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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5818-当时只道是寻常-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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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两诗以柳喻人往复之间承载了多少恨意和无奈。若是韩翃和容若相识的话,恐怕会因境遇相似而抱头痛哭吧。韩翃会欣赏容若那一句:“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而容若也会对他那句:“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无语认同。    
    韩翃比容若幸运,唐朝多侠士,有昆仑奴和黄衫客就有侯希逸部将许俊。这个人也是豪士,被两人苦恋感动,用计助韩翃夺回柳氏,使两株相离的章台柳终于聚首。    
    《章台柳》应该是最早的以柳写人的诗了,别离蕴于其间,含而不露,有别于大多以柳写别离的诗。容若的《临江仙》无疑延续发扬了韩翃的写法,并以词的方式使离意更婉转深邃。    
    《临江仙》此调仙姿超拔,很多人单为这三个字就钟爱这词牌。此调原咏水仙,后来渐渐不拘限与此。譬如容若此调就是咏柳。上阕写柳的形态,下阕写人的凄楚心境,借寒柳在“层冰积雪”摧残下憔悴乏力的状态写处在相思痛苦中的孤寂凄凉,自然浑脱,意境天成。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说:“余最爱《临江仙》“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之作。” 这么说,明显是有个人的鉴赏偏好在。但诗词鉴赏本来就是比拼品位的事,无可厚非。    
    细解陈廷焯也有几分道理在,历代文人写柳树柳枝柳叶,细柳弱柳病柳残柳诗文里面层出不穷,然而大多是春柳。    
    容若匠心别具的用经受冰雪摧残的寒柳,暗咏身在皇宫皇威重压的恋人。立意既新,手法也不俗。句句写柳,又句句写人,物与人融为一体。委婉含蓄,意境幽远。李商隐在《柳枝词序》中说:一男子偶遇柳枝姑娘,柳枝表示三天后将涉水溅裙来会。容若咏柳,正合用此典故。湔裙梦断指和恋人重聚的梦破。    
    想来陈廷焯发出明月有情的感慨赞誉,也许正是品出容若心头那点与众不同的深意——    
    伊是侬,心上柳,暮暮朝朝,荣枯两相关。    
    你眉似春柳,若远山.颦尖多少恨,西风吹不散?    
    人心愁如海,时间亦难撼动,何况西风?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三部分第二节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手生疏】    
    明朝王次回写艳体诗是很有名气的,他的《凝云集》《凝雨集》在当时流传甚广,有赞誉“沉博绝丽,无语不香,有愁必媚”。虽然腐儒们对他评价不高,但他的诗对同时代或后世的人都有不小影响。    
    诚心而论,王次回诗有一点艳,一点忧,一点亮,凝云凝雨的海棠意态媚然,也是上品。容若喜欢用王次回的诗句,此在饮水词中不甚枚举,也是一大特色。容若受次回影响甚深,就像李碧华亦舒很受张爱玲影响一样,其实是一种继承和发扬。容若词清艳,次回诗香艳。艳本是一体同源,花开两树,实在也谈不上王次回低俗不及容若。诗和词的感觉本来就不同,词做艳语因为格式多变,三唱三叠就显得婉转音流,诗七律五律七言五言总不过四角橱柜稳稳当当。好比为人的人做艳语就容易被人误会。这实在是体格上的问题,与人品关系不大。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化用明王次回《湘灵》诗:“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容若化用此意,亦可能是此诗所勾画的恩爱动人的场面,一如当年他手把手教卢氏临帖的闺房雅趣。看着那写满相思情意的书笺,便记起当时她书写还不熟练的娇憨情景。    
    王次回热衷于在自己的词中套用香艳的典故,以增加秾情——譬如荀奉倩的故事就是王次回喜欢反复渲染的一个典故:荀奉倩是一个极度疼爱妻子的丈夫。一次,他的妻子在冬天里发高烧,急于给她退烧的荀奉倩赤膊到户外挨冻,然后拿自己冻冰了的光身子贴上去给妻子降温。后来,这个荀奉倩因此罹疾而丝。如今,我们所说的“体贴,也不晓得是否是从荀奉倩那里演化而来?    
    写艳词的,尤其是个男人,是很不大为人所看得起的。但,关于荀奉倩的故事还真得要感谢王次回呢。若不是王次回反复地写进词里——“愁看西子心长捧,冷透荀郎体自堪。”“平生守礼多谦畏,不受荀郎熨体寒。”我们今天哪有那么深的叹息?据王次回在词里吐露,他自己也是很疼爱妻子的。死无对证,难以知道王次回说的是否属实。但是我知道,容若如果有需要,他一定是可以冷透身体为妻子驱热的至情男子。    
    如同一个人站在水面观望来时路。这一阕所描写的,是日常生活情景。用词也简净, 用“点滴芭蕉心欲碎”形容全词的语风再贴切不过。本来雨夜怀人,就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如果恰好想起的那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发现她写过的书笺依然清晰,而她已经不在世上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那悲伤会不会更深切呢?    
