。露在毯子外面的手臂插着针管,那上面满是伤痕。
自己竟能对这样无力而虚弱地躺在那里的人产生分崩离析的挫败感……这真是太恶毒了。书英希望她能醒过来,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的笑容,体会她说话的方式,感受她眼神的深邃。她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哪些东西是自己没能给京浩的。挫败感又一次袭来,那个女人一定比自己好得多,对于这点书英丝毫不怀疑。
“您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使书英回过神来。是那个男人,那个问她“你老公是在出差吗?”的男人,他好像刚刚哭过,眼睛有些发红。书英转过头,慌忙回到京浩的床边。她坐到凳子上,像丢了魂似的募然地点着头。和想象的不同,真看到那个女人后,心里却舒服了许多。那女人不是什么狐狸或者怪物,仅这一点就让她感到十分安慰,真是有点啼笑皆非。
书英抬起头看着京浩。“你,很爱那个女人吗?”她在心里这样问道。只是简单的这一问,她又感到尖刀穿过心口。书英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左侧胸口,这时,她听到好像有人走过来了。是那个人,那个问她:“您在干什么?”的人。他停在离京浩床一步距离的位置上,像僵硬了似的,好半天都一动不动。
隔壁的房间无可奈何(3)
书英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变粗,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荒谬的卑微感、挫败感、甚至罪恶感。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书英感到自己的情绪也在随着他的呼吸渐变急促。不要这样,千万……她的内心在毫无理由地发出恳求。
急促的呼吸几乎带来一种危机,眩晕马上就要涌上来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眼京浩。非常短暂,只有一两秒,然后立刻收回视线,离开了床边。原来他也害怕啊。他似乎也害怕看到京浩,害怕确认到背叛的事实和自己的失败。书英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那脚步就像空衣裳飘扬在风中……自己的背影也是那样的吧。
探病时间结束,从重症室里出来的时候,天空正飘着冬雨,书英在小卖部买了把雨伞,然后在冬日的街头走着。比挫败感和罪恶感更糟糕的是失眠,书英好几天都无法入睡。刚出事那天,由于过度担心一夜没睡。第二天看到了录像,根本没办法睡着。昨天刚刚从首尔收拾完东西回来,可能因为换了地方,又是一夜未眠。一到晚上,神经就逐渐变得敏感,清晰而尖锐。书英正好看到一家药店,她进去找到药剂师说明自己正在失眠。
“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或者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年轻的药剂师问道,好像这是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书英有些灰心丧气,是的,只不过是发生了点出人意料的事情或者压力有些大嘛,实在没必要小题大做地整天觉得自己像个断电的电器。她回答说是,然后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药剂师进了调剂室,过了一会儿他把一个白色的药包递给书英。
“不管怎么睡不着,一天也不能超过一粒。”
书英接过药,打开钱包正准备付钱的时候,听到药店的门被打开,又一位客人进来了。药剂师向新客人问道:“您要买什么药?”那个人没有作声。药师接过书英的钱,又问道:“您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吗?”书英转身准备出去时看到了这位新客人,又是那个人,那个站在京浩床边呼吸急促的人。书英避开他,推开药店的门走了出来。在关门的那一瞬,她听到了他对药师说的话:“最近总是睡不着……”
书英听着雨点打在雨伞上的响声,募然地点了点头。他也一样啊,一样的打击,一样的挫败感,一样的失眠。晚上睡不着,于是强迫自己睡着,但睡觉的质量很差,早上醒来后的状态好像整晚都走在了荆棘丛中一样。书英可以估计到他的状态。
如果他已经知道了……书英又点了点头,那么应该把相机还给他。书英并非不担心他看到相机里的录像会是怎样的心情,而是觉得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让他全部知道也是可以的吧。
书英在旅馆大厅门口等着他,他没有雨伞,头上戴着连在夹克上的帽子淋着雨朝这边走来。虽然夹克和裤子都湿透了,但他仍然慢慢地走着,并不加快脚步。书英是能够理解他那种放任一切的态度的,淋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走到旅馆大厅的时候,书英对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仁秀刚要推门进去,听到书英的话转过身来。书英怕自己改变主意,赶快又说:“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仁秀没有说话,他没问要还的是什么东西、要说的话又是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书英。不,不是在看书英,而是越过书英的肩膀和飘雨的夜路,遥望着遥远的黑夜。书英又问了一句,这句话像是摇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怎么知道的?”