    芭蕉夜雨,孤灯幽窗,甚至是一些散乱的,翻过了以后还没有及时整理的书笺。但就是这样一帧一帧的画面不依次序的闪现,才会真实感人不是么?词家说意,说境,说界,意见起落分迭,却不得不赞成再高明的技巧都不及真切情感让人感觉生动辛辣。如果不投入情感,作品就无法生长繁衍,文字亦再美只是美人脸上的“花黄”,一拂就掉落在地了。    
    幸好,饮水词中游弋的多是这些情感,而容若擅于捕捉它们,再写得撩人。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轻易地,又被容若的细微回忆触痛了。    
    相爱相处的最后,我们留在别人记忆里的,是否只是这些磷光?    
    微弱的,浮游于指尖以下,回忆以上。    
    磷光若有,尚能自我安慰。若无,不过一场海上烟花,情谊虚空。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三部分第三节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悔分明vs枕函边】    
    这一阕悼亡,是写亡妻还是写恋人,都在两可之间。凭心而论,这两个女子在容若心里各有各位置,谁也不可断言替代谁。假设无名氏《赁庑笔记》是真,那么这一阕写给入宫的恋人可能性会大一些。    
    犹记容若在《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中说 “别语忒分明”,而这里却说“别语悔分明 ”。虽然一字之差,却是有非常大区别的。思念卢氏,念及她对自己的温柔体贴,病体沉沉时尚不忘嘱咐自己千事万事,这些话事后想起来就会特别地分明,这在情理之中,无须言“悔”。    
         
    而恋人则不同,她入宫出乎两人的意料,为了彼此坚定信心,临行的密约密誓显然是少不了的,然而人在惊惶仓促中又哪能考虑的百事周全?当日誓言后来竟因为现实的困难而难以实现,当时的话,如今想起来也字字锥心。只有这样才而会“悔”,悔当日想的太清浅,悔当初想得太天真。如果当时不对重逢抱那么大希望,也许面对今日的死别就会减一分伤心。    
    知己二字,是国人对人极重的称许,彼此需要非常了解并情谊深切。士为知己者死,荆柯酬燕丹,侯嬴报信陵,都是百死不改掷地做金石声的人事。由这个词来透视,可知亡人在容若心中的份量绝非一般的情谊可比。若爱而昵,终究不过是俗世恩爱夫妻,世上多是这样的人,恩爱柔和而不了解。难得地是爱而敬。精神上视她为自己对等。    
    贾宝玉同薛宝钗结了婚,一样世上夫妻,晨昏定省,外人面前做得笑脸盈盈礼数周全,回转身来也温存体贴。只有相对而睡的两个人看得见,对方的心里有根拔不出也软化不了的尖刺,不死不休伫立在心脏最柔软地方,在黑暗闪光。曹公那一曲《意难平》道尽世间多少儿女的不足。女为悦己者容,这个容也不是那样好悦的。    
    我们如渡河人,要从自己的一岸到对方的岸,心似湖泊,自知是站在岸上观水的人,一条小舟行过,即使纵身扑入也不过划开一道波线,怎样渡过都一样,能掌握多少内质?更何从得知水的深浅。    
    容若说知己,我微笑。一个男人视女人为知己,先不说爱,首先已突破了性别上的固执,心上坦然接纳,似黎明时分转过山坳看见满山梨花的光洁明亮,可以相待长久。更何况这知己的基础是相爱,最难得是他知足,赢得一个,即不做贪念,情愿来生也是一样选择。    
    容若好友朱彝尊感慨常叹:“滔滔天下,知己一人谁是?”可见容若是幸运的。他爱的人,不但爱他,更是他的知己。亲昵爱敬,爱的两全他都占了,所以不得长久。幸福易得易失,所以他惨伤。这一首起拍三句就直抒胸臆,真切凛人。“已矣”两字就先声夺人。接下来却笔锋勒马,由刚转柔,由明转暗,用情语铺叙; 绵绵中诉尽心底伤痛悔恨。“疏雨洗遗钿”一句清淡凄冷,有景有情,全词情意飞流直下,到这里收刹非但没有不妥,还恰倒好处地催人泪下。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说得何尝不对。然而紧要的是,爱情牵绊计较远不如友情豁达开朗。可是连生死也隔绝不断,在彼岸花开如初,才见得爱情的坚定柔韧。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    
    ——荷叶杯(其二)    
    这是很清丽的词牌名,隋人殷英童《采莲曲》中有“荷叶捧成杯”一句,调名本此。七月在西湖泛舟,看到连湖碧叶就想起唐人以荷叶为杯,谓之碧筒酒。兴起想弄杯尝尝。身边没有酒,水也行。但是湖水太脏,荷叶不许摘,打消了附庸风雅的念头,只去湖心厅喝了一碗藕粉作罢,廊下雨歇歇,打在花草上,花木扶疏。远处三潭印月,烟水迷朦。    
    这是我心念不息的西湖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淡妆浓抹两相宜。    
    这里有太多艳美的情事,荷叶上的水珠,圆圆整整,不用抖就落了。白素贞、钱王妃、苏小小、朱淑真、甚至还有一个不能以爱情论的秋瑾,人似落花如雪,情如烟月。    
    心里觉得容若和卢氏两人可比三潭印月,一个是潭水,一个是印在潭水里的月亮。都应是生活在江南,终身水烟弥漫的温婉人。平常日子自有一番远意。她在清晨早起为他烫过茶碗,泡上茶,锅里煮着绿豆稀饭,桌上是小菜和腐乳。他自安静的吃了走,掩了门扉。她靠在被里,枕边情意未绝,被里尚有余温,抬眼见新阳漠漠,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渐去渐远渐无信,有一点愁念,一点欣喜。她开了妆奁,将自己打扮的亮亮,且要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连她自己的人,等他回来。    
    漫漫,夕阳红了天,小楼轻上,远远见他自畈上小道回来,心里这样安定。日子这般温顺。    
    然而他们在北方,北方那个大气荒芜的城市,燕赵碧血,留不下前世江南的一对双飞燕。或许,下一世,还有这样的机会罢。此生做了乌衣公子,朱楼贵妇,步步行来步步停,那得这样的清闲悠。况且又是红颜命薄,黄沙掩玉貌,三载即与君长绝。    
    于是,容若的哀凄,似荷叶染绿杯里的酒,碧得清警凄凉。    
    他在落花如雪的月夜里,朦朦胧胧中,看到了她立在小红亭边绰绰的身影,接着又仿佛听到了几声玉钗轻敲翠竹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她寂寞不安地表示——    
    你爱月夜访竹,问竹,清洁如许,可有愁心?可愿共人知?我听出来你是在自问,是你自己冰肌玉骨不欲谪世。在觅知音,你爱哭,却又怕自己如湘妃泪尽。这竹种在你的屋前,日夕看着你,守住你。它们是这人间你最沉默坚忍的知音。这世间有太多东西使你疑惧,有时候,甚至也包括我。世间情意如此不稳,而你摆荡其间柔弱而不改刚洁。    
    是……你回来了吗?踏着溶溶烟月而归,不改昔日的风貌。如果你是归云,定会看得见。我一直守在这里与你的竹友一起等你。    
    等你再续来生缘。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三部分第四节 于中好

    于中好(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别离间】    
    古人的可爱在于他们与自然没有隔阂,而有敬畏心。看见喜鹊认为是老天派好鸟来通知他们喜事临门,恨不得邀喜鹊进门喝酒,拿些喜糖来给喜鹊吃;至于鹧鸪,古人认为它的叫声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意在劝人不要轻易别离。    
    在行动基本靠走的古人看来,离别实在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因为这鸟儿的叫声勾起人太多想法,很多不可言说的愁绪,使人有知音的感觉,所以鹧鸪渐渐入了诗词,除了词牌,后来还成为一种乐调的名字。鹧鸪为乐名,许浑《听歌鹧鸪》诗:“南国多倩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郑谷《迁客》诗:“舞夜闻横笛,可堪吹鹧鸪?”,《宋史 乐志》引姜夔言:“今大乐外,有曰夏笛鹧鸪,沈滞郁抑,失之太浊。”由此可知,至南宋时鹧鸪似为一种笙笛类的乐调。    
    唐、五代词中无《鹧鸪天》调。此调始见于北宋宋祁之作,而晏殊犹善填此调。在北宋词牌中《鹧鸪天》的别名最多。《于中好》是其一,但我一直觉得这个别名呆板严正没有声色,远不如原名活泼,有鸟群起落喧杂的清新。    
    《鹧鸪天》这个词牌多用来抒写离愁别绪,很少写壮怀激荡的豪情感怀。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容若的几首《鹧鸪天》正合了这一意旨,据考证此阕《鹧鸪天》当作于康熙二十年顾贞观因母丧离京南还时。这一年容若扈驾远行,与友人多难聚首,南下北上有如飞鸿,容若感伤于此,故有:“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的感慨。梁汾南还,他赠以小像,题以清词。遗憾的是这幅小像并没有存留下来,后来毁于火中。否则透过小影当可窥见容若一片伤心画欲难的忧郁。    
    犹记得,容若曾泣“一片伤心画不成”(《南乡子》),那是写给亡妻的话,而今在送梁汾南还,友人之间的送别词里也出现了语意接近的话语。可知梁汾在容若心中地位殊重。    
    容若有时敏感太甚,一般的别离也会惹他不安,仿佛天地万物都随之同悲一样。这样的多情,多为淡漠的现代人所不解,亦觉得情感太重,不堪兑付。再说一个男人动不动握手西风泪不干,和朋友离别又是赠词又是赠照片,简单复杂化。也忒不洒脱了!     
    我不赞成容若这样细腻感伤,太白那种“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缺心少肺式的洒脱明亮,倒是大合我心意。不过我很喜欢这一阕“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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