仁秀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大厅的门,书英走进大厅,仁秀也走进来,跟书英的步调保持一致,一直走到通往2层的台阶前面,他才回答:“我看到了妻子手机里的短信。”
“我也看到了她发过来的短信。”
书英说,她还看到了两人的照片。然后,书英要还给他一个数码相机,那里面有段录像。走到房门前,书英让仁秀稍等一会儿,自己进屋把数码相机拿了出来。这时,仁秀闭着眼睛靠在墙上,那是一种碰到任何地方仿佛都会完全倒塌的姿势。也许这个相机会把他完全击垮……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书英却不能停止自己的行动。冲破挫败感和罪恶感,她感觉到自己心中某个角落里微微涌动着的施虐与受虐的冲动。
书英把相机递给他后,马上就想关上房门。她知道如果这样看着他,不久自己那复杂的感情就会与他的绝望相遇,然后爆发。而且,她很害怕心里的那莫名的施虐冲动。书英刚要关上门,仁秀说道:“这个……可能不太合适……”
他稍停了一下。书英忍着心中的不安,等着他下面的话,她预感到从他口中似乎要迸发出某种能量,一种能使她坠落到更低、更深处的能量。
“我能看看你老公的短信吗?”仁秀说。
原来是这个啊,书英想。如果还剩下什么能给她带来冲击的事情,那也就是这个了吧。书英犹豫了一下,她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也很想看看他妻子手机里的短信,那里才是京浩真实的声音、内心的声音。但是,那里还有比录像更大的冲击吗?
书英和仁秀回到各自房间,换下淋湿的衣服,然后在旅馆对面的咖啡厅见了面。“自行车小偷”,咖啡厅用了一部老电影的名字,那里穿着粉红色长裙的女郎也好像是从老电影中走出来的人物。她们像明星一样,夸张地问候并欢迎他们。另外,这里面好像还保留着上个圣诞节时的装饰,整个房间里有无数小电灯在闪闪发光。
他们点的茶水送上来了,一直到喝完一半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书英觉得他们好像坐在沼泽里,各自被禁锢在上面,然后身体渐渐下沉,越来越深。这时,他们仿佛都在观望,看看对方如何挺下去。
首先打破沉默把手机放到桌上的是仁秀。书英深吸一口气,然后跟仁秀一样,把京浩的手机也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拿起了秀珍的手机。打开电话去确认自己的爱人给其他异性发送的心声,这种做法就像是在自己心脏上插上了一把刀。
“我正从身体和心理上为明天的相见做准备,好想你啊。”
短信发送时间是出事前一天晚上的十点钟,那时书英正在为京浩准备出差的行囊。
“我想念你的眼神,声音和手……”
隔壁的房间痛苦不堪的男人(1)
这应该是在对方发出“我也想你,很想。”的短信后京浩做出的回复。书英关上电话,把它重重地扔到桌子上。她从来没有听京浩这样对她说过,她还一直以为京浩斯文得说不出这样的话。
对面男人的脸由于痛苦而变得像假面具一样僵硬,在他面前,书英感到的施虐和受虐的冲动更加强烈起来。
强烈的感受使书英有些犹豫,把相机还给这样一个痛苦不堪的男人,后果一定会很严重。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看到相机里的内容会怎样,现在也可以说不能还给他了,就说仔细想了想之后那确实是老公的东西。但,即使……即使这样,书英还是机械地把相机放到了桌子上。
“以后再看吧。”
书英恳切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的行为辩解。
仁秀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一种痛苦,可以让人眼中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像是一把把尖刀。简易饭店的餐桌、烤架上的烤肉、墙上挂着的莞草装饰物等等,都是对着自己的尖刀。他摇了摇头,又喝了一杯烧酒,似乎要抹去这种被害的感觉。他把空杯子递给光一,光一把仁秀倒给他的酒一口喝掉,然后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第四瓶酒也只剩下一半了。
“当我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受伤的秀珍时……”
仁秀没有继续说下去,当他看到忍受着痛苦的秀珍时,心想真希望受伤的是自己。但没过几天,在同样的情况下,面对同一个人,他却说:“你,当时还不如死了呢。”现在,仁秀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他无法相信顷刻间自己的生活就被变为了充满矫饰和虚伪的舞台,他也无法接受原本像混凝土一样坚固的东西竟然在瞬间变为一阵灰尘。
“别太担心,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光一说。
仁秀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一种痛苦,可以让人把安慰听成嘲弄。光一是在百忙之中从首尔赶到这里的,仁秀当然明白他的话是善意的,但是他仍然清晰地感到了一种被嘲弄的痛苦。那种痛苦是怎么努力也挥之不去的,是任何人都安慰不了的。眼前的酒瓶、正在变熟的烤肉、忙着准备小菜的饭店老板……所有这些看上去好像都有着阴险的背面,就连面对这个后辈的时候,他也用一种愤怒和防备的眼神在注视着。仁秀开始害怕这样的自己,他不知道在这种全无阻挡的情况下,自己还会坠落到什么时候,坠落到多深的地方。
“你和老婆过的好吗?”
“还行吧。”光一的语气很平淡。
还行……应该那样说吧,如果感到过分的珍惜和过分的幸福的话,这种感觉原本就是个问题吧。仁秀经常邀请秀珍来演出现场,每次秀珍都会拿着鲜花走进来,这时他是很想炫耀一下两人的关系的。如果光一知道那看似美丽的关系下面隐藏着怎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大声笑出来吧。仁秀已经开始为这痛苦了。
“光一……你觉得我很可笑吧?”
仁秀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一件真正可笑的事情,作为人应具备的最起码的尊严也在逐渐消失。他知道自己正向下坠落,但没办法控制。
光一回答说:“不是。”这句话听起来仍然是充满嘲笑和伪善的,仁秀往更大的杯子里面倒满了酒,他想一饮而尽,然后不再乱想。仁秀举起杯子的时候,光一想要阻拦他,于是一把抓住了酒杯。两人的手都用力抓着,终于,仁秀的心里似乎有东西要爆发了。
“对不起。光一,你走吧。”
仁秀不想让光一看到自己内心的破裂。光一充满担心地看着仁秀,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仁秀连他的这种态度也无法忍受了,他又一次更大声地让光一离开,光一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但他站在了桌子旁边,没有再动。
“求你了,光一。”仁秀的声音像是在哀求。光一这才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夹克,慢慢后退,离桌子越来越远,但在饭店门口又停了下来。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一边胳膊上搭着夹克,另一边的肩膀上背着书包。仁秀知道他没有走,他能够理解光一的处境——不能走、也不能跑过来阻止他。仁秀喝光杯里的酒,然后趴在了桌子上。倒下之前,他还冲站在门口的光一挥手,示意让他赶快走。
痛哭的感觉不断向上涌,仁秀的身体开始颤抖。数码相机里的画面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总是能够看到。仁秀喜欢秀珍像小猫一样扑进怀里,喜欢她敏捷地坐到自己的腿上,或者钻到肋窝里弄得他直痒,或者把脸埋到他的腹部轻搓。这些曾经以为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拥有的珍贵而秘密的动作仿佛被摆到了货摊上,暴露无遗。让仁秀感到最痛苦的还不是秀珍的裸体以及和其他男人亲热在一起,而是那些珍贵的东西,那些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到,绝对不会暴露出来的生活的重心被一刀毁掉了。
白天去重症室探望秀珍的时候,仁秀发现自己脸部的肌肉胡乱地运动着,颧骨和嘴边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它们随意运动,制造出一副愤怒和抑郁的表情来。如果那时候照照镜子,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见到了陌生的怪物。
“你,当时还不如死了呢。”
仁秀听到那个怪物在说话,他说得很果断。这时,仁秀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慌忙离开了重症室。这是逃避。不知何时就会从心中跳出来的那个怪物明显就是自己,但仁秀不想承认这一点,他只是想逃避。“你,当时还不如死了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仁秀感到心中和手臂上的杀气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再不走的话,似乎就会把手伸向秀珍的脖子。就像脸部的肌肉一样,他全身的器官和感情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
之所以把光一赶走,也是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变成这样的怪物。当他从饭店的桌子上抬起头环顾四周时,发现连饭店老板都不见了,时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穿好外衣,把饭钱放在桌子上,然后从饭店里走了出来。街上寂寥无人。仁秀想,光一也许就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呢。如果两人换个角色,自己也会那么做的。想到这儿,仁秀尽全力让自己走稳走正。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走不了直线。
仁秀是清楚的,身体里那鲜明的杀气也好,内心里的恶魔也好,还有那燃烧着的愤怒也好,其实都是爱。被拒绝的爱、被欺骗的爱、跌倒的爱、无法回避的爱……它们相互碰撞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然后迸发出与之相伴的感情。就连巷子里狂暴的冬日冷风仿佛也在搅动着仁秀的内心。那时,仁秀只期望一件事情——期望感情能够是简单的,只有爱或者恨……
当仁秀走在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